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 首都西郊,高檔別墅區。 陳武清取了兩個杯子,慢條斯理地調著咖啡。 劉建光則以手托腮,仔細翻閱著眼前的書頁。 “我還說過這些話?”品讀著當時的訪談,劉建光不由得嘖嘖稱奇。 “我們能記住的東西總是少數。”陳武清調好咖啡,將其中一杯遞了出去。 “話說你早認出我了,咋就不吱個聲呢......”劉建光頗為無奈。 “一時好奇,想觀察觀察小雨的好哥們兒。”陳武清理直氣壯。 “結果你也被凝漪觀察了。”劉建光翻了個白眼。 “真就是蒼天饒過誰。”陳武清兩手一攤。 “其實還得怪那弱智,但凡他多說兩嘴都不至於這樣。”劉建光大肆吐槽。 “要是這麼說的話,我倆的老師其實也有份兒。”陳武清聞言一陣苦笑。 得益於先前的風波,兩人的關係陡然拉近,已經變成了能開玩笑的朋友。經由劉建光的說明,陳武清方才愕然知曉,原來李暮雨口中的學妹,其實就是那個上官凝漪,而這位尊貴的議員千金,也同樣是秦雄川教授的得意門生。 “凝漪對小雨真夠意思。”聽了上官凝漪的作為,陳武清相當感慨。 “是啊,我想不到的地方,她全給辦得妥妥的。”劉建光深表認同。 “在我看來,無論你還是凝漪,其實都挺特別的。”陳武清吹了吹氣,端著熱咖啡抿了一口。“但凡正常點兒的烈陽人,心裡都不會有這麼多念想,也不會費這麼大勁去找人。” “拚命找人這個階段,很多失蹤者親屬都有,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劉建光合上書頁,慢悠悠翹起二郎腿。“如果一直沒有進展,我其實也不能確定,我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所以說現在不一樣了?”陳武清推了推眼鏡。 “嗯,讓我覺得不用太早放棄。”劉建光點了點頭。 本次風波牽涉頗廣,劉建光沒敢再藏私,先前便已徹底坦白交代。鑒於劉建光身份特殊,且此舉旨在保護宮允的安全,研究院和安治部門便也大方諒解。可所謂紙包不住火,在“左闌珊”死後不久,化霾丹絕版的消息便即傳開,於異能者世界引發軒然大波。 作為研究院院長,白石橋心裡清楚,化霾丹雖然問世時間不長,卻被異能者世界奉為神藥,在降解靈霾毒素的過程中,也無限放大了人們心中的希望。若化霾丹從未出現,大家尚能接受低效抗霾手段,可若將初生的希望攔腰斬斷,則會引發強烈的痛苦與怨恨,繼而給社會安全帶來極大的隱患。 基於這樣的認識,在宮允失聯之初,白石橋便未雨綢繆,會同相關部門做了幾套預案。待確定宮允被殺身亡,他便將預案上報“委員會”,通過集體決策的方式選定了其中一套預案。 鑒於“左闌珊”是個馬甲,在本人已死的情況下,便很適合當作甩鍋工具。相關部門因勢利導,查封了“左闌珊”的企業,同時還選擇性公布案情,不斷強化“黑心企業家”的形象,力圖將人們的怒火全部引向“左闌珊”。 得益於巧妙的宣傳,此事雖鬧得沸沸揚揚,卻沒讓研究院受到太大沖擊。異能者們怨聲載道,在聲討無良資本家的同時,也基本都在心疼厚道的研究院。至於“左闌珊”的死因、馬甲後麵的真實身份、以及彌留之際的那些遺言,則被限製在了較小的宣傳範圍內。 “途太平安治局說,他們的條件很有限,沒法確認殺手的身份。”陳武清說起了案件進展。 “就感覺吳局吧,估計也不是故意的,可辦事兒確實不太給力。”回憶起途太平方麵的應對,劉建光如此評價。 “之前以為你跟吳國隆很熟,我就沒好意思說。”陳武清露出竊笑,對這番評價深以為然。“不過說來奇怪,那些殺手的屍體,已經轉超能人口局了,結果超能人口局也確認不了身份。” “連身份都確認不了?”劉建光有些詫異。 “身份證件,定位係統,監控網絡,大數據分析,生物信息采集。”念及先前的通報,陳武清微微皺起眉頭。“現在這個社會,想在國家麵前隱藏身份,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可這些人偏偏就做到了。” “那可真是邪了門兒了......”劉建光隻覺毛骨悚然。 “倒不是完全沒收獲,比如每個殺手身上,都帶著一塊玉。”陳武清拿出一張廢紙,憑記憶畫出玉石的模樣。“內部嵌有易變性材質,大概率是用指定生物能量標識來激活。” “啥意思......”劉建光聽得滿頭霧水。 “你理解成認主靈器吧。”陳武清言簡意賅。 “用途呢?”劉建光追問道。 “不知道。”陳武清搖了搖頭。 對於正在偵辦的案件,劉建光固然知之甚少,陳武清其實也是半斤八兩。 兩人閑聊片刻,隻覺純屬浪費時間,便將話題轉移到“左闌珊”的身上。 “途太平那邊說,公司封了以後,職員都安頓好了。”陳武清如是說。 “不被牽連就好,都是無辜的普通人。”劉建光聞言也舒了口氣。 “我聽人說,他的那些遺願,你家都給攬了?” “嗯,已經跟我爸說了,回頭我家幫著實現。” “其實說起來,你那位宮叔叔,各方麵籌劃都挺周密的。”感覺咖啡不再燙嘴,陳武清便喝了一大口。“安治局抄家的時候,沒找著什麼有用的東西,結果發現他弄了好些安全屋,最重要的寶貝乾脆藏山上了。前幾天還得到消息,說他偷偷藏了艘小船,從頭到尾給改裝了一遍,吃喝跟燃油足夠漂洋過海。當初他要能溜到海邊,說不定還真就逃出國了。” “那些寶貝裡麵,就有化霾丹的原料吧?”劉建光來了興趣。 “嗯,那是種鬆杉目植物的葉子。”陳武清微微偏頭,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當時各家拿到的原料,就是葉片的粉末。我們仔細研究過,那葉子不屬於任何已知的現存物種。” “不屬於任何已知的現存物種?”劉建光聞言瞇起眼睛。 “突變進化後的產物,或是被認為滅絕的古樹。”陳武清如是說。 “可惜了,沒問出是啥植物,也不知道怎麼失蹤的。”劉建光嘆了口氣。 “隻要它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天會被我們找到。”對於那種神秘植物,陳武清並未太過糾結。“至於失蹤的事兒,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是也沒法勸你什麼,畢竟我跟你是一樣的。不過很多人都在努力,也不光指著你自己,所以你量力而為,千萬注意安全。” “嗯,我會的。”知道陳武清是為自己好,劉建光便點頭應允。 …… 時至傍晚。 陳武清送走劉建光,先是簡單吃過晚餐,隨後便一頭鉆進臥室。 他是個勤奮之人,總是很晚才就寢,可今天卻想給自己放個假。 研究員四仰八叉,呈大字型躺在床上,雙眼直視昏暗的天花板。 意識肆意延展,記憶隨之浮現腦海,皆是不久以前的閑言碎語。 「小雨你在哪兒呢......好多人都在找你呢......」 「那劉建光挺不錯的......真就從來沒想著放棄......」 「你也是艷福不淺......能讓那上官凝漪如此上心......」 經由劉建光之口,陳武清已然知曉,上官凝漪究竟做過些什麼,心裡也對這姑娘頗有好感。思緒流轉之間,他無端想起了另一張臉,於是便從枕邊抓起那件黑色胸衣。 「唉......你啥時候回來啊......」 將胸衣扣在臉上,陳武清聳了聳鼻子,隻覺那熟悉的體味日趨淡薄,內心也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焦慮。對於夏瓊的實力,他一向都很放心,也知四十一局此次出海,正是受了研究院的委托,旨在尋找失聯的科研隊伍,絕非十天半個月便能返回。 可盡管事實如此,陳武清卻依舊提心吊膽。 隻因任務的目的地,位於迷霧海域的中心。 按陳武清掌握的情況,那片廢棄的科考基地,應該就在迷霧海域中心。據說早在百年之前,那名為泠雨的地區便已封閉,變成了進不去出不來的狀態。他曾就這個傳聞谘詢過白石橋,然自家院長卻語焉不詳,沒有正麵給他回答。 「你可一定平平安安的......」 陳武清翻了個身,把臉狠狠埋進枕頭裡。 房間裡寂靜無聲,唯剩幾不可聞的啜泣。 …… 翌日上午。 西三環中路,私人住宅區。 劉建光還沒睡夠,便被門鈴聲喚醒。 待他迷瞪瞪打開監控屏幕,則看到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上官肅?你咋來了?”劉建光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還在夢裡。 “你在家也直呼長輩的名字?”上官肅隔著對講門鈴嚷嚷起來。 “啊,不好意思,三叔。”劉建光從善如流。 “誰是你三叔!”上官肅聽罷吹胡子瞪眼。 “呃,那就肅蘇蘇......啊呸!樹叔叔......”劉建光舌頭打結。 “停停停!先他娘的讓我進去!”上官肅黑著臉闖進樓道。 短短片刻功夫,上官肅便找上門來,一屁股坐在劉建光家的沙發上。劉建光不情不願地起床,先是屏退了門口的護衛,而後則拿出落灰的茶具,極為隨意地泡了半壺熱茶。 “您這是送凝漪回來上學?”劉建光遞過一杯茶。 “嗯,想順道兒找你談談。”上官肅抿了口茶水。 “我都深刻反省了,您就饒了我吧……”劉建光誤以為對方是來興師問罪。 “其實那天,宮允還說了別的,讓我給瞞下來了。”上官肅慢吞吞地說道。 “什麼?!你咋不早說?!”劉建光瞳仁緊縮,聲音陡然拔高八度。 “我瞞下來的內容,是有關失蹤者的。”上官肅抬起右手,打斷了劉建光的質問。“宮允跟你家有交情,按理說我不該瞞你,可我不想凝漪再參與其中。如果你能勸凝漪死心,可以把這消息告訴你。” “抱歉,我做不到。”聽了上官肅的條件,劉建光幾乎沒有猶豫,便麵色堅定地搖了搖頭。“站在我的立場上,我沒有理由去勸她。就算我真去勸了,九成九也是勸不動。” “不勸也行,隻要你能保證,不把這些告訴別人,尤其不能告訴凝漪。”上官肅似是早有預料,便立刻換了個條件。 “這個保證毫無意義。我可能會反悔,也可能會被人逼著開口。”劉建光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真有人逼你,你就全撂了,把鍋扣我頭上。至於沒被威脅的情況......”上官肅不以為意,爽快地擺了擺手。“如果你沒被威脅,那我相信你能守信,因為我相信凝漪看人的眼光。所以你答不答應?” “我看您這意思,純屬能瞞一天是一天,順帶手地糊弄糊弄她。”劉建光沒接這頂高帽子,先是低頭沉思了片刻,隨後則慢悠悠地開口。“雖然我覺得沒啥意義吧,不過倒也可以答應您。” 見劉建光點頭應允,上官肅終於露出笑容,便補全了宮允的遺言。 劉建光聽罷眉頭大皺,以手扶額地冥想半晌,卻仍舊搞不懂其中含義。 “被綁......囹圄......怪物......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劉建光直撓頭。 “不知道,這是小明給我轉述的原話。”上官肅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估計當時意識已經模糊了吧……”念及宮允的遭遇,劉建光心有戚戚。 “他怕是被綁了,又僥幸逃出來了,我隻能這麼猜測。”上官肅如是說。 “既然如此,報安治局啊?為啥給瞞下來?”劉建光隻覺無法理解。 “就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你覺得能有啥用?”上官肅聳了聳肩。 “聊勝於無吧,說不定安治局有什麼思路呢。”劉建光不以為然。 “我國刑偵手段如何?”上官肅沒有爭辯,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 “這個我確實不懂,但聽說相當先進了。”劉建光實事求是地回答。 “那這麼多年下來,失蹤案的偵破率如何?” “......” “這麼多種案件,為何偏偏失蹤案搞不定?” “......” “其實不用我說,你也能意識到不對勁吧?” “......” 聽了上官肅的問題,劉建光頓時陷入沉默,腦中回憶起陳武清說過的話。誠如陳武清所言,得益於科學技術的發展,國家對公民的監控已變得非常簡便。隻要生活在社會裡,一個人無論是想做壞事,還是想不聲不響人間蒸發,其實都很難做到完全不留痕跡。 可那些殺手偏偏就做到了。 就算是死者也都沒留下證據。 “精心策劃的刻意為之。凝漪這麼說過,我也挺認同的。”劉建光如是說。 “你要明白,你們這種想法,絕不會隻是個例。”上官肅蘸了滴茶水,用食指在茶幾上畫圈。“這麼些年下來,想了解真相的人,也絕對不止你們倆,可是為什麼始終進展緩慢?” “大概是有阻力。”劉建光早就對此有所猜測。 “沒錯,阻力很大,大到研究院都會頭疼,大到安治部都一籌莫展。”上官肅身體前傾,與劉建光拉近距離。“如果隻是有阻力,最多撞撞南墻啥的,我也沒啥必要攔著凝漪......可看這架勢吧,要繼續摻和這些,指不定還會碰見什麼危險呢......按說失蹤這事兒吧,如果真能查到蛛絲馬跡,那是對全體烈陽人都有益的。凝漪不管為了什麼,她願意去調查真相,我這當叔叔的按說應該支持......可我這人膽兒小,見不得自家孩子犯險。” “您言重了,我覺得您說得有道理。”先前在首都西郊,陳武清便提到過背後的危險,所以劉建光倒也能理解上官肅的想法。“按理說這麼大的事兒,要操心也該她爸操心,輪都輪不到凝漪,我完全能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那我也提醒你一句吧。”上官肅站起身來,不疾不徐地往門口走。“失蹤者重現人間,目前還是一起孤案,背後也不知道隱藏了什麼。你現在貿然行動,基本上等於趟地雷,屬於自己往火坑裡跳。” “您也想勸我放棄?”劉建光似笑非笑地偏偏頭。 “放棄不放棄全在你,隻不過凡事順勢而為才能事半功倍。”上官肅走到門口,用拳麵抵住門把手。“我看這些年吧,失蹤人數逐漸上升,偶爾也開始有權貴上榜了。等哪天真有個風口浪尖,你再去推一把才是明智之舉。” “謝謝您的好意,那我也提醒您一句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見上官肅推門就走,劉建光便加快了語速。“我大概也明白,您就是想拖拖時間,讓凝漪自己知難而退。不過要我說吧,這對凝漪沒啥卵用,等穿幫了您還得落頓埋怨!” 見上官肅揚長離去,劉建光便倒掉熱茶,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汽水,坐在沙發上噸噸噸地一通猛灌。對於上官肅的想法,劉建光完全能夠理解,可一想到要瞞著上官凝漪,他仍舊無可避免地感到憋屈。 聽說失蹤者的親友們,都會經歷相似的心路,即從震驚到拚命尋找,再從拚命尋找到無盡等待,又從無盡等待變為無奈認命。如今劉建光才明白,這種轉變不僅源於自己內心,也常常源於相熟之人的壓力。 「凝漪也不容易,明明啥都沒耽誤,還有人嫌她在做多餘的事兒......」 「這回我瞞著她,以後肯定少不了被埋怨......」 「也罷,她不知道這些,就不用去犯險了......」 「乾脆也甭跟陳哥說了,他也不主張去冒險......」 「順勢而為......我還不知道順勢而為能事半功倍......」 「我等不起啊......真過個三年五載......黃花兒菜都涼了......」 「別人不找,我自己找......」 劉建光深吸一口氣,似是下了某種決定,旋即慢悠悠走到窗邊。 盡目所及之處,原本澄澈透明的天空,不知何時開始積聚浮雲。 信手拉開窗子,便有冽風入室。 清泠,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