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家本是同安縣裡高門大戶，良善傳家，恩澤四方，頗受當地百姓敬重。 　　十年前，一場水災席卷洞庭流域，附近十裡八鄉陷入一片洪澤，莊家顆粒無收，當地官府不管不顧，橫征暴斂，以至百姓餓殍遍野，流離失所，甚至出現易子相食的慘劇。 　　眼看就要進入最難熬的冬天，餘家家主餘斌不顧官府警告，秉持良善傳家祖訓，私自開倉賑災，為幫助災民順利過冬，甚至派人去外郡收購糧食分發百姓。 　　這本是一件善事，卻也是災禍的源泉，萬貫家財引得當地縣令的覬覦。 　　三界之內，仙人各有封地，享當地供奉。三千千人間界，四萬萬洞天福地，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皆是仙人們爭奪的香餑餑，像同安縣這等窮鄉僻壤之地絲毫入不了高高在上仙人的法眼，因此成了不受庇護的無主之地。 　　災荒之年這裡偏偏發生了一樁怪事，一位叫做王平的“仙人”從天而降，宣告同安縣為他的封地。 　　這道人仗著學過一點仙術，妄稱自己為仙人，汙蔑洞庭水患皆因餘家不尊仙尊，闖下彌天大禍，這才惹來天罰，導致鄉鄰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他來這裡是為了替天行道，懲惡揚善。 　　縣令與這道人本就沆瀣一氣，當場帶頭恭拜，鄉民一直群情激奮。 　　在縣令和王平的引導下，餘家上至八十老母下至剛出生的嬰兒，全族被鄉民擒獲斬首祭天。 　　行刑當天，圍觀的鄉民人山人海，無不拍手稱快，數十人為爭搶餘家人的心頭血作為治病的藥引大打出手，縣令趁機吞下餘家數十代人的基業。 　　家主餘斌和幼子餘寶兒僥幸逃生，乘一艘破船潛入洞庭深處，可憐父子二人被王平用毒頗深，尤其年紀尚幼的寶兒五臟六腑早已潰爛，大羅金仙難救，歸去隻在須臾。 　　當夜皓月當空，銀沙傾瀉萬裡，天水一色。 　　餘斌泛舟湖上，想到族人慘死，鄉鄰反目，基業被奪，幼子毒發，不禁悲從中來，心灰意冷之下抱著餘寶兒投入河中。 　　湖水漫過胸口，漫過發絲，餘斌即將要化作洞庭水中一縷亡魂時，一位月下乘風的少年從天而降救起他們父子二人。 　　那眉清目秀仙法了得的少年約莫七八歲，弄清前因後果後給餘斌畫了張抵達雲夢澤的地圖，告訴他世間一切未必定數，隻要尋到洞天福地裡豬婆龍婆婆，向她求一枚皎月銀魚便可救下他的寶兒。 　　餘斌連恩人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問，那少年再次禦風而去，一切好似一場夢…… 　　—————————————— 　　顧長生冷眼旁觀，默默打量眼前的父子，今夜他初進食肆，便認出餘斌和獨眼龍的偽裝。 　　當年他從雲夢澤逃出時恰好遇見一心求死的餘斌，起了惻隱之心，贈圖送他去雲夢澤，原以為餘斌能找到機緣救回寶兒，不知後來發生什麼變故，弄成這般局麵，餘寶兒與雲夢澤裡那團汙泥瘴精合二為一。 　　師尊曾說過，人人以為三千大道就是圓滿，其實非也，三千之上，還有一道，那是三界之上唯一的變數，不在三千大道之內。 　　正因此當年的他才留給父子二人一道求生的變數，告訴他們去雲夢澤的方法，讓餘斌去尋婆婆討要皎月銀魚…… 　　“你果然早就認出了他們。”少女靈動的大眼睛好似會說話。 　　“十年前，他拿你畫的地圖找到婆婆，當時餘寶兒已經死了，婆婆同情他的遭遇，賜他一枚造化銀魚丹，允他在雲夢澤裡修煉，他沒有吃，而是用此交換，讓那瘴精和餘寶兒合二為一變成了孽障。” 　　顧長生與那團爛泥瘴精打過交道，它天生地養汙穢不堪，與那至純至善的造化銀魚本就是造化的一體兩麵。 　　前者奸邪惡毒，後者至善至美，兩者陰陽兩隔，永世不能相見，憑它自己一輩子也得不到造化銀魚修成妖。 　　“婆婆得知消息後，嘆了口氣，隻說造化弄人，一切都是天命定數不能更改，有意放過他們，任憑他們在雲夢澤裡潛心修行。” 　　後來的事，顧長生了然。 　　他們二人潛出雲夢澤，違背雲夢澤不得為禍三界的祖訓，在同安縣附近降下毒瘴，造成十幾萬人屍骨無存，至今那裡依舊瘴氣彌漫，成為死獄。 　　其中部分後事顧長生曾親自參與，隻不過當他趕到同安縣時，為時已晚，兩人已經不知所終，他隻能做了一些不得已的補救。 　　“餘斌想為家人討回公道，殺死始作俑者，對受人蠱惑的鄉親抱有善意，始終不願加害。可這包含禍心的孽障，一次次誆騙餘斌，將附近幾個縣的百姓屠殺殆盡。”少女說道。 　　顧長生看向那團孽障，手中再次掐起仙訣，四周雷霆閃爍，終究他揮了揮手，周圍復得平靜。 　　少女繼續解釋道： 　　“屠城雖然不是餘斌的過錯，但終究因他而起，他眼見一切發生後追悔莫及，當場得了失心瘋，隻記得要去雲夢澤尋仙藥救他可憐的寶兒。” 　　少女說完前因後果，看向眼前摟抱在一起淚水肆溢的父子，目露厲色道： 　　“餘斌，你還記得婆婆當年許你進雲夢澤賜你造化，你答應過的事？” 　　餘斌猛然清醒，一眼認出這個嬌俏可愛的少女正是豬婆龍奶奶的寶貝孫女，旁邊少年他覺幾分眼熟卻認不出。 　　餘斌見是雲夢澤來人心中反倒鬆了口氣，心道該來的總會來，釀成的禍要償還。 　　餘斌鬆開懷中的餘寶兒，抬起皸裂黝黑的手指，仔細擦拭，想要替餘寶兒抹乾黑洞眼珠子上不斷滾落的淚水，接著提起衣角試圖抹乾自己眼角的淚，可無論餘寶兒還是他自己，那無邊無際的苦難似乎怎麼也擦不乾。 　　“婆婆心善，找書苑 www.zhａoshuyuan.com允許我加入雲夢澤，又賜我仙藥，我本該恪守本心，保持良善，不問世事，潛心修行，不該受人挑唆……”餘斌目露痛苦，不斷挑唆他復仇的正是他重生的兒子餘寶兒，原本說好隻殺那該千刀萬剮的縣令和那偽仙。 　　餘斌看了眼懷中奄奄一息的餘寶兒，其實他早該知道的，這餘寶兒早就不再是他曾經的寶兒了，他不過就是一次次麻木自己，欺騙自己，最後才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後果。 　　他神情變得凝重而肅穆，向那少女磕頭道：“我先前心中隻有恨，可我現在隻有愧，無辜之人因我而死，我自知罪孽深重，縱使死上十萬次也難辭其咎。” 　　他恭恭敬敬朝東北方向行了三跪九叩，那方向正是數月前遭受屠城的同安縣附近。 　　“我餘斌愧對自己，愧對列祖列宗，今生別無所求，但求一死，隻求來世再報雲夢澤的大恩大德。” 　　餘斌再次拜向少女，“我父子二人罪孽深重，唯求死爾！” 　　此時夜空憑空出現雷霆的轟隆聲，顧長生眺望窗外，一道火樹梨花一閃而逝。 　　餘斌摟住被驚雷嚇到顫顫巍巍的餘寶兒： 　　“寶兒，不怕，這是春天到了。等到春暖花開，爸爸就帶你回家，和媽媽哥哥姐姐爺爺奶奶我們一家團聚，你還記得奶奶燒得紅燒肉特別好吃，還有疼愛你的姐姐，每次把魚肉最好的部分讓給你……” 　　他緩緩說道，語氣平靜，神態安寧。 　　那變成孽障的餘寶兒溫順地依在餘斌懷中，黑洞眼珠子傻傻注視著父親，回憶起美好的時光，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