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邃。 兩名男子相對而立,四目相對互不相讓。 空氣中多了分凝重,人們重新緊張起來。 “袁先生,請問滕先生是您的朋友嗎?”穀鵬遠轉頭望向袁仁。 “今天第一次見,應該是院裡其他人請來幫忙的。”袁仁據實以答。 “如果我局要依法辦案,您和您的同事不會介意吧?” “隻要跟研究院的任務不沖突,我們自然無權乾涉。” “職責所在,感謝理解。”穀鵬遠扭回頭來,朝滕晟華咧開嘴角,露出近乎邪魅的笑容。“你都聽到了?袁先生是正人君子,不會袒護違法亂紀之輩。” “我倒是想到一句老話:君子可欺之以方。”滕晟華負手而立,毫不膽怯地開口反擊。“袁先生是正人君子,而穀隊長也踐行了這句老話。” “你們涉嫌違法使用管製器械,請配合調查。”沒理會滕晟華的嘲諷,穀鵬遠打開執法記錄儀,一眾調查員也隨之圍了上來。 “這是地方安治局的工作內容,不在超能人口局的職責範圍內。”滕晟華熟知安治部門內部製度,便飛快地懟了回去。 “不好意思,有協助授權的。”穀鵬遠激活腕表,調出一張電子授權書,右下角蓋有途太平市安治局的簽章。 “好,就算貴單位有執法權,那敢問何為非法使用管製器械?”滕晟華一招落空,臉不紅心不跳地轉移話題。 “家夥兒都還在你們手裡,難不成這也想抵賴?”穀鵬遠舉起記錄儀,不疾不徐地緩緩平掃,將周圍人的影像記錄在案。 “第一,除了靈兵箭具以外,普通箭具並非管製器械。”滕晟華也不急,等穀鵬遠拍完以後,才從屬下手裡接過一把輕弩。“我們這些箭具,全部都是普通箭具,不信的話您可以提請鑒定。第二,配槍的那幾個人,全都擁有合法持槍資質,不信的話您大可挨個兒核實。第三,我們受研究院委托來幫忙,遭遇致命威脅以後才開始還手,所以不存在違法使用戰械一說。”講到此處,滕晟華微微側頭,將目光投向穀鵬遠的執法記錄儀。“綜上所述,我建議調查員們,特別是穀隊長本人,加強相關法律法規學習,以免對安治部門的聲譽造成影響。” 滕晟華邏輯清晰,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完全尋不出明顯破綻。穀鵬遠一時語塞,自知碰上了懂法的流氓,又不能明目張膽違規操作,便隻得黑著臉展開例行檢查,逐個核對場間諸人的身份和配槍資質。 “躺著的那幾個也查。”穀鵬遠眼見核查過半,卻沒有揪出任何紕漏,內心不由得有些惱火。 “這是草菅人命麼,連傷員都不放過。”見負傷的幾人猶自痛苦呻吟,滕晟華終於露出不悅的表情。 “隻要沒有生命危險,就都應該配合調查,這是工作要求。”穀鵬遠上前幾步,朝正在救人的上官凝漪攤開手掌。“這位女士,請你也停一下,配合我們的工作。” 上官凝漪頭也沒回,隨手將證件遞給穀鵬遠,便又將注意力放在療傷上。 穀鵬遠核對了證件,又朝少女打量了一番,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上官凝漪小姐,你是異能者吧?”望著少女彤芒大作的肌膚,穀鵬遠拖長嗓音明知故問。 “如您所見,是的。”上官凝漪忙於救治傷員,不間斷釋放枯榮之息,始終都沒看穀鵬遠。 “我核對了數據庫,裡麵沒你的信息。” “我最近才覺醒,還沒去做登記。” “原來如此,那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缺個登記而已,就不勞煩穀隊長了。”滕晟華三步並兩步,將上官凝漪擋在身後。“如果異能者沒做登記,那在接受巡查的時候,隻需要把身份信息報給調查員,並在半個月內自行到超能人口局報到即可。” “那是為了方便大家,並不是什麼硬性要求。”穀鵬遠摸了摸兜,掏出一根反靈能拘束繩。“一名未登記的異能者,出現在大案要案現場,我完全有理由帶她回去,在完成登記的同時配合調查。” “配合調查的話,我可以跟你回去。”滕晟華當即表態。 “就不勞滕先生費心了。”穀鵬遠側了個身,就要去拽上官凝漪。 “你沒資格帶她走。”駱景明忽然上前,擋住了穀鵬遠的去路。 “怎麼著?你們想暴力抗法?”穀鵬遠的表情驟然冰冷下來。 “你沒資格帶她走。”駱景明重復一遍,上官家的護衛便齊齊湧來。 “還真以為超能人口局是吃素的。”穀鵬遠後退數米,抬手打了個響指。 看見中隊長的動作,一眾調查員迅速落位,各自撥開手槍的保險栓,部分身負修為者也掏出專屬靈兵。上官家護衛應聲而動,人擠人地組成一道人墻,將跪地療傷的少女圍在中間。滕晟華運轉靈能,五枚本命靈鉆懸空飛起,而一眾下屬也隨之戒備起來。 沖突於三言兩語間升級,場麵忽然變得劍拔弩張。 至於蓄勢待發的穀鵬遠,則將目光落在那堵人墻上。 「果然是兩夥人......」 先前趕到現場時,穀鵬遠便已發現,這個車隊總共三十餘名成員,卻像是兩夥人臨時拚湊而成。如今形成對峙狀態,他見其中一些人步調齊整,並隱隱以那漂亮的少女為尊,於是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復姓上官,天歌市人,是那個上官家吧......」 「就算是上官家的人,也不該這麼大陣仗......」 「這女孩兒什麼身份......」 穀鵬遠透過人墻,反復審視上官凝漪,而後突然計上心來,重新用腕表打開信息查詢係統。這次他沒用異能者數據庫,而是把信息錄入人口大庫,很快便調出上官凝漪的基本資料。可無論他點擊詳細資料,還是選擇親屬信息聯查,係統都無一例外地彈出警告窗口,提示該操作需要取得部領導的授權。 “行了,別費那勁了!我告訴你完了,她是上官祿田的閨女!”滕晟華略一琢磨,便猜到穀鵬遠的打算,於是乾脆直接把話挑明。“議員的直係親屬,別說你想帶她走,就是想查你都沒資格查!” “謔,我說呢,原來是權貴之後。”穀鵬遠的臉頰瞬間僵硬,悻悻然示意屬下們收手,同時完全變了個語調。“都說上官家是名門,在民間的威望極高。今日百聞不如一見,這家主的掌上明珠,做派可真是不得了啊!” “嘿,瞧你這話說的,到底啥做派呀?”滕晟華挑了挑眉。 “無論什麼身份地位,隻要是共和國公民,都應該遵紀守法。”穀鵬遠身姿筆挺,義正嚴詞地開口。“議員千金不配合執法,我確實沒權力帶她走。不過等回到部裡以後,我們也會向議會正式通報這件事。” 最開始的時候,穀鵬遠被滕晟華激怒,一氣之下便開始“秉公執法”。可他心裡清楚,滕晟華畢竟是研究院的幫手,在沒有明確違法行為的情況下,自己其實並不能拿對方怎麼樣,最多隻能通過條條框框找些麻煩。基於這樣的想法,在發現少女沒做登記後,穀鵬遠便開始小題大做。在交涉的過程中,他發現滕晟華很在乎上官凝漪,於是更想把這隨行的姑娘抓走。在穀鵬遠看來,隨行人員本身無足輕重,可即便審不出個丁卯來,也能借此惡心滕晟華一把。可他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隻是隨便查個人,就查到了議員千金的頭上。 在烈陽共和國,無論是議員本人,還是其配偶與直係親屬,都能享有極大的豁免權。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相關部門莫說逮捕與拘留,就連詳細調查都是不被允許的。作為高級調查員,穀鵬遠自然知道這些規定,同時也不想招惹上官祿田,繼而給自己和組織的計劃造成麻煩。可他先前剛放了大話,如果此時直接縮卵認慫,則無異於自己打自己臉,身為中隊長的威信恐怕也會受損。穀鵬遠有些騎虎難下,思忖片刻後決定放棄抓人,並揚言要將此事向通報議會,而倘若上官祿田因此怪罪下來,也同樣能讓滕晟華吃不了兜著走。 “穀隊長上學的時候,一定經常告老師吧?”滕晟華滿臉鄙視。 “職責所在。”穀鵬遠自忖此舉有用,便更不會吃這套激將法。 “也就是說,我不跟您回去,就算不配合執法,您就要通報議會?”上官凝漪終於給全體傷員完成應急處理,這才站起身子緩緩走向穀鵬遠。 “凝漪小姐,就算你是議員千金,也不能剝奪安治部通報議會的權力。”穀鵬遠不卑不亢,卻擺出一副不畏強權的表情。 “反過來說,我要跟您回去,就算配合執法,也就沒必要通報議會了?”上官凝漪停步站定,不疾不徐地問道。 “凝漪小姐身份尊貴,倒也不用受這委屈,你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求。”穀鵬遠氣定神閑,滿不在乎地謙虛一句。 “配合執法是公民的義務,有什麼可委屈的,我跟您回去就是。”上官凝漪想都未想,竟是乾脆利落地應承下來。 “......”穀鵬遠本就沒想抓人,隻是篤定少女受不得委屈,根本不會答應跟他回安治部,孰料上官凝漪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將他噎得半晌說不出話。 “丫頭別鬧!我來處理!”滕晟華聞言瞬間急眼,將上官凝漪拽了回來,掀開手機就要撥電話。 “可別介,要是您來處理,那就成阻礙執法了。”上官凝漪眨了眨眼,伸手拽住滕晟華的衣袖。“我不給您找事兒,也不給我爸找事兒。正好快開學了,您就跟我三叔說,我搭穀隊長的車回首都了。” “......倒也不是不行,那就辛苦穀隊長咯?” “......” 望著少女狡黠的眼神,滕晟華終於繞過彎來,於是扭頭望向穀鵬遠,露出近似尋求幫助的目光。先前見滕晟華挺身而出,穀鵬遠心裡暗自鬆了口氣,自忖對方定會攔住上官凝漪。可還沒等隊長大人放寬心,滕晟華卻徹底轉變了態度,將他置於進退兩難的境地。 僅僅三言兩語的功夫,緊張的場麵便古怪起來。 更多人陸續瞧出端倪,憋笑地盯著麵色鐵青的穀鵬遠。 好在尷尬並未持續太久,便被引擎的轟鳴聲打破。 一輛無牌轎車急速駛來,停在研究院的大巴車旁邊。 上官肅從主駕駛位推門而出,野豬沖鋒般奔向上官凝漪。 “凝漪!沒事兒吧!”望著滿眼的戰鬥痕跡,上官肅嚇得魂魄出竅,揪著侄女好好檢查了一番,這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濁氣。 “三叔,我沒事兒,讓你擔心了。”上官凝漪彎起嘴角,給了上官肅一個大大的擁抱,隨後發現又有一人走下那輛無牌轎車。 “袁先生,好久不見。穀隊長,別來無恙。”那青年最多三十五歲,頭戴一頂老式鴨舌帽,體型生得健碩且勻稱,下車便與袁仁和穀鵬遠打了招呼。 “邢組長。”袁仁認出了來者何人,便朝那男青年點頭致意。 “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穀鵬遠表麵堆笑,心裡卻卻陡然一沉。 “聽說這兒有情況,就順道過來看看。”那青年露出淺笑,隨即快步走向上官凝漪,朝少女彬彬有禮地伸出右手。“凝漪小姐,初次見麵。我叫邢浩野,是異能者事務管理局的工作人員。” “久聞四十一局的大名,幸會。”對於神秘的四十一局,上官凝漪自然有所耳聞,當即微笑著與邢浩野見禮,同時瞥了眼身旁的上官肅。“邢組長,您跟我三叔是朋友?” “我跟上官肅先生是老相識,也跟令堂有過幾麵之緣。”簡單寒暄之後,邢浩野重新將目光投向穀鵬遠。“穀隊長,我看這兒挺熱鬧的,您能跟我大概說說情況麼?” 無論超能人口局,還是異能者事務管理局,都是國家異能者管理機構,按理說也可以算是兄弟單位。在通常情況下,兩個單位的工作相對獨立,擁有各自不同的職權範圍,可一旦工作任務出現交叉,四十一局便擁有更高權限,甚至有權中途接管部分工作,譬如將“茍活”的屍體拉回四十一局。 在公對公的情況下,即便四十一局中途插手,超能人口局通常也沒有異議。然穀鵬遠除了公事,還有更隱蔽的任務,因此決不能接受屍體脫離掌控。他自忖邢浩野此次前來,必定是受了上官家委托,所以更不敢讓對方起疑,便如實復述了事情經過,同時也本著避重就輕的原則,著重描述了執法過程中的矛盾。 “嗯,大概聽明白了,我是這麼想的。”邢浩野聽罷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滕晟華。“首先滕先生這邊,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自家弟兄無緣無故死了,過了這麼多天都沒結果,換了誰肯定都會著急上火。調查兇殺案這事兒,四十一局也有份兒。目前進展緩慢,說到底我們也有責任,我在這兒給您賠個不是了。” “嗨,您可別這麼說。”鑒於邢浩野是上官夫人的熟人,眼下又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鍋,滕晟華也不好再借題發揮。“四十一局得顧著國家大事,哪兒有空處理這零零碎碎的兇殺案。” “公民的生命安全就是國家大事,這責任我們怎麼也推卸不掉。”邢浩野略一欠身,同時正了正鴨舌帽。“不過您也知道,咱國家人口基數大,異能者數量也不算少。我們這種部門吧,工作內容又比較特殊,沒法像別的部門那樣招臨時工,所以有時候精力和條件確實達不到。” “明白明白,在冊都快二百萬了,管起來肯定挺費勁的。”滕晟華是星盟骨乾,自然知道邢浩野所言非虛。“事兒太多,人不夠用,就得有個輕重緩急。我剛才也是有點兒情緒,其實您說這些我都能理解。” “感謝理解,要不這樣吧,您弟兄的案子,我跟超能人口局碰碰。”邢浩野一側身,指了指上官肅。“也不敢跟您打包票,不過隻要案情有進展,我就馬上跟上官肅先生聯係。” “那就勞您費心了。”滕晟華拱了拱手。 “然後據我了解,從去年年底開始,三大隊就一直沒閑著。”安撫好了滕晟華,邢浩野便走到穀鵬遠麵前。“穀隊長是領導乾部,比一般調查員更累,我估計過年不光沒休成假,就連合眼睡覺的時間都沒多少。” “嗨,這種事兒不足掛齒。”穀鵬遠不甚在意地搖搖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像這種辛苦吧,咱內部人員都知道,但是外人就沒那麼清楚了。”邢浩野話鋒一轉,開始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老說安治工作難做,異能者安治工作更難做。其實不光難在具體辦案,還難在管理與服務相結合,讓咱們服務的對象能理解和支持咱們的工作。” “邢組長您太委婉了,這塊兒是我工作沒做到位。”穀鵬遠容易上頭,可在冷靜下來之後,卻也能夠理解客套話背後的意思。“不光得注重辦案本身,也得在解釋方麵下功夫,這樣才能有效化解矛盾。” “您客氣了。像您這樣堅持原則秉公執法,才是我應該學習的榜樣。”邢浩野客氣一句,旋即左手平攤伸向上官凝漪。“然後凝漪小姐的信息,她家裡人之前已經給我們了。我回頭直接轉給您,就沒必要帶她回去登記了。” “好的,就按您的意思辦。”穀鵬遠點頭應允。 穀鵬遠非常清楚,邢浩野會來這裡,必是受了上官家的委托。可通過簡短的交談,他發現對方固然在當和事佬,卻終歸沒有明目張膽拉偏架,並且還借此機會給了自己一個臺階。至於滕晟華那邊,既是礙於上官夫人的麵子,又見邢浩野確實想幫自己解決問題,便也沒再給順坡下驢的穀鵬遠搗亂。 經由邢浩野的調解,矛盾被順利地化解。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穀鵬遠迅速斂了屍體,向場間諸人拱手請辭。 按照先前的約定,孟天為配合調查,便跟著穀鵬遠上了警車。 這場始於午間的風波,也隨之正式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