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客人是兩男一女。 　　女子約莫二十五六，留著未及肩膀的中短發，精巧的瓜子臉相當標致。兩名男子一胖一瘦，胖子身材渾圓臃腫，油光鋥亮的臉上滿是胡茬。瘦子生得眉清目秀，隻是麵色有些頹廢，有種嚴重缺覺的感覺。 　　胖子顯然是位常客，落座之後都沒看菜單，便向服務員報了一堆菜名。待酒水被端上桌來，兩男一女便舉杯相碰，胖子與女子象征性抿了幾口，瘦子則一口氣將杯中啤酒喝個乾凈。 　　“李煜你悠著點兒！回頭菜沒上就趴了！”女子見狀眉頭微蹙。 　　“反正有你跟王胖子送我回家。”名為李煜的男子重新斟滿酒。 　　“你就非得把自己......哎呀！”女子一邊聊天一邊翻東西，不慎將背包內側的一張賀卡抖飛出去。 　　“這是啥啊......尊敬的林嘉女士：感謝您一年以來......”王胖子撿起掉在腳邊的賀卡，饒有興致地開始誦讀。 　　“死胖子！不許念！還給我！”名為林嘉的女子嬌斥一聲，從王胖子手裡搶回賀卡，小心翼翼地塞回包裡。 　　“是{鑲金玫瑰}論壇送的禮物吧，好像每年都給版主郵紀念品。”趁兩個朋友搶賀卡的空當，李煜喝光了第二杯酒，隨後則斟了第三杯。 　　“嘉嘉你就不地道，堂堂情感類論壇版主，都不給介紹點兒姐姐妹妹。”王胖子眉毛一挑，渾圓的臉上露出色瞇瞇的笑容。 　　“滾蛋！才不讓你禍害人家姑娘！”林嘉嗤之以鼻，隨後夾起片豬耳朵，儀態優雅地送進嘴裡。 　　三個朋友嬉笑怒罵，一邊吃飯一邊擼串，氣氛還算輕鬆愜意。等到幾杯啤酒下肚，林嘉和王胖子相繼微醺，至於那喝得最多的李煜，則已經開始眼神飄忽心緒膨脹。 　　“這喝酒啊，總共五個階段。”李煜舉起玻璃杯，擋在眼睛和頂燈之間，欣賞著淩亂散漫的折光。“第一階段神清氣爽，第二階段手舞足蹈，第三階段頭暈目眩，第四階段東倒西歪，第五階段不省人事。” 　　“凈扯淡，總共就仨階段。”王胖子眼疾手快，見李煜還要灌自己，急忙奪過桌上的酒瓶。“第一階段喝美了，第二階段喝醉了，第三階段喝死了！你已經第二階段了，有啥屁就趕緊放，別回頭又挺屍了！” 　　“李煜，你叫我們出來，不就是想跟我們聊聊嘛。”林嘉循循善誘，言語間滿是善解人意的味道。“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心裡有啥不痛快的，你都跟我們說說吧。” 　　“我還是忘不了她......”李煜手握空玻璃杯，垂著腦袋沉吟良久，終於慢慢悠悠地開口。 　　“瞧你丫那出息......”王胖子滿臉鄙夷，正準備高聲訓斥李煜，卻被林嘉用一串烤肉堵住嘴。 　　“沒記錯的話，你們分開一年多了吧，這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林嘉不著急不著慌，用輕聲細語表明著自己的想法。 　　“我也不想......我也知道這沒意義......可我就是控製不住......”李煜喝得頭暈腦脹，便用前額頂住桌麵。“她說想要安全感，需要良好的物質條件，我就拚命工作拚命攢錢......她說想要純愛，結婚前應該守身如玉，我就連摸都舍不得多摸她……可是！可是！” 　　李煜起初聲音低沉，隨後卻越講越激動。 　　豆大的淚珠自眼角滾滾滑落，如泣如訴的自白也化作哀嚎。 　　“可她就被個小白臉兒三言兩語騙跑了啊！” 　　“半個月就跟人家上床！然後就把我給甩了啊！” 　　“我那時候跟她認識七年了！整整七年了啊！” 　　“整整七年的時間！抵不過人家半個月啊......” 　　李煜心力交瘁，最後再也說不下去，乾脆扶著桌子嗚咽起來。林嘉發出幽幽嘆息，一時沒有出言相勸，王胖子則滿臉享受地吃著烤肉，直到李煜停止啜泣才開始說教。 　　“我早就跟你說了，整啥虛頭巴腦的。”王胖子拍打著李煜的後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你要是聽我的，把那娘們兒辦了，沒準兒就不會被踹了。就算真分手了，那也是睡了別人老婆，妥兒妥兒穩賺不賠的事兒！” 　　“你這渣男，永遠不懂什麼是真愛。”李煜不耐煩地推開王胖子。 　　“是，你最懂了，連夜跑外地買網紅小吃，早上屁顛兒顛兒送過去。”王胖子眉毛一揚，開始揭李煜的老底。“結果人家不愛吃，隨手扔垃圾桶了。人家想看《熊熊烈陽》，你掏錢買豪華雙人票，人家直接拿著票約學長去了。那婆娘跟姘頭開房，你還擔心人家穿少了，第二天出來凍感冒了，愣是踏馬拎著外套在賓館門口站了一夜。真愛無敵？偉大至極？賤不賤吶！” 　　“......”李煜有口難言，乾脆沉默以對。 　　“行啦胖子，吃你的飯。”見李煜被打擊得不輕，林嘉便用魚豆腐堵住王胖子的嘴。“李煜，你和她的那些事兒，我們也都知道個大概其。我今天就想勸勸你，也不一定就說得對，聽或不聽就全在你自己了。” 　　“林嘉你但說無妨，情感專家的話準沒錯。”李煜對林嘉說道。 　　“其實你說的很對，像他王胖子這種，就是渣男中的戰鬥機。”林嘉以手托腮，眼珠滴溜溜打轉，斟酌著合適的言辭。“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光知道禍害不知道負責，簡直就是極品屌絲敗類。” 　　“嘉嘉，你就這麼看我啊......”王胖子滿臉委屈。 　　“敢這麼乾還不敢讓人說啊！”林嘉朝王胖子翻了個白眼，隨即再度將目光轉向李煜。“可李煜你想過沒有，為什麼他這種渣男，也有不少女人喜歡？還能隔三差五換女朋友？” 　　“因為他不要臉。”李煜直言不諱。 　　“完全正確！死纏爛打，不行就換下一個，總有那瞎的愣的被他撿漏！”林嘉撓了撓頭發，露出諧謔的笑容。“不過換種說法，像王胖子這樣的人，他們擁有樂觀的心態，具備高情商和高抗壓能力，能夠勇敢麵對感情裡的挫折。” 　　“也有道理。”李煜認真思考後點了點頭。 　　“李煜，你的問題吧，就是把愛情看得太重了。”林嘉用筷子反復敲打著桌麵，宛如一名持鞭執教的老師。“現在這個社會，人們對愛情有很多解讀，也給愛情賦予了很多意義。不過究其本質，無非源自情欲和占有欲，本身就是非常具有煙火氣息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別把愛情想得太美好？”李煜有些困惑。 　　“是不要因為你自己的想法，就去臆測和美化你的戀愛對象。”見李煜有所誤解，林嘉使勁搖搖頭。“跟那個小白臉兒比，你更重情義更負責任，更願意為另一半掏心掏肺。可你那個前女友，沒你這麼神聖的追求，人家就想要個帥的嘴甜的。” 　　“可是光帥光嘴甜，能他娘的頂幾天用......”李煜明顯不服。 　　“頂幾天是幾天咯，大不了膩了再換，反正她也沒想著結婚。”林嘉直指本質，一句話噎死李煜。“然後想想你自己，從開始做備胎算起，再到那短得可憐的戀愛期，乾過多少作踐自己的事兒？你放低姿態任她差遣，以為這一番良苦用心，總有一天能讓她感動，可結果無非隻是感動自己。你把你珍視的東西擺在她麵前，可她並不珍視你珍視的東西，沒準兒還會覺得無聊。” 　　“......” 　　麵對這刺耳的結論，李煜隻知頹然嘆氣。 　　林嘉不等他多琢磨，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如果覺得太復雜，那就記住一句話，人在感情裡是容易犯賤的。”林嘉用手背撐著下巴，口氣變得語重心長。“你開始對她好，她會覺得高興，也許還會給你回饋。可你要是無底線對她好，她未必會想該怎麼對你好，更大概率是會覺得她自己很了不起。你在愛別人之前，一定一定要先學會愛自己。雖然愛情裡難免犯賤，但你不能把自己都掏空了，還去問對方自己給得夠不夠，不能讓愛情把你變得無比卑微。” 　　說完這些話，林嘉住了口。 　　李煜緘默良久，最終狠狠點頭。 　　“嘉嘉，我就尋思吧，人跟人這腦袋瓜子，區別還真是挺大的。”王胖子大口咀嚼飯菜，嘴裡的聲音含混不清。“咱倆明明意思差不多，但是從我嘴裡說出來，他丫就光知道噴我。從你嘴裡說出來，他丫就能好好聽著！” 　　“旁觀者清罷了，真要落到自己頭上，我不定怎麼糾結吶。”林嘉笑著搖搖頭，表情有些捉摸不定。“我這人比較消極，經常是剛談上戀愛，就開始想分手以後如何如何。有好幾任男朋友，都是我周末打遊戲上癮，老把人家晾一邊兒最後才吹的。之前在論壇裡吧，有個男版主和我關係不錯，我跟他若即若離地聊了好些年。去年開春兒的時候，我想著好歹約出來見個麵，結果那家夥估計是奔現了，愣是再也沒跟論壇上露過臉......” 　　不知不覺之間，太陽隻剩餘暉。 　　李煜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林嘉和王胖子也有些東倒西歪，卻隻得強撐著把李煜架出餐廳。 　　目送漸行漸遠的兩男一女，時海和上官凝漪相顧莞爾。 　　“我喜歡聽故事，因為可以用一輩子時間，體驗千百種不同的生活。”時海端著茶杯，津津有味地抿了幾口。 　　“百種生活，百般滋味。路途南轅北轍，所獲各不相同。”上官凝漪叉起一塊布丁蛋糕，放在口中細細咀嚼。 　　“怎麼評價？”時海指了指旁邊的空桌子。 　　“經歷不同，無法評價。”上官凝漪輕輕搖頭。 　　“那有沒有什麼感觸呢？”時海換了種說法。 　　“也沒啥感觸，非要評價的話，感覺他們戲挺多。”上官凝漪重心後仰，整個人貼在椅背上，宛如一隻慵懶的貓咪。“或者說沒他們那麼懂吧，這方麵我一直挺遲鈍，也沒特別多的追求，你不一直都知道。” 　　“有的人沒了愛情活不了，覺得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時海重心前傾，微笑著撐住下巴。“可在你的生活裡麵，這些東西占比不高，也同樣沒有個定式，突出一個隨遇而安，這麼多年都沒變過。” 　　“轟轟烈烈也好，平淡如水也罷，各有各的美好。”上官凝漪微微頷首，對時海的評價表示認可。“或者不拘泥於形式，隻要有人能相知相守，對我來說其實就足夠了。” 　　時海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對此繼續評論。 　　上官凝漪也沒再接話，慢條斯理吃了些茶點。 　　沉默短暫地降臨，可很快又被打破。 　　“之前也在托人打聽，但一直沒什麼進展。”時海用手指虛按著桌麵，富有節奏地輕輕敲打。“等這回任務結束吧，我再去問問那些熟人，說不定就有新消息的呢。” 　　“如果別人說這話，我肯定會很高興。”雖然時海沒頭沒尾，但上官凝漪卻很清楚，對方是在替自己找人，而且肯定沒少費工夫。“唯獨你跟我說這些，會讓我感覺難為情。” 　　“真覺得難為情，就犒勞犒勞我。”時海詼諧一笑。 　　“等你忙完了，回灼州市了，我再找你玩兒，給你做好吃的。”上官凝漪微微揚起嘴角，臉上的笑容卻沒完全展開。“你能做到這份兒上，我當然是很感激的，但你其實真的不用，真的不用勉強自己......” 　　“誰告訴你我在勉強自己？”時海聞言眉毛一挑。找書苑 www．zｈａosｈｕyｕan．com 　　“你......”上官凝漪唇瓣開合，似是在反復組織語言。 　　“我就算單純為了自己，也應該盡力幫你找他。”時海沒等少女開口，搶先一步繼續往下說，仿佛洞悉了對方的心思。“就算真有什麼想法，關於我跟你的想法，也得等你找著他了，或者不想找了再說。” 　　“......” 　　上官凝漪語塞，怔怔盯著時海。 　　映入她視線中的，是一張平靜的臉。 　　這張臉波瀾不驚，噙著通透的笑意，落在上官凝漪的眼裡，則讓心頭的復雜情緒緩緩發酵。一時之間，埋藏在記憶裡的某些碎片、乃至枯榮幻境中的某些畫麵，全都一股腦湧到了她的眼前，令那對淺灰色瞳仁顫了一瞬。 　　“......” 　　品味著時海說的話，翻閱著舊日的影像。 　　上官凝漪美眸輕合，不聲不響沉思片刻。 　　待她重新睜開雙眼，目光再度回歸平靜。 　　朱唇緩緩彎成了一輪新月，先前收斂的笑容完全綻放。 　　“謝謝你，時海哥。”上官凝漪舉起玻璃杯，略顯鄭重地遞向時海。 　　“咱倆誰跟誰，不過你的感謝，我就姑且收下了。”時海也舉起杯子。 　　有關男女情愫的話題，明明有很多內容可聊。 　　這對青梅竹馬卻沒繼續，就隻四目相顧推杯換盞。 　　兩隻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清脆響聲。 　　代替了未盡的言語，款款傳進彼此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