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夢繞東京(2)(1 / 1)

柳永之白衣卿相 春汐.Z 3779 字 2024-03-17

二   這一天的遊歷竟使得柳永心神俱疲,他在輾轉反側之中想到幾年前獨走西北路的豪情,這才幾年功夫,身體和精神狀態就已同時老去。柳永披衣起身,輕輕地開門來到庭院,月色寧靜,淡蕩的秋風似有若無,他的人很平靜,緩緩的輕輕的在庭院中踱步,可是他那腦中卻不像外表那樣平靜,一件件的往事,一幅幅的畫麵閃電般的在頭腦中掠過,他深深地陷入到往事的回憶之中。   不知何時,身上有人為自己披上一件夾衣,柳永仿佛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他的復雜情感中。   這一生中,他結識了許多的朋友和誌同道合的人,許多都是社會上的中下層人,他熟悉他們,了解他們,喜歡和他們一起吃吃喝喝,遊逛歌樓瓦舍。他也認識許多高官貴戚,有的尊敬,有的鄙視。   更多的是,一生中結識了數不清的歌女,他與她們一起歡歌跳舞,他能感受到她們柔弱的內心,他同情她們,愛護她們,他為她們寫下無數的詞曲,甚至在她們的央求撒嬌下,違心地寫下一些被衛道士稱為艷詞的作品,頭上被扣上“骫骳從俗”的帽子也不後悔。   今晚,這些歌女的模糊不清的麵容不時從眼前掠過,有的他還能叫出名字,有的他能想起在何時相識,也有的隻是似曾相識,更多的仿佛是從未謀麵素不相識,可分明又出現在眼前,柳永不明白了,也許是心神恍惚所至,也許自己也將……?   柳永倚在梧桐樹上,腳下的落葉呻吟著發出細碎的咽聲,秋光已老,天氣漸寒,漫漫長夜。拖著沉重的病體尚有柔情似水的心態,這就是柳永,一個多情到了多病境地的才子詞人,一個一生致力於宋詞開拓、發展的偉大詞人。   柳永重又沿著漫著方磚的甬路踱步,一生中總是深陷在感情之中,對家人、對朋友、對情人、對歌女,思念這個放心不下那個,碧雲書斷,仙鄉路杳,鴻雁難托付,想得越多,反而心裡變得更加煩躁不安,真如《楚辭·遠遊》中所描述的“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煢音窮,孤獨。)而至曙。”   “唉”,柳永輕嘆一聲,哪堪細把這如許多的往昔情懷、誓約和歡愛一一回憶呢。   始終倚在門邊注視著柳永的蟲蟲,見他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朦朧的月影,借這個機會走到柳永身邊,“七哥回屋吧,外麵太涼了。”柳永歉疚地一笑,“又打擾你休息了,讓你擔心。”   回到屋中,蟲蟲趕緊為柳永倒杯熱水,又給他膝蓋上搭上件棉袍,這才問道:“剛才你又填首什麼詞啊?我隻聽得幾句,見你填詞,我也不敢打攪,隻得遠遠地看著你。”   柳永詫異地看著蟲蟲道:“我沒有作詞啊?我隻是在散步,什麼也沒想,哦,好像是想了什麼事,好多好多,可是腦子裡亂亂糟糟的,現在什麼也記不清了。”   蟲蟲笑道:“七哥不是在騙我吧,你那裡時而吟唱,時而誦讀,斷斷續續的,不是在填詞又是什麼?我見慣了你專注填詞時的樣子,對周圍的人和事渾然不覺,物我兩忘。”   柳永笑道:“蟲妹現在真是大長學問了,連物我兩忘這樣的詞都能隨口而出,真讓七哥佩服。”   蟲蟲也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七哥,這些年我還真是讀了不少書,背了不少的詩詞文章。好了,別打岔,你聽我剛才零零散散的記住的幾句,是不是你正在構思的詞句:金風淡蕩,漸秋光老、多情到了多病、那堪細把、舊約前歡重省、慘咽悲淒耿耿、立盡梧桐影。”   柳永暗自吃驚蟲蟲隨口而出的這些話,稍稍編排便是一首絕妙好詞,真不知道是自己喁喁而言還是蟲蟲見景生情。   柳永深情地望著蟲蟲,說道:“也許你說的是真的,也許是你心裡所想的,那咱們就一起填首詞吧。”柳永一舉手中茶杯道:“詞牌就用《傾杯》,金風淡蕩,漸秋光老、清宵永……。”   《傾杯》詞曰:   金風淡蕩,漸秋光老、清宵永。小院新晴   天氣,輕煙乍斂,皓月當軒練凈。對千裡寒光,   念幽期阻、當殘景。早是多情多病。那堪細把,   舊約前歡重省。最苦碧雲信斷,仙鄉路杳,   歸鴻難倩。每高歌、強遣離懷,慘咽、翻成心   耿耿。漏殘露冷。空贏得、悄悄無言,愁緒終   難整。又是立盡,梧桐碎影。   這首詞分為上下闕,但不是像其他詞那樣的上片寫景下片抒情,分得那樣清楚,而是任由感情宣泄,沒有停頓和轉換。這是他人生最後的感情宣泄,也是他心靈的最終解脫。在他奔放不羈的敘寫中,縱情流淌著情感的激蕩,宛如一道湍急的澗水,在沖決高山的阻攔後,奔瀉到無垠的平原,變成潺潺流水、涓涓細流。他那曾經青春狂放的心平緩下來,寧靜下來。   月光如水,夜色靜謐,快到天亮之時,柳永終於睡著。平時睡眠並不好的柳永,這些日子裡睡得更不踏實,夢很多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次醒來後卻清晰地記著夜間的夢境。   朦朧之中,柳永夢到了汴京的方方麵麵,仿佛又回到皇城根下他的那個清涼,溫馨的小院;感覺到初次摟抱蟲蟲嬌美玉體的溫暖體溫;煙雲燎繞中出現的心娘、楚楚、師師、婉娘、翠娥、秋葉黃等一個個嬌艷無比的麵容是那樣的真實、親切,甚至她們的一顰一笑,嬌嗔的樣子都歷歷在目。   他又想到一生摯愛的填詞,填詞給了他快樂,給了他痛苦,帶給他希望,也讓他遭到沉重的打擊。想到填詞,就想到了當今皇上,心中不知什麼滋味。   夢中的皇上還是那樣的年輕、英俊、瀟灑,可他柳永卻不知,年初的時候這個皇帝正在大病之中。   這個時間正在至和三年(即嘉祐元年,1056年)正月,年僅四十七歲的趙禎皇帝,繼他年輕時第一次發病,到前年第二次發病,這回是第三次“不豫”了,而這第三次的“不豫”尤其嚴重,並使一向注重禮儀的皇帝當眾丟臉,而且皇帝怪病纏身的消息再也封鎖不住。這一年中他的身體始終不佳,處在康復之中。   後來柳永又夢到自己來到京師的景德寺,和惠休師傅在僧房談禪,惠休指著墻上一首題詩道:“這首詩國初時即已有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傳說是回仙所題。”柳永見僧墻上的這首題詩,字跡斑駁、殘缺,詩雲:“明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柳永凝視著墻邊的燭煙,煙越來越多,包圍了他,他忽然感到非常的寂寥孤獨,張囗喊惠休幫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驚慌中的他想奪門而出,卻又身體沉重站不起來。煙雲中飄然而至一位絕代佳人,雖然朦朧,仍可看出正是心娘,柳永驚喜得大叫:“心娘是你嗎?原來你還活著,真是想死我了!”   那婦人清瘦的臉龐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冷冷地道:“妾身不是你的心娘,妾非今世人,曾作壁上之詩,數百年無人稱道,妾心不甘。而今公能用之,妾心安矣。”   “啊,你就是心娘,你走近點,讓我好好看看。”一縷清風掠過麵頰,柳永眼前煙消雲散,佳人也隨之不見。   他醒來後猶自心驚,將夢境說與蟲蟲。   蟲蟲也很吃驚,她說道:“若真的像夢中那樣,這位鬼仙已是幾百年前的人了,為了一句‘教人立盡梧桐影’無人賞識,陰魂不散的守著這首題詩,真稱得上是‘詩癡’了。莫非她是借著心娘來托夢嗎?明早我去廟裡為你燒柱香,超脫超脫她們兩個。”   柳永也嘆息道:“如你所說,這位鬼仙姐姐真的是個詩癡,比那個被譽為‘郊寒島瘦’的唐代詩人賈島還要癡迷。賈島很得意自己反復推敲出來的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為了自己的這兩句詩無人欣賞,便又感慨地寫了一首詩: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