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倒班前後(1 / 1)

若乾天後,在事先被通知的時間地點,吳宇們被車間政治領導帶走。心裡懷著少許好奇和期待,更多的是本國牲口或非洲黑奴被賣掉,卻不知道目的地的惴惴不安。   人一進車間,就算是正式上班了。   最初的一周,主要陣地是車間大會議室——   原因之一是那裡陳列著光榮,激勵著夢想。車間古往今來、拿得出手的所有榮譽都在那裡集結:不論是掛滿整麵墻的那些色彩艷麗,圖案精美,綢緞柔軟的錦旗,還是擺件專用櫃中那一層一層,擺放有序,被小型追燈打著、泛出金光銀光的獎牌獎杯,無不表示本車間不僅是生產勞動中的優勝者,還能兼顧德智體美,不僅全麵發展,還能碩果累累。   比如好幾座“拔河比賽”第一名獎杯,又比如“英語競賽”的特等獎牌,還比如“國慶歌詠比賽”的團體第二名,真讓人目不暇接心神迷亂。迷亂之後,容易迷失——迷失在虛名之中。於是,有人由羨慕虛名而變得虛榮,由虛榮而逐漸虛偽。   原因之二是所有辦公室都太小,放不下這十幾口人。   愜意加不安——除了理論學習外,他們無所事事,還享受著上常白班的待遇:隻每天跟著車間管理人員一同上下班,接受第二級培訓——車間級培訓。政治領導從百忙之中屈尊前來,寒暄一番,客套話說完,聊無可聊。   此時,大夥都圍坐在那張大大的橢圓形會議桌旁,那會議桌的外圍如同地球繞日公轉軌道。沉默一會,坐在軌道近日點的政治領導不甘寂寞,開口道:“大家呢,從五湖四海同來公司,已是有緣;又能相聚在同一車間,更是巧合;過幾天,你們中有人還會被分在同一個班呢。所謂‘有緣千裡來相會’,說的就是你們了——啊?——哈哈哈……”氣氛輕鬆不少,許多人盡職盡責地笑。   “以後呢,都是同事,那句‘十年修得同船渡’說得非常好。車間就是一艘大船,咱們既然‘有緣共渡’,所以更要‘同舟共濟’……”政治領導頓一頓,大家都在想車間到底是一艘夜航船?一艘軍艦?還是一艘航母?   如果是航母,估計來自進口,因為國產“遼寧艦”那時候還沒有下水。有人帶頭鼓掌,政治領導心裡歡喜,想崗前的廠級培訓,開大會的規矩看來都懂了。   隻見他左手掌向下,右手掌豎起來,短暫地相對運動後組成一個T字,這在籃球場上表示暫停,看得吳宇眼睛一亮,差點要當場將他引為同道中人。   做完休止的手勢,饒有興致地望一望在座的女同事,接著發表演說:“哦,還有。車間的‘雙職工’也是很多的,希望大家珍惜緣分好好相處,能像他們一樣‘百年修得共枕眠’,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哈哈哈……”   邊笑邊意味深長地看一看在座的男同事,201作為被領導“看上”的男人,仗勢欺人地深情望一眼對岸的眼鏡妹——那位被自己“看上”的女人。   有人不好意思,略有些羞澀地笑,吳宇驚嘆,這領導著實有口才,圍繞一個“緣”字,竟然能將“道生萬物”活學活用,信手拈來“一艘”、“十年”、“百年”、“千裡”等帶數字的種種詞句,可見他不僅通文學,懂數學,更掌握了道家思想的精髓,是個典型的全麵發展、全麵繁榮的復合型全才。   “好了,玩笑就開到這裡。我提議,大家輪流做個自我介紹……”話沒說完,已有人提前叫好鼓掌,那人一聽到第二句話的前仨字,便迫不及待地贊成,以為凡領導提議必然正確,所以借搶答表明自己不僅會來事,而且踴躍可嘉。   結果是,踴躍小夥獲得嘉獎,同時也成功吸引了火力——“哦,小夥子,那就從你開始吧。”政治領導笑著製止那些延綿不絕的走心走肺的真笑假笑聲,然後指了指坐在對麵遠日點的仨字仔,請他作為12點鐘,其餘人以此參照,按順時針方向逐個進行自我介紹。   聽完這話,來事小夥由躍然出風頭而憤然變成出頭鳥,大夥由心生厭惡變成暗自慶幸。吳宇留心觀察,眼尖瞧見領導果然出的是食指,並且是右手食指,結合他做筆記、喝水的蛛絲馬跡,想當然推測他是右撇子。   幾乎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紹——我叫某某某,來自哪裡,某某學校畢業,有什麼特長和愛好,謝謝大家。吳宇未能免俗,不是不想,而是本身乏善可陳,閃光點極少——   除了名字的諧音能表達驚愕或生氣到了極點之外,來源地就是本省,不比那些XJ或東北的同事,能千裡迢迢地出類拔萃;學校呢,雖然也號稱“一本”,可連“985”,“211”的邊都沾不上,不能拿出來獻醜;特長是睡,愛好是吃,本想故作幽默,改頭換麵說成是“精研養生之道”和“專業鑒賞美食”,可惜被那位“遠日12點”用類似的話搶先說了去,自己隻好胡扯一通了事。   可他還是讓人刮目相看了一眼,盡管投射來的這些眼神裡包含勢利地艷羨、盲目地高看,或者妒忌地瞧不起,吳宇見狀,底氣也足了些,不再妄自菲薄,略微有些莫名的優越感——因為截止當前,吳宇有幸成為了全車間的最高學歷。   通過短短個把小時、寥寥數語的互動,作為車間的二號人物——政治領導同誌天賦異稟,與生俱來見微知著的本事,自覺對新人的概況已經了然於胸,於是招呼一聲準時謝幕,公務繁忙地忙公務去了。   中場休息時,大家延續之前的互動,幾個女同事悄悄議論政治領導,緊急磋商後達成共識,說這人不僅長得帥,談吐好,還風度翩翩,最要緊的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就不知道結沒結婚,婚後感情怎麼樣。   男同事的側重點主要放在女同事身上,小聲議論著,誰有姿色,誰的身材好,個別對化妝術和服裝設計有心得的同誌,還對她們的穿著打扮與搭配做出了既不客觀又不公正的鑒賞與評價,最後在心裡達成的普遍共識是:如果能和那誰分到一個班,該有多好。   下半場開始,進來一位滿臉滄桑,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吳宇一瞧,不知為何,腦子裡蹦出大文豪東坡先生的“塵滿麵鬢如霜”,忙搖頭轉換,仿佛那顆頭是色盅,一搖之下,讓他依稀記起曾經學過的、至今仍舊一知半解的機電儀知識——頓悟出古代文人拿頭打圈子的道理——   其中說到串級中的主回路和副回路作用原理,那授課老師別出心裁,將復雜問題簡單化,深入淺出地比喻:你們就把它們看成車間的正職和副職,正職主要動嘴發出命令,活都由副職來乾。   想到這裡,會心一笑,不覺又有點心酸,猜想眼前這人或許就是位副主任——因為隻管輸出指令的主回路,硬件的損耗斷然不會如此明顯。   那人不茍言笑,自我介紹也顯得經濟,隻說姓潘,是管生產的副主任,也並未對新人們表示出熱烈歡迎——可見他緊張又忙碌,除了工作,無暇顧及其他。這人好比一部持續運轉的機器,缺乏潤滑和保養同時年久失修,奔波勞碌都客觀地體現在臉上。   他說話時,頻繁地低頭看表,同時朝門口張望。說不上幾句話,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青年一陣風似地闖進來。   “怎麼才來?”潘主任語氣中帶著埋怨——按慣例要將“副”字去掉,這樣既能滿足聽者虛榮心,又不失為一種預言,更是頌詞,好像“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樣,指不定哪天“副著副著就變正”了。   剛進來的青年人尚未成氣候,沒有曹丞相“見君不趨”的特權,更無司馬昭的實力,隻能謙卑地小跑到跟前,陪著小心地解釋著。   上司臉色好轉些,訓了幾句,下屬唯唯諾諾地頻頻點頭稱是,吳宇隔得遠,聽不清談話的內容,隻好在心裡情景交融地瞎配音:“哈依,太君,米西米西”。   “這是匡工,我手底下的技術員。”側頭指點一下,接著說道“一會由他給大家講講車間的情況。”說完翻身就走,隻留下匆匆離去的一騎絕塵。   恭送領導出門走遠後,匡工明顯鬆一口氣,臉部肌肉鬆弛下來,頃刻間就換上了燦爛笑臉。吳宇看在眼裡,胡亂猜想,這人莫不是孫德才的後人?不然,怎麼能將川劇的變臉絕活運用得如此爐火純青?   簡明扼要而熟能生巧的介紹,耐心細致又不厭其煩的解答,偶爾被提問打斷也毫不在意,臉上總掛著微笑——給所有陌生人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也許,這人了解一點心理學,知道首因效應。可是,心理學並非他主業,所以難免出現疏漏——表情變化過快,說明他也許是個善變之人。   吳宇想起來,在報考教育學專業碩士未遂期間,曾領教過的《教育心理學》和《人格心理學》裡麵有講:性格善變的人往往陰晴不定,報復心極強,萬不能得罪,不然要留心背後插刀子。   書上還說,這樣的人一但認真喜歡上一個東西,他就必須認定,誰也搶不走。總之沒什麼好話,這樣的人聰明又狡猾,心思縝密,讓人捉摸不透。   可眼前這人,待人一團和氣,陽光得很,怎麼看也不像心裡陰暗的那種人嘛。轉念想到“盡信書不如無書”那句話,可見書裡的東西不能盡信——尤其是宋真宗最會哄人:什麼黃金屋,顏如玉,千鐘粟的,因為有好些人都隻有出租屋,柴火妞,去種樹。   再說了,盡信而“無”書終究不如“有”書讓人盡興,想到這裡,暗笑自己小題大做,錯看好人。   據了解: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聯合車間開工投產,運行至今不到二十年,正值壯年,在廠裡稱得上是大車間,更是建功立業的好陣地。   組織架構是黨政正職牽頭,兩位副主任,分管設備和工藝;再往下是各專業的技術員若乾。除此之外,設工會主席和勞資員各一名,這些都屬於車間管理層。被管理的對象為五個班組,根據工藝和設備專業特點,每個班組又分為多個崗位。   直到周五,新來每個人的去向終於塵埃落定——倒不是因為人數尷尬,不能被5整除會導致班組沒法“均貧富”,進而讓車間為難。在管理層看來,這些新人仿佛燙手山芋或是跌停的股票,是亟待出手的物件。   隻不過呢,部分班長主人翁意識比較強烈,要趕在新人分班之前,前去相他一相——可見,車間像馬圈,班長如伯樂,新人中也許會有千裡馬;車間是菜場,班長是煮夫,新人裡可能有物美價廉的好貨色;車間好比寺廟,班長立地成佛,把新人當香客,其間想必不乏有緣人。   相馬和買菜要花工夫,佛度有緣人更需時日,當年玄奘法師挑上窺基大師繼承衣缽,還費了好大一番周折呢。新人們比不得窺基高門子弟的身份尊貴,更學不來他“三車和尚”的豪放性情,隻靜靜地接受命運之手的安排。於是,被動服從調劑的結果是:吳宇同另外三人被分往一班,並被通知下周一進班。   班組的基本情況是這樣的:每個班組有班長一名,操作工分三等——主操作工(主操,重要崗位叫一操或主操一,崗位相對次要叫二操或主操二)負責監控室內儀表,一般情況下不用去現場親自動手乾活,生產上需要做室外調整時,直接用對講機(黑色摩托羅拉牌步話機)叫一下,讓外操去乾就是了;   其次是輔助操作工,分為輔操一和輔操二,負責現場的巡檢(巡視檢查相關設備是否運行正常)和各種故障的處理;再低一級是三操,在主操和輔操的指導下做一些簡單的日常工作。   由此可見,班組與家庭有相似之處——二者都有主內主外的分工,能極盡異曲同工之妙——難怪班長口口聲聲“咱們班組就是一個大家庭”,看來這話是極有科學根據的。吳宇們是新人,連三操都算不上,理所當然該從俗稱“四操”的學徒做起。   那個時候,公司並未參與合資,班組卻早已引進國際先進經驗,具備了精細化分工的特點:不僅崗位分得細,每個崗位更是兵強馬壯軍容齊整。   一個班組平均下來總有十七八號人,除去一部分混子、一部分噴子和一部分廚子,真正頂用的不到三分之一,隻有少數的班組能夠做到人到用時不恨少,能稱得上百戰雄師。   後來,隨著集團公司減員增效,先是將班組由五個減到四個。削藩成功後,為了建設新裝置,又學漢武帝實行推恩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進行過幾次規模不等的人員抽調,班組人員便逐漸減少到十人左右。   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結果是,兵力隻夠維穩而不能平叛——維持正常生產容易,可一旦裝置發生異常——比如緊急停工,人手便顯得不足——其實人頭倒是足夠,但除去老弱病殘孕廚混噴,能獨當一麵的不到仨人,所以遇事常常捉襟見肘。   不過,好在大夥有困難就克服慣了,早就準備好應對措施——那就是成立應急小分隊。這支應急隊伍歷史悠久,幾乎媲美《環境保護法》裡防治汙染的“三同時”設施,在裝置設計之初便開始醞釀,直到裝置開工,候選人大名單終於發酵成美酒,這顯然得益於相關領導遍訪賢達,挑選精兵強將的苦心孤詣,他們的努力著實功不可沒。   主任和政治領導自任正副隊長,隊員以思想上能心甘情願奉詔入京——這很好理解,不願來而強招,也許不是勤王保生產而是破壞搞謀反了;以行動上能打車或開車30分鐘到廠,作為如此極其嚴格的選拔標準,身心兩方麵缺一不可。   應急隊員包括副主任,技術員,班長和部分骨乾班員——骨乾骨乾,一被鼓動就能乾——萬一車間遭遇不測,比如天災人禍導致緊急停工,便立即呼叫“汪汪隊”。突發情況下,室內操作調整和現場需要更改的流程太多,光靠當班人員顯然不夠,到那時“汪汪隊”是能立大功的。   當然,說了是突發情況,顯然具備突然發生無法提前預測的先天特點。為了保證隊員們能及時到廠,領導們做出巨大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