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 跑起來,直到倒下的那刻(1 / 1)

“月亮總是那麼圓,那麼亮,不管是在哪——在我的家,在這裡,它總是掛在天上,那麼亮……”   “你覺的呢,濟稻?”   “我啊……”   “我啊……”   在中藥店的閣樓上,苦濟稻望著那一輪圓月,他的手裡是一絹手帕。   “今天的月亮仍舊是很圓呢……你看的到嗎?”   當他回過神來時,才發覺眼淚似乎已然是落了下來。   或許是想她了吧……   ——引子   “濟稻!”一聲呼喊蓋過漫天的炮火,那是他們後勤部的班長。   她是隊裡有名的“大嗓門”。   苦濟稻抬著擔架穿梭在戰壕之間,僅僅是一早上,他就把約莫十幾個人抬回了戰場後方簡易擔建的悵篷。   與他共同抬擔架的同誌已換了幾個——他似有用不完的力氣般。   後勤部就在這些“白帳篷”的旁邊,喊聲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他們班長從帳篷裡出來了——她叫回延,金回延。   她招呼著跑到苦濟稻麵前,她塞給他幾塊餅乾和一個裝滿水的水壺——取走了他身上那早已空掉的。   她扶起剛被苦濟稻放下的擔架送到他手裡,一邊推搡著他一邊說著:“萬事通剛又來了一趟,前線又有三個人中彈了,辛苦你了濟稻。”   她塞給苦濟稻一顆糖:“快去吧,把糖放嘴裡,等會被太陽曬化了就不好吃了。”金回延扯開了嗓子,又給苦濟稻喊來了位同誌與他抬擔架。   “傷員在十四營!”她忽的喊。之後便顫顫的跑回了後勤部——她的右腳裝著假肢。   戰壕裡四通八達,苦濟稻很快就與那同誌抬著擔架來到了十四營所在的戰壕,傷員就躺在地上。   擔架每次隻能抬走一個人,那其中的兩個傷員雖是虛弱,但嘴裡仍是嘟囔著說著:“讓班長先走。”   苦濟稻可沒時間想那麼多,他與那同誌把那像是已經昏迷的,傷勢最重的同誌搬上擔架後就急急往回趕了——擔架上的這位同誌估摸著就是他們口的班長吧……苦濟稻忽的想起之前那位婆婆所提到的——她在十四營中的兒子。   由於事情太多,那老婆婆的信還放在他的布袋裡未送出去。   來回三趟不間斷的奔跑著,苦濟稻隻能感受到自己沉重的鼻息和逐漸濕透的毛發。爆炸聲在周圍炸響,沙礫混著石子濺到身上,他似乎也是忘卻了。   重新回到後勤部的時候,他似乎才猛然察覺到虛脫的感覺,那位與他同行的同誌早已癱倒在地上,大喘喘著粗氣。   爆炸聲。   苦濟稻看著自己身上土黃色的粗布軍服被大片血液染成暗紅色,混雜著沙土,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今年是他參軍的第六個年頭,但聽到前線傳來的炮火聲,他還是感到害怕。   “跑起來濟稻,別去想別的事。”這是他最常對自己說的話。   在過去的兩年裡,他們已經轉移了五次,從歐泊西山到墓林再到如此洽爾塔羅斯河。   這場戰鬥空前持久。   兩年裡,苦濟稻已是不知道從死神手裡拉回了多少的人,他看著那些人恢復健康,重新被派到前線,再也沒回來……他的心裡很難受。   優異的表現和越來越多的軍功使得他的職位快速攀升,最後到了如今這位置——後勤部副部長。但同誌們更願意叫他“飛毛腿”,他跟著他們一起在前線戰鬥。   他本可以穩坐在戰線後方參與指揮,但他沒有。   “你指望一個農民出身,沒上過學的放牛娃來指揮這樣大的戰場?”每當有人問他為何要在前線這樣賣命,他總是毫不在乎的這樣說道。   他對每一位戰士同誌都充滿關心,他會用他的熱情感染每位在場的人,但他始終不願跟人交朋友——如果某一天發現他的朋友忽的死在成場上的話,他會很傷心的。   他不想要這種感覺。   麵對死之是他逾越不過的一道深坑。   “跑起來濟稻!”   他的身旁每天都充斥著死亡。   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他不想看到周圍的人離他越來越遠,他們全躺進冰冷的墓裡,任由他跑得再快,也再也追不上。   這樣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他媽的老子要這樣為他賣命?!”   一位被炸斷手臂纏滿繃帶的傷員飽含淚水的向坐在病床旁的苦濟稻嘶吼道。他沙啞的嗓子絲毫不能掩蓋他心底的憤怒。“就為了他媽的他們口口聲聲說的‘愛國’?”“為了人民?”“他們在後麵享受榮華富貴,老子在前麵為他們送死?”   他的聲音逐漸帶上哭腔,淚水從他略微焦黑的麵旁上流了下來。為了防止傷口感染,他頭上的毛發和手臂斷肢處全被剃了個乾凈,看起來更加可憐,可怖。   “我少了隻手臂……他抽泣著,“我有位美麗的妻子,可愛的女兒和托油瓶兒子。我再也不能擁抱我的妻子了……我再也不能同時把我的女兒和兒子抱在懷裡了……嗚……”   “嗚……嗚……”   抽泣聲充斥著苦濟稻的大腦。   “嗚……”   他竭盡全力才沒有沖出病房……   他感覺他的心要碎了,這隻是這兩年他照顧過的無數個傷員中的其中一個。   “濟稻!”   “濟稻!”   “你他媽的聾啦?你在想什麼?!”   “快趴下危險,長官!”   一聲歇斯底裡的怒吼。   爆炸聲……   若濟稻感覺被人把住撲到了戰壕的土墻上,眼前一黑,隻剩回蕩在耳邊的耳鳴聲,隨即猛的昏了過去。   潔白的床單,沒有一絲血跡,也沒有塵土。   沒有硝煙,沒有爆炸聲,旁邊空無一人。   “回延?”苦濟稻試探性的喊了一聲。   他盼望著他能看到金回延那張灰塵樸樸但笑容滿麵且親切的臉,每次看到她,他心裡總是安穩下來——她總能解決所有難題。   屋內靜悄悄的,安靜的可怕,苦濟稻隻能聽到陣陣回聲。   他慌了。   “金回延!”這次他喊得更加大聲,他的右眼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感,他輕輕摸了下,才發現自己半邊臉纏著厚厚的紗布。   爆炸聲。   苦濟稻腦袋猶如炸裂一般,緊接著又昏了過去。   稻桿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夜幕中,在森林的陰影處,一束微微的火光。   若濟稻和幾位同誌圍著一堆小小的火,火光映照出他們的臉,   烤魚的香味。   “濟稻,”一位斷了隻角,看起來很是滄桑的鹿緩緩開口,他的另一隻角粗糙的刻滿了花紋,“你想家了嗎?”   “家?”苦濟稻想起了他離家的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便反問道:“你想嗎?”   “哈哈……當然想了,”他從旁邊隨意抓了把草,不嫌臟的丟進嘴裡,“廣大天下,何處離家遊子不想家?”   這次又是即興創作的新詩?”另一位少了隻耳朵,看起來十分健碩的牛插了一嘴。   “不不,這首詩我可想了很久呢!兩個星期!”說著用手爪比了個大大的“二”。   “聽聽營裡第一大才子想了兩周的詩。”苦濟稻起哄道。   “聽聽!”大家一起喊,老鹿的臉上泛起陣陣紅暈。   “好好好!”他抬起手擺了下,大家配合的不再講話,安靜極了。   “咳咳。”他象征性的清了清嗓子,思索片刻後,飽含感情的聲音瞬間傳遍整片森林。   與君共生於今日之亂世,   家與國與民與心!   傾注滿腔熱血,   騰飛於山海江河,   激起千層浪!   轉瞬間,   白雪便落滿枝頭……   但!誌氣未減,   英姿依舊。   我願與君共渡這年華,   勇立潮頭。   多少的星火翻轉,   多少的故事。   多少的月人依舊,   多少的夢啊……   落日餘暉,   山川更多。   鐵騎踏破我輩崢嶸歲月!   淚與酒與血與悲!   一睹芳枝,   眨眼間便又度一春秋。   但!   清風徐在,   綠水常流。   我願與君共賞這槐花,   華美依秀。   悠悠歲月,   敵不過一杯濁酒。   蒼茫大地,   月光如茶。   廣大天下,   何處離家遊子不想家?   心之所向,   終與君在此齊聚共飲。   多少宴席,   終有一散。   願!   今與君之友情,   天長地久!   我看見,   多少人間,   繁花滿天。   願!   明日之盛世,   同君共賞!   喜與笑與歡與共!   隨著最後一個鏗鏘有力的音調落下,森林中再次回歸一片寂靜。   “……”   掌聲雷動。   老鹿笑了,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了。   “大才子……啊不,李桂大詩人,”苦濟稻笑著,“要是放在古代,你已經坐享榮華富貴了吧!”   “別這麼說,要不是必須活著才能聽到李桂大詩人的詩,我都不知道已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裡了。”一旁的巨蜥打趣道,他的左手有道從指頭延伸到肩膀的巨型疤痕,所覆蓋的鱗甲也被平整的切成兩半。   “你是真命大啊擒騰,你的鱗甲救你多少回了?”火焰躍動著,把那頭牛喘著粗氣的臉和裸露的上半身照了出來,他身上已經淅淅瀝瀝掛滿汗珠,單薄的粗麻布短衫被隨意圍在腰上。   “你知道嗎?”擒騰把自己的左手舉了起來,把傷疤露給旁邊人看。   “你已經說了幾百遍了!”苦濟稻絕望的喊道,但擒騰似手沒聽到,依舊自顧自講起他那死裡逃生的故事。   “生鐵!快阻止他,別讓他汙我的耳朵!”苦濟稻誇張地大叫。   “那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最最可怕的……”擒騰張牙舞爪把臉扭起來讓自己看起來恐怖一些。就在他閉著眼說完這句話再睜開眼後,眼前三位家夥已是躺在地上,假裝呼呼大睡起來。   “嗨!三隻臭樹懶!拜托,就聽一遍也不行嗎?”   “你可以學習一下如何讓故事講的生動有趣些,亦或者說,不要將一個普通的故事講成恐怖故事……好吧,並不恐怖。”苦濟稻半睜著一隻眼睛,沒好氣的說。   “哦——我的心在滴血……我要死了!”擒騰作痛苦狀,右手抓著自己的胸口。”   “別鬧了活寶,你如果不想讓我去死的話,閉上你那蹦不出半點優美語句的泥土嘴巴。別逼我一個粗漢用婦女的針線一針一針的把你的嘴巴縫上再給你打個優美的死結。”生鐵用他低沉的嗓音慢慢說著,特意加重讀了“一針一針”   “就一小段,講到……”   “不行!”三個人異口聲的大叫。   “那……就……”擒騰還想再爭取一下。   我覺的我這條命還是死在戰場上比較好“生鐵睜大眼睛盯著擒騰,“別讓我起來把你那擋了一劍的胳膊卸下來,現在,立刻去給我站崗,兩個小時後我跟你換。   “真無趣,好吧”擒騰幾口把紮在長矛上的魚吃乾凈,“你不嘗下烤魚是什麼的嗎,生鐵?”   蠢貨,老子是牛,吃不了葷的”生鐵人立而起,緊接著又躺下了,無奈嘆了口氣“我怎能和你這樣一條蠢蜥蜴待在同一個隊伍裡,太悲哀了   “抱歉……呃——我是說——我應該給你留一口的。   天殺的……生鐵低吼著,站起了,一步一步向擒騰走去。   “你……你想乾什麼?我……我警告你我可是有武器的。”擒騰顫顫微微句後退去。   “我要把你的臉撕爛,把你那泥土嘴巴縫的死死的——再也張不開的那種!”生鐵怒視著他,他跟擒騰貼得非常近,“現在!立刻!滾去站崗!我以這臨時組建的臭屁大王花小組的組長命令你!我現在很想聽到扭斷你脖子時發出的清脆的響聲……”   “遵命!保證完成任務!”摘騰一溜煙跑開了。   生鐵回到原來的位置,躺向了下來,把頭埋到手臂裡。周圍安靜的很時不時傳來幾聲鳥叫。   漸漸的大家都睡了,隻剩下擒騰一個人孤零零站著。   真安靜啊——這世界上應該不會有鬼吧?”   有沒有鬼願意聽我講故事呢?”   “其實我覺的臭屁大王花小組還哭好聽的……我喜歡。”   “哈哈”   擒騰的尾巴愉快的擺動著。   “再過幾天又要去前線了……”   “如果這是我生命最後幾天清閑的時光的話……”   “可得好好過呢,萬一沒機會了呢……”   “哈哈,”擒騰苦笑著,隨意摘了片旁樹的葉子撚碎在手心裡,先前的歡樂勁仿佛消失了。   “我討厭戰爭……討厭我自己……死了也好……”   “或許是一種解脫吧。”被撚碎的葉子無力地隨風飄走,消失在森林漆黑的陰影中,   苦濟稻猛地睜開眼。   繡著艷麗花朵的綿被,依稀可以見到些許乾掉的血跡,原本鮮艷的顏色被塵土蓋住了。   “這是……臨時搭建的診所?”蘇生看著周圍許多受傷的同誌。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他試圖回憶起昏迷前的事。   前線受傷的戰士在等著我。   苦養稻想活動下身體,卻發現渾身酸痛,跟本使不上力。他右眼纏著厚厚的紗布讓他一時難以找到方向感。   “之前的那個病房……空無一人的病房是怎麼回事……”   “是夢嗎……”苦濟稻試圖把破碎的記憶重新拚湊在一起   “生鐵,擒騰,延李桂……是誰?”   “一個人撲倒了我……”   “一個手雷落在他們不遠處,爆炸了……”   “我分神了?當時我在想什麼……為什麼分神了?”   “……”   “我跟一位同誌在抗擔架……是誰?”   苦濟稻把自己斷片的記憶一幀一頓往前重組。   是誰…他現在在哪?”   “是誰!”若濟稻頭痛欲裂。   “回延!”他驚叫一聲。周圍人的目光都向他看了過來   醫生聽到喊聲,匆匆跑了過來,卻發現他已是又昏迷了,躺著一動不動,似乎剛才根本沒醒過。在離苦濟稻不遠的一個床鋪上,一位身上纏滿繃帶的巨蜥正悠閑地看著書,書名叫《語言藝術》,他的左臂有道恐怖的疤痕。   “別哭了,擒騰,二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生鐵用手把擒騰的眼淚擦拭乾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照顧好自己,我以臭大王花組長的身份命令你別給我死……否則我就撕爛你的臉!”生鐵惡狠狠地說完這句話,隨即走進身馬上啟動的綠皮火車。   “等你回來!我請你吃烤魚!”擒騰大喊著,揮手向生鐵送別。   火車呼嘯著疾馳而去,不過一會便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就這樣……走了啊。”擒騰對著火車遠去的方向說道   他的目光久久未能從火車離去的方向移開。   他緩緩把舉著的手放下來。   “就這麼……明明昨天大家還說要一起去吃燒烤……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他就走了。”   擒騰忽地撲到延李桂懷裡,再也忍不住的痛哭起來。   “好了,好了,咱晚上給他寫信,我幫你好好罵罵他!”延李桂摸著他的頭,他卻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等戰爭結束,我們就又能聚聚了,到時候我們拉上他一起去吃燒烤。”若濟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   “別可是了,回營地!”   苦濟稻仿佛知道他馬上要說什麼,他十分沒心沒肺的說了句:“如果你一不小心死了,那我也是隻好把你那份一同吃乾凈咯!   “不可以!”   兩個人就這樣你追我趕往營地跑去。   延李桂被落在後麵,他撚著自己漸白的胡子,看著兩人的背影,笑著。   “當年的我,要是也能這樣樂觀就好了”他想著,臉上多了些羨暮的神色。   此刻,戰爭離他們顯得是那樣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