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已逝,東方的層雲現出魚肚白,宗廟的九層高階沿道一路,黑白兩色旌旗獵獵飛舞,金甲虎衛如石像般列隊肅立,林立的儀仗在朝陽中金光熠熠。 在這座宏大如山的巨物麵前,任何生靈與建築都顯得如此渺小微弱。 關切舉國年運的重典“春祭”即將開始。 參加祭祀的官員王侯們頭頂冠冕,腰間玉佩珠扣光亮熠熠,飄動的白緞禮裳後擺拖行在寬整的石階上,猶如一條奔湧向宗廟大殿的乳白長河。 凜凜寒風扯得旌旗呼呼聲響,金甲鱗閃的刑方侯刑寒腰挎長刀立在宗廟大殿前的高臺上,身後刑英銀甲頭盔下露出淡須白麵,英氣逼人。 為策保春祭順暢安穩,商王子斂特將刑寒從千裡外的封地刑方召來,專任宗廟守候。 黑甲武將們各據要地,昂首肅麵,靜候祭典開始。朝霞赤紅絢爛,宗廟的重簷黑頂上片片金輝浮起。鉞,戈、戟等儀仗林立四處,寒光點點閃耀。 宗廟大殿內火炬熊旺,一長溜艷紅燭火在白玉靈臺下搖曳燃燒,端立的祖宗靈牌如列陣般,高踞靈臺之上。 居於最高位的十餘尊先帝靈牌巍然並立,最為尊貴。黑木上的朱砂文符赤紅如血,冷峻中暗光隱現,如一雙雙睥睨下方的黑目,透出無盡的淩人威壓。 上百位白衣大巫如繁星拱月般整齊席坐供案靈臺前,灰石地麵輕晃著道道靜穆莊肅的身影, 循祖例,參與祭典的官員王侯們都依照官製爵位,依次先在大殿門口作稽叩首,禮拜先祖,再行入座。 錯落有致的鼎、尊、鬲、簋各式禮器圍布靈臺正下方,這些國之吉金重器形貌殊異,色澤瑰麗,暗金,幽赤,銀白·····浮光閃耀中,神獸繁紋躍然欲出,極盡奢貴。 魚貫而入的異國使節商賈經過此處時都忍不住側目多瞄幾眼,眼眸內貪婪與驚慕閃爍。 這些金器若是帶回他們異邦,每件都能拍出驚人天價。 殿前厚重的黑木大門正對前方的寬廣祭壇。 漢白玉長方祭壇正下方,兩名寬袍的女子長身並立,衣袂飄揚。高綰秀發間,青玉飛鳳簪清光瑩然。 綠袍的尚熙背心處的北鬥七星紋曲折蛇行,幽暗古樸。 白袍鼓舞的娥英背上赫然紋著一輪淡黃彎月,尖銳如刀。 星月交輝,透放出一股古拙而又奇異的肅穆神秘感。 晨光落在她們肅立的身影,兩人白皙無暇的麵龐上泛起一層聖潔的金輝。 晨光穿過層雲,照拂大地,宗廟大殿愈發顯得巍然雄壯。 各路王侯世家都已參拜入列。即位不久的商王子斂頭戴玄鳥王冕,白袍英姿挺拔,昂然隊伍前。 身邊的王後瑤夕頭頂金翠珠冠,沉甸甸的的碧玉垂飾懸在腰間與胸前,處處輝映出脂潤柔光,富麗而華貴。 太史寮的太祝伯畬身披紅色玄衣,頭頂黑緞高帽,肅坐在祭壇前,身前滴壺中銅雀露出底爪,他緩緩起身。 垂掛胸前的白玉璋壓得伯畬有點佝僂,他昂昂脖項,竭力挺直身體,高高抬起雙袖,放聲大叫道: “吉時已到,祭事可啟—” “嗚——嗚——”角號倏然吹響,拖出長長的尾音,直飄遠方。 鐘磬齊鳴,鐃聲接踵而起。 樂聲中,手持雪白牙圭的娥英與尚熙緩緩步上祭壇,長袍衣帶飄揚。身後緊隨八名青綢深衣少女,個個身形窈窕,步履輕盈整齊。 兩人容貌清麗,每一步都帶著別樣的韻律,散發出一種超然脫俗的魅力與自信,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們身上。 侍神殿女巫們列隊祭壇左右,商王領著王後與眾臣擁立在廣場內,麵朝宗廟神臺,恭身行跪禮。 咚——咚——宏大的鐘聲在從宗廟裡傳出,飄下陡直臺階,穿過高聳的城墻,越過滔滔河水,傳遍大邑商都的每處角落。 商都的千千萬臣民即刻肅然靜立,停止手中的活計,結束交談,目光齊齊望向宗廟方向。 人人都知,本年最重要的祭祖大典已經開始,心頭都默禱天帝祖靈保佑,大商風調雨順,國運昌盛。 “恭迎先祖——”宗廟前的太祝扯起嗓子長喝,聲揚四處。 細碎而宏大的祝禱聲在大殿內響起,身軀微胖的巫鹹領著大巫們手持竹簡,神情莊肅地喃喃禱告。 春祭乃是殷商首祭,規模宏大,禮製繁復。分“迎神”“敬獻“、“酬神”還有撤饈送神“這四個步驟, 鼓瑟鐘磬交錯輕響,不絕於耳。 “迎神”祭樂奏響,商王率先起身,領著眾人各自坐回座位。 黑壓壓的大片人影占據滿整個寬闊的祭祀廣場,左邊觀禮臺端坐著黑冠白袍的商王與近支貴胄們。 右邊多是方國王侯與部落頭領。獻祭的絲帛粟黎等貢品在殿前堆積成數座小山。 宗廟下方冒出陣陣牛羊嘶叫,風裡很快就傳來一陣陣濃鬱血腥膻味。 烏衣巫仆們抬來數十蔑筐犧牲祭品,雄踞祭壇下的九尊三足夔紋圓鼎瞬時就塞滿。 剛剛宰殺的牛羊犧牲頭顱鮮血瀝瀝,赤紅的血液沿著金鼎外壁流淌,垂落塵土。 “首獻祖靈——”太祝扯嗓高叫。 眾人注視中,三個巨大的銅盂盤被力士抬上,盤中碩大慘白的象頭,雙目緊閉成一道縫,似在酣然沉睡。 長長的象鼻盤纏象頭底下,獠牙彎長如月,好似如突起的三座雪山般引人注目,涓涓鮮血從底部滲出匯聚在盤底。 進俎是敬獻先祖的頭道大餐,這三隻可憐的大白象成為祖神的開胃點心。 身旁的商王與兩位王後都闔手在膝,麵無表情地直視祭壇。 祭壇前,各府的灰衫奴婢魚貫而入,在青衣寢官們的指引下,大量敬獻的玉帛與禮器有條不紊地分批擺上祭壇,呈入大殿。 祭臺前青衣長袍巫女們整肅以待,望著兩位傲然立在隊前的殿主,商王微微頷首。 目中閃過一道厲色,他向旁邊太祝揚起手掌,早已靜候的對方順即高喝一聲: “獻人牲——” 眾人跟著麵色一凜,紛紛舉目望向宗廟下方。 寬廣的宗廟廣場上露出兩個黃土巨坑,新刨出的祭坑如此醒目,仿若噬人惡獸張開大口等待投食。 被清洗乾凈的人牲們如蝗蟲般齊齊跪聚在坑邊,旁邊的赤膊皮甲士兵正翹首以待。 宗廟之上,血紅玄鳥大旗揮晃幾下,士兵們大步走近人牲,高舉斧鉞,寒光閃爍,一時血光四濺。 人牲們首級如切瓜般紛紛落地,身體仆倒塵土,赤黃土地迅速被染成血紅,噴湧的鮮血讓祭坑邊立即成為一片血漿泥濘。 填祭的人牲則直接被士兵抬起,如貨物般拋下祭坑,亂石砸下,再填上泥土。 也有不少屍首被掛在祭坑旁的木架,懸祭饗神,場麵驚悚。 因為都被割去舌頭,整個過程人牲們都無聲無息,如豬羊般宰殺獻祭, 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血腥刺激的氣息。 這恐怖慘烈場麵,商人們大都熟視無睹,不少受邀的客商則看得目瞪口呆,目中隱現驚恐。 絕大多數的人牲都是黃發白膚的羌奴,一眼便知是異邦人。 天邊的片片雲霞燦如織錦,道道晨光沖破雲層,直射下來。宗廟的烏梁黑頂頓時鍍上層殷紅光暈。 這片刻功夫,祭壇虎紋供案上多了十多具尚冒著騰騰熱氣的人頭。 這些首級的主人都是異邦部落頭領,身份殊貴,商人們饗神供奉先祖的最佳祭品。 太史寮的鉞斧手們技藝嫻熟,每尊人頭雖麵目神情獰然,卻脖項刀口平整,頜下胡須盡刮去,收拾得乾凈整潔。 一聲清脆的磬響起,太祝宣布巫女頌神,夷商們神情立即舒緩下來。 立在祭壇正中的尚熙高抬起雙臂,垂下的袖口處露出白皙的手臂,麵對宗廟,凝望殿內祖靈神臺,揚聲誦祭: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錫無疆,及爾斯所。 既載清酤,賚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 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將。自天降康,豐年穰穰。 來假來饗,降福無疆。 ······ 清朗莊肅的朗誦聲隨風高揚,壇下眾人聽到清清楚楚,都端坐凝視,不敢有半分響動。 垂手靜立一旁的娥英麵色沉靜如水,星月玄衣在風中激蕩鼓舞,如若淩風仙人一般。 就在眾人都被祭壇上頌神儀式深深吸引之際,督守在商王身側的刑寒卻目光微轉,眼角微揚下,虎眉蹙起。 隻有他敏銳地觀察到,向來淡定的妻子娥英眉宇間浮起憂色,而且愈發濃鬱。 截至此時,祭祖大典一切順利,迎神,敬獻這幾個環節,太史寮與侍神殿配合得默契有序,無可挑剔。 巫殿那幫大巫雖不待見侍神殿,但春祭大典還是不敢亂來,行事布置都規規矩矩。 難道是殿內出現問題,他目光轉向宗廟敞開的大門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頂著高冠的太卜成玄匆匆從側門步出,悄然沿著外圍抵達商王身側,貼在其耳邊低語。 大家都在仰望祭壇,幾乎無人發覺。 當下乃祭祀最重要時刻,太卜理當在靈臺下帶領眾大巫頌神,準備下一輪的酬神儀式。 刑寒心頭一緊,麵色凝起。 作為鳳鳥部前聖女,妻子娥英歷來對危險有著非凡的預知,他幾乎可以確定本次春祭出現不小的異象。 刑寒離得近,隱約聽到風裡傳來成玄的半句低語“尚無神啟——”, 商王身軀微震,頭頂王冕晃蕩起來,唇角抽搐兩下,順即又恢復平靜。 這話也讓刑寒心頭大震,他垂下的手不禁拳頭捏緊。 祭典果然遇到危機。 雖神人相隔,但祖靈偉力浩瀚。歷次祭祖大典進行到獻祭之後,宗廟大殿內的祖靈神位必然會有所回應。 通常獻祭的祭物愈多越貴重,祖靈們也愈發高興,神位會震顫不已,乃至會顯現如霞光鳳鳴等諸多征兆。 本次春祭大典中,獻祭犧牲禮器規製等,無論數量還是品質都遠超過往。循例應當早早喚來祖靈,引發更多神跡。 可是連最尋常的靈位神動都沒有顯現,這委實太過反常。 祭祀中某道環節一定出現了嚴重問題。 兩道濃眉微糾,刑寒也不知問題出在何處,隻是投目望向祭壇中佇立的妻子。 其他人渾然不覺,本輪春祭目前看似一切順利如常。 華蓋下,商王麵色嚴峻,沉聲吐出幾個字來 “貞問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