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營帳裡,羅伯特腦海裡還是不住回蕩著萊恩的那句話。 作為斯特拉頓的次子,他是見過那位伯父溫斯頓伯爵的,羅伯特出生時灰皇冠戰爭結束不久,正是溫斯頓伯爵最風光的年代。從幼年開始,那位一世之雄的伯父就給羅伯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仿佛世界上真有一種人,生來便是要做成什麼大事,把名字永遠鐫刻在歷史上的。 今天的萊恩·傑裡柯讓羅伯特不由得想起了溫斯頓伯爵,兩人竟如此相似,以至於他到現在都還背脊發涼,不覺間已然出了一身的汗水。 羅伯特打開密語本,準備給德維德斯的暗線寫去命令。可幾度提筆,心神不寧的他總是寫不下去,不是墨水汙了信紙,就是措辭失當。 煩躁的羅伯特乾脆把密語本合上,將從宴灣地一直追隨自己到現在的斯特林·佩贊特喊了過來。 “斯特林,有個好消息,你弟弟布蘭德還活著,穀地領的多納特·瓦爾特利把他從德維德斯救了出來。” 聽到弟弟還活著,斯特林這個撲克臉也不禁動容,大大舒了一口氣。 “他受傷不輕,已經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萊恩爵士安排了醫生,但恐怕短時間內還是醒不過來。” “使徒彼列保佑,他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 羅伯特在胸前劃了彼列十字,相比馬格努斯和斯溫父子,能活著回到傑裡柯家族的布蘭德確實很幸運。 “有一件事,我可能需要你的意見。” 躊躇了好一會兒,羅伯特決定把難題告訴斯特林。 “從德維德斯死裡逃生的穀地人告訴了萊恩爵士一些帝都的消息,約洛王子落入了特拉維耶家族之手。”羅伯特語速很慢,似乎在思考措辭,“他希望,嗯……不讓敵人手中的王子成為我們的麻煩。” 羅伯特說得很含蓄,斯特林花了不少時間分析和推測他的意思。 “萊恩爵士是打算派一位精通傳送魔法的大師,去德維德斯把約洛王子救出來?” “得了吧,就是伯爵大人都不敢傳送到德維德斯去,天知道那裡究竟有多少宣道會的屠魔人和聖騎士等著他。”羅伯特果斷否認了斯特林的猜測,帝都的教會勢力太過強大,即使是歐內斯特這位當代最強的人類巫師,也不敢隻身前往那種龍潭虎穴。 拯救王子的猜測被否定,斯特林隻能想到一種可能了。 “他是要……”年輕的爵士倒吸一口涼氣,“這,萬一失敗了呢?萬一暴露是我們派人做的……” “我們在帝都可沒有足夠的人手,刺殺王子這種事情,幾個線人能做什麼。”羅伯特搖了搖頭,語氣格外沉重,“麻煩的是,我向萊恩爵士說明了困難之後,他問我能不能聯係上斯溫爵士……” 說到這裡,羅伯特不禁打了個寒顫,他不確定萊恩問這句話是無心之言,還是真對親哥哥有什麼想法。如果斯溫刺殺約洛王子的事情暴露,那麼這位萊恩爵士的至親又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如果斯溫死在特拉維耶家族手上,萊恩既可以除掉伯爵繼承人的最大威脅,同時傑裡柯家族也有充足的理由南下開戰,甚至可以用復仇的理由繞過吉昂家族,完全由自己主導這場戰爭。 打心底裡羅伯特覺得這種算計太低級,斯溫接受這個命令會怎麼想,讓歐內斯特和馬格努斯知道了,他們又會怎麼想?他隻能當作這是萊恩年紀還小,對後果考慮的不夠周全,做事總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上頭勁。 斯特林也想到了羅伯特未說完的話語,但他卻沉默不言。佩贊特家是馬格努斯的家臣,對他而言斯溫和萊恩這對兄弟都是未來的主人,這種情況下他幫誰說話都不合適。 甚至他心底無比痛恨羅伯特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這種秘密即使是知道,都是巨大的罪過! 可現在他已經知道了,羅伯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他”。 “我該怎麼辦?按照萊恩說的給德維德斯寫信,還是把這件事告訴……” 羅伯特頓了頓,想問要不要告訴歐內斯特,可歐內斯特現在並不在營地中,這位伯爵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有什麼反應,他也猜測不出來。 “您知道斯溫爵士的下落嗎?”斯特林反問道。 “我連他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羅伯特搖了搖頭。 斯特林鬆了一口氣。 “那您著急什麼,反正現在也找不到斯溫爵士,您可以等伯爵大人回來之後,再以求助的方式旁敲側擊的詢問他。”斯特林很熟練的把這個燙手山芋甩了出去,他在宴灣地也待了不少年,身處約翰·方納和羅伯特·傑裡柯兩位互不統屬的長官之下,對這一套也算有些門道。 羅伯特想了想,這算是個辦法,平復心情之後,再次提筆寫信。隻是這封信不會送去德維德斯,而是發向利維坦島,最終會出現在鎮守利維坦島的斯特拉頓·傑裡柯桌上。 幾百公裡外,弗朗西斯的桌頭也躺著一封信,這封信來自金砂城。 不過他不急著回信,因為麵前還有一位更著急的客人。 “尼古拉斯殿下為什麼還不出兵,骯臟的黑巫師家族已經攻下了我的莉莉魯姆,高潔的百合花正在被玷汙!” 洛倫佐公爵咆哮著,好在這位公爵距離弗朗西斯並沒有那麼近,不然飛濺的唾沫肯定會落到他的臉上。 “我父親已經完成了部隊的集結,可是擔任先鋒的蘭道爾·布拉芒在阿爾登隘口遭到了索倫·赫塔爾的伏擊,麻風男爵佯裝撤退,又突然反身一擊,獅鷲軍團吃了不小的虧。您知道阿爾登隘口那個地方,在清除隱患之前,我父親需要保持謹慎。” 弗朗西斯剃著指甲,好似這件事比傾聽洛倫佐公爵的訴求更加重要。 “蘭道爾·布拉芒就是個懦夫,他也配當獅鷲軍團的指揮官?他隻配給獅鷲鏟屎!”怒氣上頭的洛倫佐公爵火力異常兇猛,“德維德斯還有餓狼和獵鷹兩支軍團,我隻要您給我五千人,我要先收拾伊塔羅·葵拉這個背叛者!請您認真想一想,拿下橡木城對特拉維耶也有很大好處,尼古拉斯殿下將會在白河以北獲得一座堅固的城堡,他的軍隊能夠安全渡過白河,和叛軍決戰!” “首先!”弗朗西斯豎起一根手指,“您得確保能拿下橡木城,敵人已經攻克了百合花城,難道不會加強橡木城的防禦嗎?其次,德維德斯這裡的兵力也捉襟見肘,王領的貴族們並不都是順民,還有好些腦袋不清楚的家夥在支持阿蘭斯·佩薩,比如現在關在地牢裡的莫格·霜火。” “這麼說,您是不同意出兵囉?”洛倫佐沉下臉來,眼中已經燃起了怒火。 弗朗西斯終於抬起頭來看這位公爵了。“隻是時機未到。” “‘時機已至’是你們特拉維耶的族語,不是戈裡尼的!” “對,你們的族語是‘種豆得豆’。”弗朗西斯的語調帶上了一許尖酸刻薄,“很有哲理的話。” 洛倫佐公爵漲紅了臉,這很明顯是嘲諷。 “戈裡尼家族為特拉維耶貢獻了如此多的幫助,你們卻連我們的生死存亡都不在乎?” “我當然很願意幫忙,但需要時間。”弗朗西斯不想理睬這個無理取鬧的家夥,重新低下頭,把注意力集中在指甲上。 “我聽夠你這些敷衍的言辭了!”盛怒的公爵狠狠錘了弗朗西斯的桌子一拳,“你給我聽好,如果明天中午之前我看不到軍隊,那就別怪我把你們的秘密捅給教會!” “秘密?”弗朗西斯笑了起來。 “馬格努斯·傑裡柯是怎麼失蹤的?”洛倫佐公爵指著弗朗西斯的鼻子,聲音越來越大。 “我也很好奇呢。” “少裝傻了!戴克瑞姆集會幫助你們綁架了馬格努斯·傑裡柯,你們在和一個邪教組織合作!如果教會知道這件事,你應該懂得後果!” 洛倫佐公爵說完這句話,憋悶的胸中長出一口氣,自從離開莉莉魯姆以來,各種各樣人的麵前他都在受氣,今天總算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戴克瑞姆集會?您說我們和戴克瑞姆集會勾結?”弗朗西斯嘴角的笑容咧得越來越大,這是發自內心的感到好笑,“上主啊,公爵大人,您是認真的嗎?” “你想抵賴嗎?” “您看看這個吧。”弗朗西斯強忍笑意,把來自金砂城的信遞給了對方。 洛倫佐公爵接過信,瞧了眼信封上的署名——紅衣執事拉茲多納。 看到這個署名,公爵有了不好的預感,而信的內容更是坐實了他心中的不安。 “紅衣執事拉茲多納閣下寫信向德維德斯示警,戴克瑞姆集會劫走了紅衣執事押送的黑巫師和傑裡柯家族的俘虜,宣道會的傳奇屠魔人親眼看到傑裡柯家族和這個邪教組織勾結,馬格努斯·傑裡柯接受了某種‘極度邪惡的混沌力量’,他警告我務必小心這些混沌爪牙襲擊德維德斯的可能。一位紅衣執事,一位傳奇屠魔人的親口證詞,證明戴克瑞姆集會和傑裡柯家族勾結在一起,您卻告訴我,是特拉維耶勾結戴克瑞姆集會綁架了馬格努斯·傑裡柯?” 這句話的每個詞都進入了洛倫佐公爵的耳朵,卻進不了他的腦子。這個時候公爵大人的頭腦已經停止了思考,他完全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您沒聽明白,那我直白一點告訴您。”弗朗西斯的眉毛如同的爆發的火山,驟然猙獰,“你他媽的是不是腦子有病!竟敢質疑特拉維耶家族、質疑我?” 洛倫佐公爵的身體在震顫,弗朗西斯的怒火反而把他嚇醒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弗朗西斯咄咄逼人,這一刻他不像是一隻假借他人威勢的狐貍,而是一頭真正的獅子。 不,他到底還是一隻狐貍,一隻黑心腸的狐貍。黑狐迅速變幻表情,收斂怒容,換上笑臉,轉眼間狂風暴雨便風清雨霽。 “當然了,特拉維耶家族還是會幫你拿回百合花城的。” 嬉皮笑臉的弗朗西斯讓洛倫佐公爵更加害怕,這隻黑狐喜怒無常,洛倫佐公爵可不確定這家夥會不會記著今天的仇,什麼時候就在自己背後下黑手。 但,現在他隻有唯一的選擇。 “感謝、感謝您的好意。” 尊貴的泰拉莫斯公爵隻能彎下自己的腰,對連王子頭銜還沒正式掛上的弗朗西斯擺低姿態,卑躬屈膝的行禮。 洛倫佐公爵氣勢洶洶而來,灰溜溜離開。在他離開後,內閣情報總管,身上早打上“特拉維耶黨”標簽的德米特裡·白裡安從隔壁走了進來。 “剛才實在是太精彩了,洛倫佐公爵完全被您拿捏住了。” “得了吧,德米特裡,我不是梅利·秋斯那個庸才,你不必在我麵前作出這副樣子。”弗朗西斯揮了揮手,好似是要把洛倫佐公爵的氣味都趕走,“洛倫佐·戈裡尼算是什麼?他還不如梅利·秋斯有腦子,隻不過是被其他人利用的玩意兒罷了。這封信能夠說服他,但卻對付不了那些精明家夥。” 德米特裡的小眼睛中就閃爍著精明的光彩。 “馬格努斯·傑裡柯突然失蹤,和戴克瑞姆集會合作這件事確實很不好解釋,畢竟這件事太過突然,沒有足夠的動機,會被人懷疑也是難免。” “我知道和戴克瑞姆集會這種東西合作一定會有麻煩,這些腦筋不正常的邪教組織一定有什麼目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和那些巫婆們合作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說到這話題,弗朗西斯的語調便煩躁起來,“但這幫婊子給我們惹得麻煩也太大了!拉茲多納那個肌肉腦筋現在還沒察覺到不對,可等消息傳回提勃列斯呢?教宗身邊可不缺少聰明人!” “其實,我覺得這件事對我們未必有什麼風險?” “嗯?” 德米特裡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說道:“首先,知道這件事真相的人不會很多,紅衣執事拉茲多納也隻看到了金砂城之災的表象,教會要弄清楚其中真相,必須經過一係列調查。然而,對教會來說,真相是什麼重要嗎?” 弗朗西斯有些明白了。 “戴克瑞姆集會和傑裡柯家族勾結,對教會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真相’嗎?他們或許會想辦法弄清楚戴克瑞姆集會的真實目的,免得這些邪教徒在聖領召喚出邪神來,可他們沒有必要否認戴克瑞姆集會製造的表象,傑裡柯家族究竟有沒有和邪教勾結,這其實不重要,教會隻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借口,然後對傑裡柯家族發起第六次聖教軍,拿下被彼列派占據了上千年的利維坦島!” “正是如此,而要對付如今勢力龐大的傑裡柯家族,教會肯定需要特拉維耶的幫助,所以我認為一點小汙點,教會不會深究。教宗冕下不是宣道會那些狂信徒,他深諳如何與世俗的皇帝相處。” 德米特裡胖臉笑起來的時候總會顯得有些諂媚,但這種諂媚在弗朗西斯眼裡是如此可愛,尤其是提到“世俗的皇帝”時,弗朗西斯下意識坐直了身體,仿佛他正坐在那張米德萊特斯一世坐過的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