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對方貪婪的眼神或是因為貪圖自己的皮草,殺死自己做一件襖子,可這一身焦熟的皮肉早就喪失了皮革屬性。 沒人生來想死,何況已然踏上飄渺修仙路的他。 此時聽到少年打算放過他簡直如沐春風。 他蹲在少年麵前,一如萬年前躺在主人腿邊,任憑少年捋他所剩不多的狗毛。 “這三年,謝謝你……”少年試圖捋順老狗頭上最後幾撮堅硬的狗毛,可惜這幾道狗毛好似反骨難逆,任憑東風西風,它自巋然不動。 少年動了怒氣,強行鎮壓,一巴掌拍下,痛的老狗慘叫一聲。 “不錯,順眼多了!”少年仔細打量老狗溫順的模樣,眼眸似發光一般,也不知說的哪國語言,“好狗!GoodDog!” 老狗聽不懂後半句卻聽得懂前半句。 “我乃妖,世間最尊貴的妖!你可知凡人見我須三跪九拜,若我將來成就妖仙之位,仙人見我須躬身三拜!你算什麼東西,哼……” 犬獸一時被捋得有些得意忘形,狂妄自大道。 倒也怨不上他。 其一,妖本就隨性而為,是他們的本性。 其二,一萬年前妖尊統禦三界,群妖淩駕眾生,高高在上。 其三,因為記憶封印,導致他徹底忘記了昨夜的經歷。 另外。 還有一種情況。 比如人有些時候總用最狠毒的話傷害最親近的人,對待那萍水相逢的人卻又彬彬有禮。 人尚如此,何況妖乎? 所以方才老狗說的話未必是他的本意。 三年相處,不知從何時起,他對這位巧取豪奪自己珍藏多年的天材地寶的少年提不起半分恨意,甚至惺惺相惜,至於所謂的抓住他把他做成寶藥純粹是欺騙自己的理由。 倘若他真想出手,三年前的初遇,便是少年的忌日,想來那墳頭草都有人高。 他曾有無數次了結對方的機會,卻故意錯過。 或許因為萬年孤獨,好不容易有人願意日復一日叨擾。 又或者無望的修仙之途讓他生出厭倦,畢竟若有一絲踏破虛空的可能,誰又願做山林中的閑雲野鶴? 兩人緣分,究竟從何而起? 他想不明白。 恍惚間他似乎又發覺少年沐浴在光芒中,那暖人心脾的光芒穿越了時空,將他的記憶帶回到從前。 為什麼用“又”? 他內心猛的一顫,隨即搖頭,驅散心底的悸動。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曾經的主人。 但他知道這一定是錯覺。 主人再也不在了。 不在了。 老狗鼻頭有些酸,心底發軟。 “那……那就勉為其難,做你兄長!以後你若在外麵混出人模狗樣,別太驕傲,好好保重自己,這是個妖為尊的世界,就算你師尊實力再強,肯定打不過妖尊……” 少年微笑,輕輕拍打狗頭。 他每拍打一次,老狗心底便酸一次,他每拍打一次,恍如隔世的記憶便折磨他一次。 他的主人也曾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也曾立誌做勇冠三軍的將軍,可惜歲月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倒黴的主人甚至…… “嘿,老家夥,想什麼呢?那可是能碾壓四方仙尊古今第一人的妖尊,我師尊再厲害,也不想求死。” 少年扯了把老狗毛發,將他拉回現實。 “小賊,你是不知道外頭有多亂,像我這樣無依無靠的妖,妖尊大人哪裡照顧的到,隻能躲在深山老林才能免於被人惦記。” 老狗記起早年被其他修士追殺奪丹的過往不由感嘆。 “你啊,聽我一句勸,若是將來實在混不下去了,別灰心,回這裡,有我一席之地,就有你一席之地,若修仙無望,不如在此終老。” “那就說定了。”少年笑道,揮掌在老狗頭上立下盟約。 這一巴掌再次打得老狗心裡沒來由的一酸,他已然意識到小賊十有八九要離開了。 少年的世界是廣袤的天空,而自己隻擁有這偏安一隅遠離塵囂的森林。 “你……你要走了?”雖然明知答案,他依舊問道。 三年相處,竟讓他生出依戀,這沒理由的依戀好似穿越萬萬年的時空,讓他茫然無措。 萬年的潛修本應讓他看淡人世間的依戀。 為何如此? 他不甘,不解,無奈,不舍……想挽留,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知道少年隻是路過這裡扶搖直上的風。 “我要去北方,去長安,那裡有我一定要找到的東西。”少年沒有笑,彷佛換了一個人,堅毅的目光凝望北方,越過了天南郡,越過了漫天星辰,落在那遙遠的長安。 少年轉過頭重新恢復笑容。 “我去洱海看過,你那埋在深海的寶庫真的沒什麼東西了。師尊說過,人要知恩圖報,所以我將分身留在這裡陪你修煉一年。” “你現在妖丹初成,隻要認真潛修,定然可以固化妖丹,飛升妖界,成為人人仰慕的妖仙。” 少年沒有騙他,實際上若是他此時解開封印,老家夥當場隻怕就要飛升,可他根基不穩,若是強行飛升,會被天劫當場劈死。 “……”老狗一時語塞,萬萬想不到自己苦心經營在洱海深處的寶藏早被這小子摸得一清二楚,想起被小賊騙走的那十萬年的肉靈芝,八萬年的熊膽……一想起來肉疼。 至於小賊所謂的飛升妖界,那是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權當對方安慰自己。 “小子,也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這算是老狗最後一個念想。 說來一人一妖也奇怪。 哪有這樣的怪事,打打殺殺三年連個名字也不知道。 “師尊說過,隻要我和你吟這首詩,你定然知曉我的名字。”少年輕輕吟道:“離離原上草,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老狗隻覺頭大。 這首詩他聽都沒聽過。 不對。 有人曾經吟誦過。 那是一本叫做唐詩宋詞的書。 主人年幼時的讀本。 所以? 草,原上草? “……你叫離草?”老狗恍然大悟。 這首耳熟能詳的詩一萬年前他便聽主人背誦過,可惜主人天資愚鈍,不是讀書的料,一本詩讀了三十年還沒背完,便被一場浩劫奪去性命,隻願他下輩子投個妖胎。 “不。”少年搖頭。 “那……春生?”老狗微微提高語調。 “不。”少年蹙眉。 “那……春草?”老狗內心咆哮,這少年師尊真不是東西,何必為難一條不讀書的狗。 “野草。”少年決定不再給老狗開口的機會,揮揮衣袖和老狗告別,身影幾個閃爍,消失在月光下的森林。 自稱野草的少年意識到可能又一次被師尊騙了,師尊明明說,有朝一日隻要他誦這詩,那久住天南郡的狗妖定當知道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的是當他說出自己名字遠遁之後,那條老狗毫無征兆的陷入迷惘中。 “野……” “野草……” “寧為野草……” “顧……” 他頭痛欲裂,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腦中攪動,即便想不出所以然,卻已然深知他與那少年交情匪淺。 他剛想問個究竟,奈何少年早已遠行,獨留他在原地盤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