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嘔!嘔!” 狹窄的單間裡,彭肅安滿地打滾,時不時吐出一口胃液。 明明是冬末春初,他卻落得滿頭大汗,身體難以抑製地顫抖。 “彭哥!怎麼了!”李暮雨推門而入,頓時聞到一股酸臭味,待看見趴在地上的彭肅安,殘存的困意瞬間沒了蹤影。 “嘔!”彭肅安吃力張口,試圖與李暮雨溝通,下一刻卻喉頭一酸,直接吐了李暮雨一身。 “把醫療組叫過來!”李暮雨顧不得渾身汙物,抱著彭肅安沖出單間,徑直朝醫療室跑去。 此時剛過午夜,青藤諸人大多在熟睡,整個東樓二層安靜至極,將李暮雨的呼聲襯得格外清晰。守夜的姑娘手忙腳亂,慌慌張張調了一碗藥,卻根本喂不進彭肅安嘴裡,同時更多人也聞聲圍了過來。 “彭哥!彭哥!你咋了!”江白浪隻穿了一條褲頭子,三步並兩步地跑到醫療室,見狀登時開始大呼小叫。 “別急!讓我看看!”柳琴披頭散發地趕來,伸手按在彭肅安身上,肌膚表麵彤芒大作,蘊含治愈力量的靈能滾滾溢出。 “彭哥,現在,什麼感覺。”李暮雨定神觀察,見彭肅安趨於穩定,這才拖長聲音發問,以便能讓對方聽清楚。 “冷......暈......惡心......”盡管不再嘔吐,彭肅安依舊麵色不佳,周身仍舊無法止住顫抖。 “稍微忍忍,一會兒就好,讓柳琴給你查查。”李暮雨心頭發緊,隻覺這不像單純的感冒加重,卻仍舊佯作淡定地出聲安慰。 “吵著大家睡覺了......”彭肅安緩緩偏頭,看了看皺眉的柳琴,瞧了瞧忐忑的江白浪,又瞥了眼陸續增多的圍觀者,而後極為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 “大家該睡睡吧,不用都圍這兒,留幾個幫忙就行。”柳琴右手按著彭肅安的胸口,左手頗為隨意地揮了揮。 柳琴既已發了話,李暮雨便開始勸離,可大家見情況古怪,又沒有幾個人真能睡得著,最終則選擇退到遠處觀望。柳琴本人則無暇他顧,一麵維持著治療之術,一麵吩咐助手準備藥品,同時還不忘檢查彭肅安的狀況。 「什麼情況,怎麼感個冒成這樣了......」 柳琴敏銳地發現,彭肅安既不咳也不燒,卻渾身顫抖著冒狂冷汗,且伴有嚴重的嘔吐癥狀,明顯不是普通感冒的癥狀,但凡她減少一丁點靈能輸出,對方的呼吸和心率就會開始波動。 “舒靜!小姚!吳大姐!你們給他用治療術!” “小暖!去樓上!把我那個灰布包拿下來!” 柳琴撤去治療術,讓三名女子做頂替,自己則將注意力集中於探查上。昏暗的樓層裡,柳琴不斷地釋放靈能,感知力毫無保留地外放,清淡的彤芒於她體表流溢,就仿佛一隻醒目的紅燈籠。 柳琴感知力雖強,又懂得些治療之術,卻並非專業的治療者。她的感知力滲入體表,直抵彭肅安的五臟六腑,固然能感覺到紊亂的靈能流動,以及隨時會出現波動的生命體征,卻無法理解誘發這些癥狀的原因。 眨眼間幾分鐘過去,柳琴始終一籌莫展,唯有盲目地給彭肅安灌藥。偏偏在這個當口,有一名女子用盡了靈能,身體出現了脫力的征兆,而彭肅安的呼吸也隨之再度加速。 “你去休息!把會治療術的都叫來!” 柳琴放棄探查,換下了脫力的女子,重新扛起治療的重擔,並讓掌握治療術的人全體待命。此時的她有些心慌,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而從圍觀人群裡傳來的竊竊私語,則更是讓她沒來由地冒出一股邪火。 “該乾啥乾啥去!別跟這兒叨叨!” 柳琴平日溫婉端莊,說話總是客客氣氣,此時竟一反常態地發起火來。眾人聞言不敢多留,各自緘默地退到更遠處,就算是留在原地的首領們,此時也都落得大氣不敢出。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彭肅安被喂了不少藥,狀況卻始終沒有好轉,而治療組的人也相繼脫力,最終隻剩柳琴自己勉力支撐。有個小姑娘不懂醫療術,又不忍見同伴獨自支撐,於是嘗試性地上前幫忙,沒想卻挨了柳琴一頓噴。 “彭哥!你再等會兒!馬上就能好!”柳琴罵跑了小姑娘,往嘴裡塞了把回復靈能的藥丸,開始毫無保留地釋放治愈之力。 “柳琴,可以了......”望著麵色猙獰的柳琴,彭肅安張開蒼白的嘴唇,從牙縫裡勉強擠出幾個字。 “你再忍忍!稍微堅持一下!”室溫明明不算太熱,柳琴卻已汗流浹背,鼻息變得短促且沉重,一對美眸裡脹滿了血絲,溫婉的表情早已不復存在。 “別費勁了......”彭肅安咧開嘴角,似是想揚起一抹笑容,卻被疼痛扭曲成了難看的弧度。 “一會兒就好!很快就不難受了!” “不用了,我撐不住了......” “你別說這種話!!!” 柳琴歇斯底裡,周身靈能狂暴過載,磅礴的治愈之息滾滾溢出。可她先前便損耗嚴重,回復藥丸隻是杯水車薪,而此舉則無異於竭澤而漁,將其所剩無幾的靈能儲備揮霍個乾凈。 “唔......” 柳琴眼前一黑,直接陷入昏迷之中,整個人仰麵栽了下去,後被眼疾手快的聶宸淵一把摟住。失去治愈之力的保護,彭肅安的狀態瞬間惡化,心率和呼吸隨之飆升加速,難以抑製的顫抖也化作恐怖的痙攣。 “彭哥!彭哥!”江白浪猛地撲上來,臉上再看不到半點戲謔,就連聲音都泛起了哭腔。 “彭哥!深呼吸!堅持住!”童奕聰和趙霜一左一右,趴在彭肅安耳邊大聲喊話,力圖讓對方的意識保持清醒。 “彭哥!快把藥吃了!”言鸛幾乎理智全失,隨手抓了一大把藥,試圖喂進彭肅安嘴裡,結果被噴了滿身嘔吐物。 “誰還會治療!快點兒過來!”唐威急紅了眼,朝圍觀人群大喊大叫,卻隻換得一陣毫無意義的騷動。 “暮雨......” 混亂之中,彭肅安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 他的眼球布滿血絲,瞳仁有了渙散的跡象。 “彭哥!我在呢!” 李暮雨半跪於地,緊緊握住彭肅安的手。 他的雙膝用力過猛,竟是將地麵砸出響聲。 “聽我說......” 彭肅安探了探脖子,在李暮雨耳邊說了些什麼。 他的聲音愈發飄忽,隨時間流逝變得幾不可聞。 …… 翌日上午。 夏瓊領著狩獵隊歸營,便發現氣氛有些古怪。 沒有熱火朝天的晨練,沒有奮進的工作場麵。 甚至連巡邏隊都沒有在崗,種種一切都顯得不太正常。 夏瓊感覺有些納悶,便截住一名過路的成員,而那小夥子卻沒有答話,隻是指了指基地東南側的墓區。夏瓊心生不詳,當即帶隊前往墓區,隻見土坡上零零散散站了好些人,此刻正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一座新墳。 “小雨,這是?”夏瓊湊上前來,目光落在那座新墳上。 “彭哥,特別突然。”李暮雨眼眶發黑,有氣無力地隨口回答。 “節哀。”夏瓊見慣了生死,也沒有太多表示,就隻拍拍李暮雨的肩膀。 “送送他吧。”李暮雨尋了一朵凋謝的寒梅,輕輕塞進夏瓊的手裡。 沒有隆重的葬禮,沒有復雜的儀式,沒有淒切的悼詞。 青藤諸人雙手合十,麵朝新墳緩緩鞠躬,向這位創始人寄以哀思。 有人眼眶發紅,有人捂臉啜泣,更多人則繃著臉麵無表情。 在大家悼念彭肅安的同時,東樓二層的某個單間內,柳琴也悠悠轉醒。 “......嗯?” 柳琴意識模糊,隻覺周身虛浮無力,雙眼也仿佛籠罩在迷霧中。 不知過了多久,當不適感慢慢消退,她才發現韓晴正坐在身邊。 “醒啦。”韓晴微微頷首。 “他呢?”柳琴開口便問。 “......” “......” 柳琴吐了口氣,重新閉上眼睛,內心卻沒有湧起什麼情緒。 她先前累過了頭,身心陷於怠惰之中,連情緒都懶得產生了。 思緒流轉之間,柳琴忽然間想起,祖母曾給自己講過神話故事,提及巫師被抽乾周身法力後,會比風燭殘年的老者還要虛弱。對於這樣的說法,年幼的柳琴一度不以為然,隻覺就算真有人擁有法力,也應該完全獨立於體能之外。 直到成了異能者,柳琴才逐漸明白,神話故事並非完全基於虛構。便如勞神過度會損害健康,靈能與體能雖然不同,但卻同樣源自於肉身,與人體機能息息相關。 對於普通人而言,體內靈能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即便真被抽乾靈能,也不會對身體產生什麼影響。可對依賴靈能的異能者,尤其是體質稍弱者來說,一旦靈能儲備迅速枯竭,則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就如昨夜的柳琴那般。 “嗚......” 過了好長時間,柳琴的狀態方才恢復,僵硬的頭腦也開始轉動。 仿若雨落清池,霎時間激起陣陣漣漪,哀慟隨著淚水蔓延開來。 “都怪我......”柳琴坐起身來,以手掩麵開始落淚。 “說什麼呢,就你出力最多。”韓晴把柳琴摟進懷裡。 “我沒救活他......都是我的錯......” “沒辦法的事兒,醫療條件太差了。” “要是我治療術水平再高點兒......” “別這麼想,你已經盡力了。” “可我沒盡力啊!”柳琴起先隻是啜泣,此時哇地一聲哭喊出來,淚水也似決堤般嘩嘩流下。“我明明知道治療術有多重要!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去練習!我怎麼就不知道努力呢......嗚嗚嗚......” “你要這麼苛求自己,我們可就無地自容了。”李暮雨拎了個布口袋,慢慢悠悠地推門進屋,朝一籌莫展的韓晴點點頭。“要不是你給他續命,他恐怕連遺言都留不下來。” “暮雨......”望著麵容憔悴的李暮雨,柳琴強忍著咽了口吐沫。 “剛把他葬了,你養好了再去看他吧。”李暮雨頹廢地坐到床邊。 “他最後說了什麼?”柳琴輕輕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追問道。 “他說,春耕交給我們了,一定讓大家吃好了。”李暮雨如是說。 聽過彭肅安的遺言,柳琴哭得更加邪乎,而李暮雨也沒試圖勸慰。隨著時間的推移,聶宸淵等人陸續進屋,沉默地圍在柳琴身旁,狹小的單間裡逐漸變得擁擠。韓晴與李暮雨對視一眼,當即識趣地向眾人請辭,將空間留給青藤的六位創建者。 “小雨,你拿的是什麼?”綿長的沉默之後,唐威率先開了口。 “都是彭哥寫的。”李暮雨打開口袋,從裡麵掏出一遝薄木板。 這些薄木板大小不一,表麵刻滿了工整的字跡。 李暮雨將木板依次攤開,眾人隨之開始傳閱起來。 第一張,似乎是南遷路上的旅記。 「蒼翠的山林,碧綠的草地,暑意蒸騰的天空,充滿歷史氣息的破落城市。這一路的南遷,沿途盡是引人入勝的盛夏風光,比我到過的任何景區都要好看。迎著疾風驟雨,初生的青藤茁壯成長,向天空揮舞著蔓蔓枝葉。」 第二張,應是落腳南郊時的隨筆。 「我從小就有個夢想,希望能擁有一片耕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靠天吃飯的生活。眼下這個夢想終於成真,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田園,可以隨心所欲地播種耕耘。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今年秋天的時候,這裡會有怎樣的豐收之景。」 第三張,想來是寫於去年獸潮之後。 「不必麵對兇惡的怪物,不必忍受饑餓與寒冷,隻要呆在溫暖如春的屋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耗過整個冬天。身陷泠雨之初,我曾經惶惶不安,不知該如何在這片廢土過活。感謝青藤的大夥,替我遮風代我擋雨,在給與我生存希望的同時,也讓我在泠雨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第四張,是新年之夜的祝言。 「新年夜熱鬧且安詳。泠雨很危險,但大夥兒堅強地活了下來,過上了忙碌而充實的日子,在辛苦並快樂的生活之中,我們的家庭變得愈發壯大。我喜歡青藤的大家,也因此喜歡上了泠雨。就算生活在被時光遺忘的角落,也當感謝歲月的恩賜。」 品讀著彭肅安的筆記,五男一女愈發沉默。 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安靜得有些不正常。 詭異的氣氛於空氣中蔓延,混雜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 “青藤成立多久了?”直至日頭西斜,聶宸淵才打破沉默。 “去年春末成立的。”言鸛掰了掰手指,沉吟片刻後回答。 “大概四五月份吧,當時還在北邊兒呢。”江白浪咧開嘴角,努力擺出戲謔的表情,可聲音卻難以抑製地發顫。“頭一回見麵,就把傻大個兒削了,後來追著我跑出二裡地。” “當初我和小雨心灰意冷,還是柳琴把我們給留下來了。”唐威沒搭理江白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顧自地回憶起了往事。“等我們創立了青藤,就一直綁在一塊兒,再也沒分開過了。” “第一次遇見彭哥,那是去年初春的時候。”柳琴抱膝坐在床上,自言自語般輕聲念叨起來。“看他模樣以為五十多了,結果一問還沒到四十。我們湊了個七人小隊,相依為命過了好些日子......後來穆力勇被飛龍吃了,梅馨緣也被壞人害死了,剩了我們五個渾渾噩噩,然後就碰見了暮雨跟唐威了。” “為了根金鑼水藤,差點兒打個你死我活,現在想想還挺後怕的。”念及當時的情景,李暮雨唏噓不已。“所幸沒結下仇,然後認識不到半天,就聯手跟猩猩乾了一架。” “我背著彭哥跑,石猿在後麵追。他怕我跑不掉,就叫我把他扔下。”柳琴說著說著又開始流淚,細聲細氣的絮叨逐漸化作淒婉的嗚咽。“彭哥這人吧,不光心眼兒好,心態也特別好。被抓到這種鬼地方,還能成天笑嗬嗬刨土種田,有什麼事兒都先想著別人,給大夥兒倒騰出好些好玩意兒,就連昨天他都還......我就琢磨著吧......命運怎麼就這麼不公平......生命怎麼就這麼脆弱呢......” 柳琴再也說不下去,把頭埋進膝蓋哆嗦個不停。 其餘幾人心有戚戚,同樣陷入無可名狀的情緒。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置身泠雨這片廢土,生死更是尋常之事。 他們對此心知肚明,可每有同伴溘然長逝,卻仍舊難免悲慟傷懷。 隻因在永世的離別麵前,沒人能夠真正作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