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呀,真是感謝你的盛情招待,我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 身患麻風惡病的索倫·赫塔爾男爵戴著鐵麵具,哪怕有阿蘭斯·佩薩的攙扶,登上臺階步伐依舊步履維艱。來自綠海的暖風早早溫暖了奧珂瑞特領的三月,可索倫男爵身上還是裹著在早春也顯得過分厚重的衣物,即便汗水浸透了層層織物也不敢露出半點皮膚。 平日除了最親近的仆從家臣,索倫男爵不會讓任何人觸碰自己,但現在這些人都被阿蘭斯驅趕到一旁,親自攙扶索倫男爵。 “自從女皇陛下破格提拔我為財政大臣以來,數年中都忙於政務,沒有去拜訪你實在是汗顏,或許有的人會在背地裡說我無情,當了大臣便把生惡病的朋友丟在一旁吧。” 阿蘭斯自嘲著,胳膊上衣物的厚重觸感讓他暗自心酸,年輕時一同意氣風發的好友,如今居然要受到這樣的病痛磨難。 “哈哈哈,你三十歲出頭就進入內閣成為女皇陛下寵信的重臣,難免會被小人嫉妒。別放在心上,你理政的才乾世人有目共睹,即使尼古拉斯皇儲繼位也會繼續重用你的,閑言蜚語掩蓋不了你的才華。” 精心布置過的會客廳已經到了眼前,阿蘭斯沉默著推開門,把其他人留在門外,獨自扶著索倫男爵坐到餐桌前。 “吉昂家族的恩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 “是啊——如果不是女皇陛下,我這個修道院裡逃出來的私生子哪裡有機會成為一城之主,獲封男爵頭銜。往事歷歷在目,我對女皇陛下的感激之情這輩子都無法忘記,隻可惜這殘軀再也沒有機會報答她了……” 雖然麵容和表情都被冰冷的麵具遮擋,但索倫男爵語氣中的赤忠和感激之情無比熾烈。 “我們會有機會報答的!” 阿蘭斯話語中的決意讓雙眼難以視物的索倫男爵詫異抬起頭,隔著麵具惘然與之對視。 “啵”的一聲,阿蘭斯起開酒瓶,瓶中裝的不是之前招待傑裡柯父子和洛倫佐公爵的希瓦血酒,而是特意換成兩人年輕時最中意的吉拉德爾黑啤酒。 聽到酒液倒入杯中的潺潺聲,索倫男爵摸不準方位,隻得連連擺手。 “感謝你的招待,但我的舌頭已經品嘗不出美酒的醇香,這麵具下醜惡的麵目也不應該汙你的眼。就這樣吧,就像在阿斯塔瓦大陸那段隻能嚼沙子的窮困歲月,和我說說話吧,這些簡短的真摯話語對現在的我來說,要勝過任何美酒佳肴。” 阿蘭斯沒有停下,給索倫男爵斟了滿滿一杯酒後,才放下酒瓶挨著摯友坐下。 “我和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的麵目對我而言怎麼會是醜惡的?請好好享受我的招待,就像從前那樣。” 索倫男爵怔怔的看著前方,最後滿腔言語化為了一聲嘆息。之前阿蘭斯說有人諷刺他當了高官便把生惡病的朋友丟在一旁,其實心底裡索倫隱約有過這樣的怨念,這幾年自己身體每況愈下,昔日的名聲逐漸被人遺忘,而阿蘭斯卻步步高升,備受寵信,索倫難免會在自卑之餘心生嫉妒,即使理性告訴自己不應該這樣看待一生的摯友,可來自於人類本能的劣性仍不時會以這些嗔念蠱惑他。 在愧疚和感動中,索倫男爵摘下了鐵麵具,露出了被病魔詛咒的臉龐,他萎縮的臉頰肌肉看起來就和惡魔一樣可怖,扭曲的嘴角早已無法合攏,這副尊容幾乎可以照搬到嚇唬孩子的故事書中,成為任何頑童聽了都要放聲大哭的反派壞蛋。 但阿蘭斯沒有被嚇住,他在年少時便被稱為美男子,當年能夠成為卡特琳二世的侍從便是得益於這幅容顏,但他卻毫不在乎這醜陋扭曲的麵孔,雙手和索倫男爵緊緊交握。 “現在我們才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再見麵了。” 扭曲的嘴角釋放著畸形的笑容,但索倫男爵的喜悅和感動卻比嬰兒還要純真。 他雙手哆嗦著,拿起斟滿的啤酒杯一飲而盡,許久沒有品嘗過的黑啤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香醇甘甜。 阿蘭斯拿出手帕,為索倫男爵拭去嘴角淌下來的酒液。 “我要報答女皇陛下的恩情,請你務必像以前那樣支持我!” 索倫男爵也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一瞬間他便想明白對方今天請自己來的目的了。 “女皇陛下要廢黜尼古拉斯皇儲嗎?” “正是!吉昂家族才是正統,女皇陛下將遺囑托付給我,指定花園河穀的約洛殿下為皇位繼承人,而不是竊國賊特拉維耶。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同完成這樁女皇陛下的遺願。” 在所有計劃拉攏的貴族中,阿蘭斯認為隻有索倫·赫塔爾是和自己誌同道合的人,並堅信對方一定會無條件答應自己。 然而,與阿蘭斯心意一致的索倫男爵卻沒有馬上給出回答。 “這會引發戰爭,而且會是一場波及全帝國的大戰,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為了報答女皇陛下的恩情,為了回應對吉昂家族的忠誠,我已經做好了毀家紓難的打算,即使粉身碎骨、名聲盡毀也在所不惜!”阿蘭斯的眸子中閃著決絕的光彩,“傑裡柯家族已經站在我們這一邊,穀地領的帕維爾家族是約洛殿下的庇護者,同時也是傑裡柯家族的姻親,他們肯定也會支持。我還會繼續拉攏其他的貴族,還有不少諸侯反感特拉維耶家族,更何況眼下我們手上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優勢!” 不需要阿蘭斯說出來,索倫男爵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個地方。 “阿爾登隘口,你想要我把尼古拉斯皇儲堵在白金山脈的西邊,阻斷征服大道,使特拉維耶家族失去進入帝都的唯一陸上通道。然後你在德維德斯拉攏各諸侯,一齊對特拉維耶家族施壓,迫使他放棄皇位繼承權,你是這樣想的吧?” “沒錯,這麼多年了,你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了解我。”阿蘭斯贊嘆著,眼裡的光彩越發的明亮。 “但你想過沒有,除了征服大道,從西部親王領到德維德斯之間還有綠海的海路可以走。別太小瞧尼古拉斯了,那可是完成了凱尼萬斯再征服、正麵擊敗了烏羅茶人百萬綠潮的絕代名將;他背後的特拉維耶家族從四十年前的灰皇冠戰爭開始,便在綢繆布局著這一天,對皇位的野心隻差一個時機,你怎麼知道這不是特拉維耶刻意安排的陷阱,隻等著你做這個出頭鳥引出吉昂家族的忠黨,然後便於一網打盡?” “我知道,我從沒小看過尼古拉斯和特拉維耶家族,正是因為重視這個對手,所以我選擇和黑巫師家族結盟!” 誌同道合、同生共死的至交好友激烈爭論著,他們的心意一致,對吉昂家族的忠心不相上下,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吵得如此激烈。 “傑裡柯家族未必就是特拉維耶的對手,我都可以想象尼古拉斯要怎麼對付他們了:假裝遇刺,然後把線索引到巫師身上,這樣一來任誰都會想到當年伊凡二世的暴斃,於是民間再度開始風傳溫斯頓伯爵咒殺伊凡二世的舊聞,不需要特拉維耶出麵你便會落到下風,到時女皇陛下的遺囑將變得更加沒有說服力!” “我們也可以在民間放出謠言,就說當年伊凡二世其實是被特拉維耶家族謀殺的,目的就是為了奪取吉昂家族的皇位!” “一旦你這麼做就正好上了特拉維耶的當!你拋棄了自己的優勢,反而在特拉維耶最擅長的陰謀領域上挑戰這隻狐貍,和傑裡柯家族的聯盟還有什麼意義?記住,戰場上最重要的就是掌握主動權,即使你已經力不能支也要不斷主動出拳,讓對方被動的接招,隻有這樣才能打倒敵人,而不是被敵人打倒!” 爭辯中阿蘭斯很快就落入了下風,軍事和謀略都不是他的長項,也因此阿蘭斯才會如此希望獲得索倫的幫助。在他眼中,索倫·赫塔爾是當今為數不多可以可以在智略和軍事上與尼古拉斯·特拉維耶一較高下的名將。 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炯炯的看著索倫。 “雖然你這麼說,但你還是會站在我這一邊的,不是嗎?” 索倫鄭重的點下了頭,渾濁雙眼中竟也煥發著璀璨的光彩。 “你將挑起一場必被後世銘記的浩大戰爭,我怎麼能缺席呢?從精靈之國塞西露葛到戒律國度法麥圖,所有人都將記住這場戰爭中你留下的身影,就像灰皇冠戰爭中的溫斯頓·傑裡柯一樣,不論最終成敗如何。作為騎士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沒有什麼比這更光榮的了,縱使明知最後會輸,我也一定與你齊心作戰,沒有任何遺憾!” 阿蘭斯牢牢握住對方的雙手,眼含淚光萬分感動的看著索倫,即使索倫渾濁的雙眼已經給不出任何回應了。 “我們不會輸的!隻要封鎖住阿爾登隘口,尼古拉斯即便立刻走海路趕來德維德斯也需要多花一個月的時間,這樣關鍵的時間足夠我們拉攏到更多諸侯,取得決定性的優勢了!” “但你忘了最關鍵的一點!”索倫馬上潑了阿蘭斯一盆冷水,“教會不可能站在我們這邊,至少宣道會不可能,他們和傑裡柯家族是多年的死敵,一旦抓住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的抓捕巫師綁上火刑架,如果教會站在你的對立麵,諸侯們還會支持你嗎?” 索倫點出了最關鍵的問題,傑裡柯家族在諸侯中人緣如此不好,除了黑巫師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之外,最關鍵的還是在於聖教教會將巫師們信仰的彼列派視為異端。雖然在列王紀475年教宗菲利克斯三世主持的海爾根大辯論中,彼列派獲得了合法傳教權,摘掉了異端的帽子,但在教會內部擁有巨大影響力的組織宣道會一直拒絕承認這條法旨的合法性,仍舊在各地獵捕巫師。而教會本身雖然原則上承認了彼列派的合法傳教權,但始終對彼列派帶有敵意,故而彼列派信仰基本僅局限於傑裡柯家族統治的利維坦領,其他地區巫師仍被視為混沌走卒、危險份子。 這也是阿蘭斯與傑裡柯家族聯盟的最大壞處,黑巫師家族固然實力強大,能為阿蘭斯提供與特拉維耶一戰的軍力支援,但在政治立場上卻反而使得阿蘭斯陷入被動,除了穀地領的帕維爾家族,其他諸侯幾乎都和傑裡柯家族或多或少有些仇隙。 “我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阿蘭斯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信心,但他相信隻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如果您有好辦法的話,請告訴我吧。” 索倫在餐桌上摸索著,手套觸碰到餐刀的一瞬間,這位走路都需要別人攙扶的麻風病人陡然又迸發出當年在阿斯塔瓦大陸和烏羅茶人鏖戰時的氣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抓起餐刀猛地刺入桌麵。 “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乾掉尼古拉斯本人!” 阿蘭斯愕然看著深入餐桌幾寸的餐刀。 “你是說……刺殺?” “沒錯!人人都說歐內斯特·傑裡柯是不遜其父溫斯頓伯爵的強大巫師,那何妨讓傑裡柯家族重演一次伊凡二世的故事,咒殺尼古拉斯!如此一來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可是……”阿蘭斯麵露難色,“這麼做的話,諸侯反而會同情特拉維耶家族,輿論風氣對約洛殿下的繼位恐怕是一種妨礙。” “所以,這件事要讓傑裡柯家族去做。”索倫猙獰的嘴角竟然隱隱露出一絲可怕的笑意,“一旦尼古拉斯遇刺,就安排約洛殿下起兵——討伐謀殺皇儲的傑裡柯家族!” 這計謀聽得阿蘭斯悚然一驚,臉色都白了幾分。 “這也太……” “陰險、惡毒、卑鄙,你可以用辭典中最糟糕的詞匯來形容這樣的行徑,但很遺憾,這就是皇冠的顏色,如果做不到這種程度,即使登上了至高寶座也會像卡特琳陛下那樣一生受製於人。” 索倫重新戴上鐵麵具,阿蘭斯一時分不清那張扭曲的臉龐和這張冰冷的臉龐,究竟哪一張臉看起來更醜惡。 “不過,阿蘭斯·佩薩這個人大概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他太正直、太執拗了。偏偏這又是不得不有人去做的事情,沒辦法,隻能由我來代勞了,反正索倫·赫塔爾是一個活不了多久的麻風,就讓我這腐朽的身軀帶著吉昂家族的所有敵人一起下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