皇上通情達理,馬上命內侍將這個女子帶來,交給範諷帶回開封府。 就是這個範諷,為官清廉,很看重名節。他任禦史中丞時,禦史臺有個閽吏,就是禦史臺守門的小吏,他在禦史臺守門四十多年,前後經歷了二十個中丞,名符其實是個老資格,如今已是老吏了。 老吏人很正派,又能講說禦史臺的歷史,還特別擅長評價禦史中丞辦事的好與壞。每當見到中丞打招呼時,以所執之梃杖,來表達自己對中丞的看法,中丞事辦得好,他則橫握著梃杖,反之則豎其梃杖。久而久之,這成為禦史臺的一條不成文規矩,凡是為中丞者,都怕見到他的梃杖豎直而握。範諷任禦史中丞時,辦事公正嚴謹,聲望很高。老吏每次見麵唱喏,必橫其梃。 有一天,範諷忽然看見老吏的梃杖直握著,他趕緊停下腳步,大驚失色地問道:“你的梃杖今日忽然直立,是不是看到我有什麼過失了?” 老吏開始還支支吾吾不肯說,範諷再三問,老吏乃說道:“昨日見中丞召客,親囑庖人做飯,庖人剛走,又叫回來,反復叮嚀了四次。大凡管理者,依法律規章去看下屬的行為做法。即使發現下屬真的有違法度,那麼還有規定的法條去管,昨天又有什麼事勞煩中丞大人喋喋不休呢?假如朝廷讓中丞管理天下大事,若都像這樣子喋喋不休,豈不又辛勞而且又討人厭嗎?我心裡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將梃杖直握著了。” 範諷意識到,像這樣婆婆媽媽地管理國家大事的確是要誤事的,老吏的見解一針見血,他慚愧地笑著道謝。第二天再見到老吏時,梃杖又橫握著了。 柳永經常傍晚後出家門散步,見到鄰舍的大人小孩在院子外麵吃飯,雖然是粗茶淡飯,吃得卻是那麼香甜,他不時地和人們點點頭打個招呼。柳永忽然覺得,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原來是蠻幸福的,寬鬆的環境,愜意舒適方便的生活,人們又懂得欣賞歌舞崇尚文學藝術,一切的一切都是蠻美好的,他又詫異過去怎麼沒有體味到。 他想到在這個時代,當官是滿愜意的,做為朝廷的官員,名聲地位身家性命都有安全保障。自太祖立下誓碑後,到四帝趙禎八十年間未見有惹上殺身之禍的,上言激烈大不了貶官,多數人還會官復原職,有些人就為了沽名釣譽,賺來一個敢諫的名聲。 生活在開封的市民是幸福的,無論做什麼事都很方便,大到請客大辦酒席,花點兒錢就有人張羅,不用操一點兒心。小到修繕幾片屋瓦,通個地溝,到街市上就能雇到人手。甚至你想找個奶媽,送個物件到哪兒,都有專門乾這類事的人。 而在市民階層裡更底層的小商小販,活得也很自由輕鬆。他們不用擔心官府的申斥、驅趕、查抄,不必害怕大商鋪的排擠及流氓無賴的攪擾,無論街頭巷尾,酒樓歌肆周邊,寺廟內外,特別是汴河沿岸,到處都有見縫插針的攤販,還有許多遊動的小販身影在叫賣兜售著各種小商品。 八 皇帝是清醒的,他知道表麵繁華的下麵是國家財政的捉襟見肘,為此他帶頭自律。 柳永自擔任屯田員外郎後,對於國家經濟狀況和社會現狀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他由衷地認為當今皇帝是個好皇上,仁義節儉寬厚,皇上在位幾十年,對臣民寬厚以待,讓百姓休養生息,使得國家安定太平,經濟繁榮,還發行了一種紙幣(官交子),文化事業更是得到很大發展。 皇上宅心仁厚,有相當大的肚量,甚至諫官的唾沫星子都噴到自己臉上,也隻是背地裡發幾句牢騷而已。 但柳永也看到這個皇帝的確不好當,這個時期軍隊總數已達到一百二十餘萬,軍費開支占去賦稅的十分之七。土地兼並嚴重,公卿大臣占地往往千頃以上,直接傷及到百姓利益。 早在剛坐上皇位不久,趙禎皇帝就意識到先皇東封泰山,西祀華汾陰,大興土木的無度奢侈必然導致國家的衰亡。他看到國史記載的玉清昭應宮興修記,感慨地道:“此雖為太平盛事,然亦太過,當時執政大臣及修造者不得不任其責。” 呂夷簡在一旁附合道:“府庫一空,至今不充實,都是由此緣故。”皇上點頭道:“如此之事,朕當戒之。” 親政之後,皇上下令停止修造宮觀,裁減僧道人數,縮減為後宮打造珠玉飾品的作坊規模,並下詔成都等地每年進貢皇宮的綾錦羅綺、透背、花紗等減少三分之二,餘者改為供應軍需所用的綢帛。 京城人講究奢華,婦人服飾多佩戴金飾品,宮內宮外迎合這種趨勢,許多工匠花樣翻新地打造各種金飾品。 真宗皇帝和皇後劉娥意識到這樣無度地追求虛榮的不良社會影響,開始限製金飾品的佩戴和打造,並嚴格禁止銷金、縷金。 特別是趙禎皇帝生性節儉,不喜歡華侈浪費,尤其珍惜財物的使用。他於景祐二年、三年兩次下詔,禁止佩戴金飾品,禁止穿戴鋪翠銷金等服飾,對於全國上下追求金飾金戒起到了一定的抑製作用。 但是這些措施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起點作用,對民間的作用有限。有一次朱儒林來京,柳永見他手指上戴著一個很大的金戒指,很是驚詫,讓其先摘下來,不要惹上麻煩,京城裡查禁很嚴。 後來柳永又問朱儒林,為什麼男人也戴這麼個玩藝?我記得戒指戒指是婦女因不方便而戒也。怎麼現在男人也流行戴這個了? 朱儒林很詫異,男人戴戒指怎麼了?柳永又特為解釋一番:婦人以金銀為戒指,這個習慣已經有歷史了。西漢時期的鄭玄解釋了為什麼出現戴戒指的習俗,說這個習俗是從皇宮裡傳出來的,最初是由於宮妃成群,不可能一窩蜂似地爭著搶著讓皇上臨幸,也不能總是排不上隊,皇上臨幸宮妃必須合於禮儀,不能亂套。 宮中負責安排這事的官員叫做女史,女史將這些宮妃應該臨幸的日子記在紙上,排上隊等候皇上臨幸的宮妃,發給她一個指環,戴在左手指上。已經臨幸過的宮妃,也發給一個指環戴在右手指上。鄭玄在詩箋中是這樣說的:“後妃群妾,以禮禦於君所。女史書其日月,授之以環,當禦者著左,既禦者著右。” 後來又有《五經要義》一書,對宮中這種禮儀作了進一步解釋:古時候宮中後妃群妾,進禦於皇帝,應當進禦的人,以銀指環戴在手上進之,供皇帝挑選。選中者戴在右手指上,沒選中的戴在左手指上。已經懷孕的則戴金指環直接退出,不再供皇上挑選了。 再後來衍變為成年婦人在月經與妊娠期間要戴戒指,不是這類特別的日子要摘掉戒指,不能天天戴著。 但是,時間會改變一切。久而久之,傳到民間的戒指慢慢衍化為裝飾之物,今人常常戴在手上,就失去了戒指本身“戒”的本義了。現在連男子也戴上了,這社會變化太快了,令柳永感慨萬千。 整個社會的奢華之風必然會造成社會的種種矛盾的激化。官紳勛戚的縱情享樂帶動整個社會都在追求享樂攀比,官紳富豪在城市裡侵占窮苦人家宅基地的現象時有發生,造成許多平民流離失所,巡夜兵丁經常見到露宿街頭的人。而在農村,土地兼並日趨嚴重,失地的農民背井離鄉。 社會的不安定因素不斷膨脹,老百姓的生活得不到保障,有的地方爆發了農民的造反,天災人禍相繼襲來。慶歷七年底,發生了貝州王則起義。慶歷八年正月,發生宮中士兵叛亂的嚴重事件。慶歷八年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今河南濮陽東北)決堤,淹了開封以北的大片農田。皇祐三年(1051年)七月,黃河再一次在大名府館陶縣郭固口決堤,大批災民流離失所。 關係國計民生的治河大事遲遲定不下來,朝中大臣歐陽修、富弼、文彥博、賈昌朝等人就治河方案爭得一塌糊塗,幾年時間都拿不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措施。麵對朝臣豪奢之風愈演愈烈和窮苦百姓流離失所的局麵,身為一國之主的皇帝一籌莫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柳永雖然做了朝官,但他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實實在在的社會,他十分了解下層人民的所思所想,也最了解這個社會的弊端。他不能縱橫捭闔於官場,對官場中的耳虞我詐不甚了了,甚至不能在中傷、傾軋下有效地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但是他知道當今社會追求奢華享樂、暴殄天物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官員上下縱情聲色的後麵是社會積聚的不安定因素,而這個不安定因素又是多麼的嚴重,更多的人特別是農民仍是貧困不堪,社會需要在許多方麵進行變革。他更惋惜慶歷新政那麼快就失敗了,像一陣無根之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什麼都沒留下,也不能說全都沒留下,給那些新政的推動者們心中留下了永不平復的傷痛。即使再有變革,等待它的命運依然是失敗,這是不容置疑的,因為變革必然觸動的是權勢者的既得利益。 雖然朝廷有整套的監察製度,但是這個製度是要靠人去執行的,用人不當,製度等同虛設。禦史本身的職能是查究官吏不法,自己不能以身作則,怎樣去糾察他人?禦史何聖從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讓他到成都暗訪文彥博,中了圈套。結果不單查不了人,正不了名,回京也許還要為被查的人說好話,歌功頌德,走上同流合汙的道路。也有些禦史在皇上麵前敢於大言,那是知道皇上不敢殺自己,不敢破祖宗“不殺文官、言官”的規矩,又可博得直言敢諫的美名,搞好了也許還會加官晉爵。 柳永固然想過這許多,也隻能自嘲地嘆息一聲,人微言輕,說與不說又能抵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