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輝,江平市,六月42日,深秋 秋日殘陽斜掛在薄雲之間,慵懶的將金紅的夕輝灑向這座正準備迎接黑夜的城市。 馬路上的車已經少了很多,兩側行道樹的枝丫因為日漸盛大的秋風而變得光禿禿的。道路對麵的白樓映射陽光泛著暖意,還有一片又一片狹長的影子斜印在地上。明暗交錯,色彩駁雜,讓這一切看上去如同一幅令人平靜的秋景畫。 繼霞回頭看了一眼反光的奶茶店牌匾,臉上帶著怪異的表情,很顯然,這樣的離別和她預想的相差甚遠。 雖然不必說一些祝賀的話語,但對於因為找到工作而離開這裡的繼霞而言,正常的下班然後與他們互相道別也算是好聚好散。然而像現在這樣剛收到錄用通知就被眾人七嘴八舌的以各種理由送走提前回家,總讓她感覺自己是被攆出來的。 繼霞入職的江興公司不可謂不是江平市的大公司,繼霞的際遇也誠然值得嫉妒,但他們的做法還是過於露骨了。 “算了,反正以後也難得再見…”轉回腦袋,繼霞在心裡半陳述半慨嘆的安慰著自己,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寒風迎麵,撩動腦後高紮的黑發,斜陽刺眼,讓她掃視前路的深棕色眼眸瞇上了一些。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煩惱漸漸被她棄置腦後。 從一座圓頂的教堂前走過,很快,她看見了那個標誌性的三階塔式雕塑。它的官方名稱叫“光輝”,自下而上分別雕刻著如山如海的生動人像,象征人民;高大巍峨的模糊身影,象征神靈;一個如炬如焰的六芒星,象征國家意誌。不過介於那顆異常醒目,似乎讓周圍都亮了些的六芒星,這座雕像也被市民們叫做“星星雕塑”。 在它周圍一大圈都鋪著石頭地磚,種著裝飾性的植被,還有一潭沒有多少水的噴泉,這裡被叫做聖靈廣場。 此刻,相對於別處街道上的寥落,聖靈廣場周圍顯然熱鬧了很多很多。有列陣跳舞的老年人,有嘻笑打鬧的孩子們,也有吆喝的小販和幾隊三兩結群的異鄉、異族人。在日漸寒涼的空氣和冷清的殘陽餘暉中,這裡是看上去是那麼溫暖和熱鬧。此景此地,就連如繼霞這般匆匆而過的行路之人也不免放慢腳步,向這裡深深望上一眼。 從廣場中穿行而過,鉆進相對雕塑而言不那麼起眼的地鐵口,坐上了地鐵,繼霞終於感到一絲悠閑。 歪著頭思索片刻,她掏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不久,電話接通,一個如宣紙般韌軟素白的聲音先一步傳進繼霞的耳朵。 “喂?難得你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事麼?” 依舊是熟悉的若即若離的語氣,但遣詞用句遠沒有繼霞記憶中那麼別扭了。要是放在上學時候,繼霞聽到的一定是“霞,怎麼了”。 想到這裡,繼霞忍不住樂了一下,笑著回應道: “怎麼,還不讓我沒事想你了?” 稍微頓了會兒,繼霞接著說道: “那個…我成功錄取了。”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聽到繼霞的話,電話對麵素白的聲音也染上了一抹喜悅的緋紅。 繼霞又接著說道:“前段時間真的沒少麻煩你,嗯……謝謝你,旅韻,你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樣正式的感謝似乎讓電話對麵的人有些無措,她語帶慌亂的謙虛道:“哪有哪有,我隻是做了引薦之功,真正靠的還是你自己。就算沒我幫忙,你也一定能拿到這樣的好成績。” “那你也是幫了大忙。”繼霞一錘定音的肯定了旅韻的功績,接著又有些憂慮的慨嘆道:“不過你說我怎麼那個時候就犯了毛病,要不是它,怎麼會這麼麻煩。” 就算是現在,繼霞回想起來也不由得感到一陣疑惑和後怕。那毛病說起來不算什麼,僅僅是暈倒而已,但可怕的是它出現的頻率極高並且毫無預兆。 第一次發病是繼霞從大學畢業回江平的第一天。那天下午她正在河邊散步,毫無異常,直到發現自己倒在河沿上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隨後兩周裡暈倒的頻率漸漲到一天十幾次,暈倒時間有長有短,短的五六秒,長的十幾分鐘,嚴重影響了日常生活,也因此錯過了五月中旬到六月初的企業秋招季。 就在繼霞家裡四處尋醫無果的時候,這毛病又自己消失了。之後,旅韻從閑聊中了解了繼霞的事情,便給她介紹了興江公司,幫她少走不少彎路。 “…總之最後有個讓人喜悅的結果就很好啊,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那麼糾結了嘛。” “但我以後要是再……” 繼霞話沒說完,但擔憂之意已經非常明了了。這癥狀來不知所因,去不知為何,似乎隨時可能復發。如果在她步入工作後再那麼暈上幾個月,且不說對自己個人的影響,單單是沒法好好工作以至於辜負了旅韻的幫助,也是一件足夠值得鬧心的事了。 “嗯……你之前怎麼說來著……啊,小事不用跑,大事跑不了,隨它去嘛。” 旅韻這完全不著調的話把繼霞嗆得一愣,隨後電話對麵傳來的一陣微弱的淺笑聲讓繼霞意識到旅韻似乎是在捉弄自己,這使得她心中的大半憂慮頓時被氣惱所代替。隨即繼霞又想起自己在學校裡大大咧咧的處事態度,連自己也開始忍俊不禁。 旅韻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再者說,以後會不會再有這情況是其一,就算再遇到這種情況,也不一定沒有解決方法,放鬆些。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次是個意外。” “……好好好,你直覺最準了,信你信你。”繼霞應付的答著,聲音轉而沉重下來:“但是吧…這事由不得我不擔心…你應該也知道…” “嗯,我懂。不過現在擔心也沒法解決事情,不如把能做的事做好。” “倒也是……” “對了,”旅韻察覺到氣氛有點沉重,便另起了一個話題,“我明年夏天大概會來江平,到時候你可要帶我好好逛逛。” “真的嗎?我可巴不得你過來呢!江平雖然沒什麼好看的,但好看的還不少:什麼聖靈廣場啊,南渡口啊……” 繼霞很配合的轉移了注意力,兩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嘮了起來,話題也漸漸發散來。 “話說——你在哪兒工作啊,畢業之後隻知道你回鎮原了,其他的就連單位叫什麼都不清楚。”幾乎是必然的,繼霞打聽起旅韻的工作,就像考完試之後打聽成績一樣,這在她們之間貌似並不是一個需要避諱的話題。 之前旅韻不說,繼霞也因為身體原因沒心情問。而現在一切回到了正軌,繼霞便自然地把這件事提了出來。 “我畢業之後去了鎮原軍科院,搞一些研究。嗯……之後就沒什麼該說的了。” “哎?該…該說的?”繼霞注意到了這個特殊的字眼,表達出自己的疑惑。 “嗯,字麵意思。”旅韻並不打算多做些解釋。 “真厲害啊……”繼霞也沒過多糾纏,兩人接著聊著,這一鍋電話粥一直煲到地鐵開到終點站,繼霞也該下車了。 當繼霞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天空不知何時鋪上了一層幽紫色的紗幕,兩三粒星光若隱若現,道兩側路燈已經亮起,護衛著黑夜的安寧。一陣涼風掠過,吹得幾片枯葉發出“喀喇喀喇”的聲響。 一長串共享單車安靜的排在不遠處的車位裡,等待著為路人提供便利。然而繼霞隻是瞥了一眼,就裹緊衣服自顧自的走開了。 終點站所在區域已經屬於城市的外緣區域,相較市區有著更寬鬆的土地資源,而這裡的街區規劃也充分彰顯著這一特點:寬敞方直的街道,每個社區之間如同小型公園般的綠化帶。 這裡沒有高樓,幾乎清一色單層平房,偶有幾個大戶人家起一棟二層別墅。這裡最高的建築當屬街道辦事處,但其也僅有三層。 繼霞沿著街道走著,頭腦中如海浪般湧動著一陣又一陣思緒,不算嘈雜,也絕不安靜。那些思緒如同蜉蝣,來不及辨清就煙消雲散。 如今正值深秋,本該在林葉草木掩映之下的院落都清晰可見,從窗口中逸散出的光芒與路燈輝映著組成生長於大地的星辰,讓這個頗多無趣的時節有了值得關注的地方。 氤氳的燈火……每一盞都照亮著一個家庭的一小片天地,燈光中的人也都帶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地一天天地活著。 仔細一想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這每一扇司空見慣的窗戶背後,都藏著講上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故事。 抬眼望去,那點綴著星光的夜空無論何時都值得讓人驚喜。星空,無窮高、無窮遠,它的瑰麗壯美是不需要理由的,隻要能夠靜下心望上一眼,哪怕是最愚鈍的人都能理解它的魅力。 那一顆顆星星仿佛是真的眼睛,隨著繼霞的注視將視線投射過來。豁然之間,繼霞的翻湧的思緒平靜了下來,回家的步伐都差點因此停下。 揉了揉不知何時變得乾澀的眼睛,繼霞無事發生般接著走著,剛剛平靜的思緒又隨著她四處掃視而漸漸翻湧起來…… 不久,繼霞遠遠的看見了那盞自己在熟悉不過的門燈,如同航船找到母港一樣,繼霞加快了腳步。 向屋裡看去,父母臥室和客廳的燈亮著,兩個身影正堆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繼霞知道,這是父母都回來了。 敲開院門,穿過光禿禿的草坪,繼霞麻利地打開了那扇鑲在白磚墻裡的防盜門。 “我回來了!” 本來在看電視的兩個人從繼霞打開院子大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她,等繼霞推門進屋,他們更是已經迎到門前。 “你今天回來這麼早啊。”最先開口的是繼霞的媽媽,霞英。她是北港貿市的中層管理,留著乾練的短發,貌美的臉上已經有了些許輕微的皺紋。或許是勤於勞碌的緣故,她的身形並沒有像其他同齡女士一樣趨向豐腴,而是保持著年輕時的勻稱。 “嗯,拿到工作了,店長給我放了假,推都推不掉。”繼霞邊說邊脫下外套,語氣難免地帶上一些怨念。 “那正好,現在才要做飯,正好弄豐盛些,好好慶祝一下。”這回開口的是繼霞的爸爸,繼海濤。他在江平市水監局工作,目前正帶著一個水質監督小組。他的頭發依舊茂密,隻是其中夾雜了不少白發,額頭和嘴角的皺紋使他的氣質威嚴不少,寬大的肩膀和沉著的嗓音令人很有安全感。 “不用這麼麻煩。有酒嗎,我突然想喝點。”繼霞俯下身解起鞋帶,一邊說道。 “…我一會兒去買,你想喝哪種?”繼海濤問道。對於女兒突然提出的要求,他心裡其實有些高興。自從繼霞上了高中之後,就幾乎沒再主動管父母要過什麼,就連他主動提供幫助的要求,得到的也大多是“隨便。”這樣的答復。如此無欲無求,對一位年輕人而言很不正常,這讓繼海濤難免的為女兒感到擔心。 “嗯……隨便買點就行。”繼霞解著另一邊鞋帶,回答道。 “唉…這可難辦了。”繼海濤在心裡揉著腦袋,就聽見一旁霞英道:“那你先回屋歇著,我們做飯去了。你想吃點啥?” 繼霞脫鞋的動作都慢了下來,似乎在很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然後道:“沒什麼不想吃的,隨便做點就行。” 霞英張了張嘴,最終沒再說什麼。其實按照她本來的性格,一定會拉著繼霞再問好多好多東西,直到繼霞煩不可耐才悻悻收手。但是在繼霞生過那場沒來由的怪病之後,她就很少問那麼多問題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縈繞在她的心頭,使她不忍心讓繼霞再露出那種煩躁的表情。 夫妻二人沉默的目送繼霞進了自己屋子,在房門合上的前一刻,他們似乎聽到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謝謝。”。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繼海濤率先打破沉默:“你也喝點?” 霞英剛皺起眉頭想要拒絕,又轉念一想,開口道:“少來點。” 飯菜的香味早早的飄進了繼霞的房間,等到繼霞被叫出來的時候,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餐具。三菜一湯一涼拌,份量較小,目測兩頓就能吃完。在桌子旁的地上還擺著一些啤酒和幾瓶酒精飲料。不用猜,這幾瓶酒精飲料就是繼海濤為繼霞精心挑選的酒。 “祝賀小霞找到工作!乾杯!”繼霞剛坐好,繼海濤就一馬當先地舉起了酒杯。 “乾杯!”霞英很開心的應和著。 “乾杯。”繼霞也將自己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酒水在口腔中回轉,摻雜著苦辣的香甜味道讓人精神一振,然而再吞咽如喉後,就隻剩下了火熱的灼燒之感。繼霞控製不住地皺了皺眉頭,這是她不喜歡喝酒的原因之一。而隨之而來的那種湧入頭腦的恍惚感覺則是第二個讓她不喜歡喝酒的原因,那種恍惚感並不讓人難受,卻總是讓繼霞感覺到危險,下意識的想要去避免處在那種狀態。 繼霞家有著食不言寢不語的好習慣,但是在這樣用來慶祝的宴席上,這麼做難免顯得太過冷清了。 在吃下一碗飯之後,繼海濤終於是忍不住想要開口了,但他一看到繼霞此刻眼神迷離、搖搖欲墜的樣子,又一用力把本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用不用扶你回屋去?”繼海濤看繼霞這不勝酒力的樣子,覺得她還是回屋歇著比較好。 但是繼霞的回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你們……還…什麼都…沒問…呢……真…難得……” 繼霞的話說的很慢,仿佛說的每個詞都要想好半天。不過她有話要說的意思還是很好的表達出來了。 “哦?你有什麼想說的?我們都在聽著。”繼霞難得的主動跟他們說些什麼,繼海濤並不想錯過這個交流的機會。 “我…我下周……下周一去…去報……到,明天…明天…得買點東…東西。到時候…幫…幫我……嗯……沒別的…別的…事了……” 繼霞說完,就要起身往自己屋子裡走,結果才站到一半就踉蹌的跌回凳子上。繼海濤和霞英見狀急忙一左一右的扶著繼霞把她送回自己屋子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澄明的月光鉆過窗簾縫隙灑在房間裡,繼霞躺在自己床上,狀似迷茫的在麵前抓來抓去,體會著這種以前沒感受過的奇妙狀態:明明身體已經因為醉酒而遲鈍地不聽使喚了,但是思維還是像沒喝酒時候那樣清醒。 看著自己的手臂仿佛不受控製般地在麵前晃來晃去,繼霞莫名地有點想笑,在心裡勾了下嘴角後她又開始思考出現這種狀態的原因。 雖然她很少喝酒,但也不是沒醉過。甚至在大一的時候她就強撐著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那種感覺她現在還記得,那是一種身體和心智都仿佛處於夢境的狀態,而絕非現在這樣身體醉了而思維清晰。 這種狀態並不正常,而最近發生過的同樣不正常的事情就是自己的那場怪病。 “它們之間會不會存在聯係?” 想到這裡,繼霞忽的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扯了一下,頓時被嚇了一跳,而後才想起來這是自己身體才對剛才勾勒嘴角的想法產生反應。 “這延遲有些長啊……” 繼霞在心裡咕囔了一句,然後接著思考起來。 “如果真有關係的話那這種情況大概就是昏倒病的後遺癥…… “那麼昏倒病又是怎麼來的…又繞回這個問題了…… “如果沒關係的話……算了,睡覺吧,自己乾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發現自己一時間沒法得出結論的繼霞果斷放棄了思考,把這些事情拋在一旁,眼睛一閉準備睡覺。 畢竟,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日子總是得認真去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