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輦轎,已見一個身材佝僂穿著緋紅釵鈿禮衣的跛行之人,急忙趨前一步一蹣跚地走到了跟前,滿含興奮又帶羞澀之色,唯唯諾諾道:“娘子,您可來了,一路辛苦了!” 夏侯素菲扶著紫鵑的手下轎,心中遽然一緊,垂眸點了點頭,沒有抬眼,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便徑直向前走去。她不敢,也不願意正視這個早在意料之中相貌粗俗醜陋的男子,那人不是別人,而是名義上她的丈夫,未來的日子要生生死死地在一起生活的人。可是連看一眼的絲毫想法都沒有,未來又怎麼在一起生活?心中除了膽怯之外,就是滿腹的委屈和不由的厭惡,唯有以穩妥小心的姿態撫摸腹中孕育的小生命,才有跨進汴京東城朱仙鎮雲家這個陌不相識豆腐坊門檻的勇氣。 她穿了一席簡約的珠羅紗廣綾大袖衫,隻用一支香草紋木簪將發絲挽起梳理到耳後,在鬢邊簡單地簪了一朵水紅色的薔薇花,戴上一對清麗琉璃似月華的明月璫,整個人淡雅如菊,唯有櫻桃紅的喜服顏色格外醒目,在夕陽殘紅的血色陪襯下,如同一朵遊走的開著燦爛似火的木棉花,給家境貧瘠的豆腐坊雲家增添了一抹濃濃的喜色。 雖然早已耳聞夏侯山莊的大小姐是一位秀色可餐的窈窕淑女,卻不曾想竟是這般美不盛收,楚楚動人。身穿緋紅釵鈿禮衣豆腐坊雲廣田不覺喜上眉梢,他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感到陣陣疼痛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後,便一路歡喜地跟在身後,給圍觀的街坊鄰居和迎親的孩子們散發喜糖和蜜餞,一並分享成婚甜蜜美好的喜悅。 雲廣田是朱仙鎮豆腐坊的接班人,家裡歷代以製作售賣黎祈和豆漿為生,因為患有腿疾且身材矮小,從小被人譏諷嘲笑,家庭生活條件較為貧瘠拮據,父母也是因病無錢醫治而撒手人寰。 原本被街坊們以為打一輩子光棍娶不上媳婦的侏儒瘸子,卻被天下掉餡餅的美事所砸中,平白無故地迎娶了大戶人家的美嬌娘,真是羨煞旁人,讓旁觀者嫉妒不已。 更為讓人頗為震驚和意外的是,在這場頗為寒酸的婚禮現場,居然女方大家閨秀家的夏侯山莊無人出席,但是卻使朱仙鎮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破天荒地迎來了轆轆宮車,而且還是厭翟車,車前車後跟著數名禦扇、貼身女官和宮娥,前車四人持銷金提爐焚著禦香,隨侍宮人在後撐著雉尾之扇,招搖過市,緩緩行過街頭巷尾,引來很多百姓的圍觀。 趙璿和蕭正羽乘坐著厭翟車翩躚而來,趙璿在女宮流蘇的攙扶下下了軟轎,眼光往四周一轉,可謂茅屋三間圍短籬,看著低矮的茅草房搭建的方形屋舍甚是簡陋,屋頂以草覆蓋,門口張貼著鮮紅的囍字,掛著兩盞紙糊的紅燈籠,勉強算是家有喜事的兆頭。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嘴角浮現出一閃而過的滿意笑容,挽起蕭正羽的手臂,徐徐向屋內走去。 蕭正羽的目光有些怔忡,茫然四顧,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滿眼煥發出不可置信的疑惑和震撼,他愴然地與趙璿對視了一眼,不相信當下要在此處成婚之人會是那一個皓齒蛾眉、端莊麗質的女子,她是那般嬌美可人,又是那般氣若幽蘭,原本尋覓一個如意郎君並非什麼難事,怎會屈身下嫁於此?怎會?怎會? 因為難以置信,他的步伐急若流星,迫切地想知曉答案,但是從趙璿淡定自若的神情中,他已然讀懂了答案,在不覺中放慢了急促的步子,變得步履維艱起來,疑遲著不願意跨進貼有喜字的門扉,因為不願意直麵這樣一個赤裸裸的事實,但是讓他更覺得難以接受淒入肝脾的事情卻還在後麵,當他看到了心中放不下的那個女人,要執子之手的男人竟然是一個粗俗貌醜又跛腳不便的侏儒之時,他憤怒的情緒猶如火山噴發,神色不悅地橫了一眼趙璿,甩開了她的手,意圖上前阻止倆人這一場不僅門不當戶不對,而且月光偏向溝渠灑的婚禮。 還未等他上前拉開拜堂前的雲廣田,夏侯素菲已經搶先一步,主動地躬身挽起了雲廣田的胳膊,嘴角蘊了一抹淡淡笑意道:“夫君,家裡來了貴客,快來拜見長公主和駙馬爺。” 雲廣田微微一愣,剛才還顯得格外生疏的娘子,忽然對自己親昵起來,心中激動不已,喜開顏笑,又聽聞蒞臨家中的貴客竟然是王孫貴戚,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興奮,麵色帶些惶恐,一臉憨厚地急忙俯身拜跪倒:“小人雲廣田給公主和駙馬請安,恭祝聖安吉祥。” 女官流蘇眉心一皺,也是滿臉嫌棄,嗤道:“什麼公主,是長公主,比公主身份更為顯赫尊貴。另外,聖安吉祥之類的話是說給太後和皇後聽得,對長公主要說‘萬福金安’。” 雲廣田聞言後笑嗬嗬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叩首道:“小人嘴笨不會說話,也沒有見過世麵,還請貴人和姑娘恕罪。” 夏侯素菲也屈膝施禮道:“鄙舍簡陋,長公主和駙馬爺屈尊到訪,實在是辱沒了顯貴的身份,素菲和夫君擔待不起。” 趙璿不以為忤,倒是上前虛扶了夏侯素菲一把,眉目溫然含笑道:“妹妹,請起。來而不往非禮也,當日,本宮與駙馬大婚之際,夏侯家又是送上金燦燦的貴重賀禮,又是為本宮托舉華貴禮服,還連累了妹妹不慎摔了跟頭,本宮實屬過意不去,所以今日一定要趕來為妹妹賀喜。” 說著,她一個眼神示意,流蘇立馬奉上了一匣子珍貴的北海南珠和玉翠,珠光瑩潤,翠綠欲滴,皆是華麗奪目,頓時讓簡陋的茅草房蓬蓽生輝起來。她將匣子寄給了恭身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雲廣田。 雲廣田瞧著匣子受寵若驚,或許是因為胸中無數,並不順手接過,而是目光清澈如水地望著夏侯素菲,雙頰微微一紅,連連擺手,請示道:“娘子,這該如何是好?這麼亮晃晃的東西,一看就是貴重的東西,愚承受不起呀。” 夏侯素菲見他不為錢財所動,頷首點了點頭,壓低聲音,不卑不亢懇切地道:“長公主有心了,您金枝玉葉能夠與駙馬爺蒞臨寒舍賀喜,對於我們來說,就是莫大的恩惠了,素菲感激不盡。至於價值不菲的賀禮,我與夫君心意領了,禮不能收,會招惹街坊四鄰嫉妒,怕滋生事端,還望長公主海涵見諒。” 蕭正羽聽夏侯素菲把雲廣田一個“夫君”叫著親昵,不由心煩意亂,眉心擰得越發緊,欲要伸手握住她的手以撫慰,卻經片刻猶豫之後縮回,隻得兩眼如炬,眸光銜了幾許柔情和果敢道:“素菲,如果你有什麼難處千萬不要委屈了自己,你們還沒有拜堂,中斷婚事,一切還來得急。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的,無論是誰脅迫你做所不願意之事。”說著,他睨了趙璿一眼,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撞聲音。 夏侯素菲抬起眼眸,唇邊的笑意更濃,恭恭敬敬地再次盈盈施禮道:“讓駙馬爺操心了,素菲有過。不過並沒有人為難於我,我也沒有做所不願意之事。今日與雲家成婚,亦乃我的心意,請駙馬爺不要妄自揣摩,草率定論。” 蕭正羽臉色發青,眸色陰沉,宛如一塊剔透的玉翠,不甘心地朗聲追問道:“怎麼可能會是你的心意?告訴我一個理由,我不相信你沒有難處和苦衷!” 趙璿見蕭正羽火氣上來了,其憂心鬱鬱的眼眶裡湧出了血絲似乎要濺出血來,她柳眉輕揚,嫣然一笑浮現兩頰,關切地撫上夏侯素菲有些冰涼的手腕,溫婉似盈盈秋水,凝睇道:“駙馬說的對,你若有什麼委屈盡管說出來,本宮看你婚禮現場作為娘家的夏侯山莊並無差遣人來賀喜,不知成婚之事是否遭到了家人的反對?” 夏侯素菲神情坦然,依舊保持著明媚的笑容,在沉默半晌之後,她舉眸望向蕭正羽,惘然嘆了一聲,幽幽道:“也罷,如果一定要讓我說出理由,我就如實告知,我之所以不顧兄長的極力反對,選擇下嫁雲家,是為了讓自己死心,不再對駙馬你留存有任何念想,思念似一把紮進心裡的刀子,讓人隱隱作痛卻欲罷不能,唯有對自己心狠,才能看得清楚現實,知道彼此之間懸殊的差距,不再為情所困,黯然銷魂。” 蕭正羽的麵色愈沉,鼻端微顫,略顯尷尬,雙目疑惑而審視地注視於夏侯素菲,眸光犀利如刀掠過她的臉龐道:“這是什麼荒誕不羈的理由?天下哪一個女人不想追求婚姻的幸福美滿?難不成你夏侯素菲就偏執於破罐子破摔嗎?要這麼委屈自己!或者你的根本目的就是要讓我情難以堪!” 夏侯素菲眼眸中有綿綿的觸動,勉強支起一縷黯淡的笑容,惻然道:“不錯,我就是一個感情失敗就破罐子破摔的人,我就是要讓自己哀莫大於心死,就是要讓你蕭正羽心生愧疚,左右難堪。” 蕭正羽瞳孔倏然一跳,心痛難耐,憂心鬱鬱的眼眶仿佛被針所刺布滿了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拋下一句話‘我不希望我認識的夏侯素菲是一個自暴自棄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人,我希望她今天能終止這一場鬧劇!’,便憤然走至門外,屢次回眸,隻見夏侯素菲神色冷淡如冰,並不理睬,最終他眼眸中的依戀和柔情化作了天際邊日落西山霞光殘存的太陽,從紅如烈火到橙如楓葉,再到紫若銀蓮,最終墜下了地平線,隻剩下如同晚風的哀傷融於到夜色涼如水中,讓歸飛倦鳥難走出蒼茫遠山。 茅草房紅燭點起不似龍鳳花燭那般高照耀眼,卻也是如雙成對。或許因為自慚形穢,雲廣田沒有進內屋,而是抱了藤枕住進了磨豆腐的草棚裡。 人生的路,千折百回,跌宕起伏。古人雲:打鐵、撐船、磨豆腐是人生大三苦,由於豆腐坊是小本生意沒有閑錢買驢,他通常都是三更睡五更起,自己起早貪黑做的拉磨活兒,現在直接睡在磨坊裡醒來就能直接乾活,況且內屋裡還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心理總是樂滋滋的,精神上有了更多慰藉,乾起活兒來也是精神抖擻。或許心靈有幸找到棲息的地方,就能不再漂泊,安定下來從而更加愉悅生活,無關是否堆金積玉,是否高堂廣廈,是否瓊樓玉宇。 且說蕭正羽憤然拂袖離開之後,趙璿睨了夏侯素菲一眼,嬌笑一聲道:“恭賀夏侯家大小姐與夫君結此鳳儀之好,祝百年偕老,永結琴瑟之歡;五盡其昌早協熊羆之慶。”說著,軒一軒柳眉,眸光之中含了一縷清冷之色,扶著流蘇的手,一前一後地上了走出了門外。 蕭正羽心有不悅,出了房門連厭翟車都不坐,腳下生風越走越快,趙璿坐上車轎催促馬夫加快了駕馭的速度,跟上蕭正羽匆忙的步伐,掀開金絲銀線勾勒的帷裳,探出身去,喚道:“你是放不下、舍不得人,還是麵子?” 蕭正羽沒有抬眸,自顧行走,有聲音泠泠響起,反問道:“你是想看她的笑話,還是我的笑話?” 趙璿盈盈一笑,強壓下喉頭洶湧的嫉火和憤慨,略略自矜道:“她隻不過是一介商女,我還沒有妄自菲薄到要與一個不入流之輩較短比長的地步,你是我的駙馬,我若想看你的笑話,豈不意味著想讓天下人看我鳳陽閣的笑話?” “那你讓我來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蕭正羽神色沉沉道。 趙璿眼底的笑影淺薄得如同日暮西山的光影,緩緩地轉著手腕上的冰種紫羅蘭翡翠飄花玉手鐲,俏然道:“讓你知道你移情別戀的那個女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除了會佯裝白蓮花勾搭男人騙取同情和憐憫外,就隻剩下自輕自賤、自暴自棄了!蕭正羽,你的品味真是越來越差了,枉顧你還自詡清高,出身名門!” 蕭正羽聽得心頭如遭石擊,側頭朗聲道:“她並不是這樣的人!” 趙璿唇齒生出冷笑,神色鄭重了幾分,硬氣道:“你們除了有一宿雲雨之情、魚水之歡之外,彼此很熟悉嗎?你認識她有多久?你知道她多少事情?你當真了解她的為人和秉性嗎?恐怕除了姓氏名誰和賞心悅目的顏值之外,你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蕭正羽聞言臉色有一瞬間的僵冷,身子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停滯了腳下的步伐,遙遙望著天際。誠然,他對夏侯素菲了解的知之甚少,甚至不確定自己對於她的憐憫和關切究竟是不是出於愛情,隻是純粹地信任和絲絲愧疚,讓他覺得她是一個蕙質蘭心、體貼入微的好女孩。 如今,趙璿的一番話似一盆冰冷刺骨的涼水從頭頂瀉下,讓他良久無語,心中頓時湧上一股酸澀之意。對於趙璿,他明確是愛過的,隻是這種愛很多時候太過於沉重,讓他覺得自己快要踹不過氣來,欲要逃離走出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呼吸暢快的氣息。 趙璿覺察到蕭正羽如落紅秋葉般蕭瑟的眸光,她顧不上流蘇還未來得及的攙扶,便縱身躍下馬車,聲音急促而鏗鏘道:“正羽,她並不是你所期望的那個女人,你們的關係走到最後不過是曾經相逢一場,能夠與你相守一生的人是我,真正懂你愛你惜你配的上你的人,也是我!你與她相遇,她帶給你的不是劫難就是痛楚,你難道到現在還不醒悟嗎?” 蕭正羽神情有瞬息的凝滯,噎了一噎,訕訕道:“璿兒,我隻是覺得她太傻,沒有必要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幸福!” 趙璿連連冷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妙目微睜,蘊了一縷不屑一顧的鄙夷,展眉道:“她不是說要讓你為之愧疚一生嗎?你看,她的目的達到了,你如今一副內心有愧、心靈負疚的模樣,會讓她好不痛快,而讓我好生心疼!” 蕭正羽垂著臉,涼風徐徐拂過臉龐有疏疏的涼意,他的心中有一股滾熱的熱流在徘徊澎湃,淡淡一哂,似是自嘲:“我這種人,原本就是用情不專,遭人怨恨理所應當,不值得被同情。” 當他抬了抬眼皮,隻見趙璿淚眼婆娑依依望著自己,瑩瑩淚光將落未落盈盈於睫,心思顯然有所觸動,半是憐愛半是自責道:“對不起,璿兒,我傷害了她,也辜負了你!” 趙璿將素白的手指壓在蕭正羽的唇上,順勢如同柳枝一般柔軟溫地俯在他硬朗的肩膀上,婉和的氣息柔滑地拂過耳邊,輕輕道:“前事已了,來路很長,往後餘生,夏侯素菲這四個字就此別過,我們好好地過,把這一頁翻篇了!” 蕭正羽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他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並非是絕情之人,撫著她的鬢發,伸手溫柔地拭去淚珠道:“好!以後的日子裡,我們相濡以沫,交洽無嫌,好好地過!” 吻落沿著臉頰滑落至鎖骨,風聲瑟瑟吹落一簇簇深紅的薔薇花,偏野的街麵上如同灑上了瓣瓣鮮艷的玫瑰,又似沾有斑斑殷紅的鮮血。唯有一聲嘆息聲,將臉埋於青絲之間掩麵唏噓。 紅塵萬丈的人世間,會遇見多少個心動的瞬間,誰才是一生摯愛,唯又交給宛如一指流沙的時光來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