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咧聲來自幽深的長廊拐角處,一位綠緞華裙的少女氣沖沖地步來,粉嫩的臉頰帶著抹嫣紅,身後跟著七八位青衣奴婢,麵色惶恐。 那少女淡細峨眉橫起,頭頂盤螺青絲間,一支珠玉銀吊墜晃蕩不止,她邊走邊叉腰揮袖,大聲嗬斥: “真是個笨蛋,才拿出來幾步路,就偏偏這個時候瘸了腿。!” 身後一名灰裙女仆滿臉漲紅,步態蹣跚,走得高一腳淺一腳,顯得有些吃力。其他男女奴婢都低頭不語。 看這對方氣勢,必是是富貴人家小姐,已經站起身來的阿桑躲避不及,恭卑地垂手低眉退在長廊邊,小心地讓開道。 “這蟠龍觚可是我費盡心機求來的寶貝,還指望著它來給咱家長臉,可現在連個能捧著呈上的女婢都沒有!?“少女氣得臉蛋粉紅,頭頂吊墜晃顫更加厲害。 聽到有寶貝,阿桑忍不住微抬起頭顱斜眼瞄去。 那群奴仆中,有位看起來頗壯的黑衫男仆,正小心地捧著個兩尺高的長物。不過紅綢遮罩得嚴實,也不知啥貴重的寶貝。 “若是你這粗傻的男仆跟進去,一定會惹來那些賤人笑話!”她滿臉苦惱,忍不住又停下步來叱罵。 心知這富賈小姐正在氣頭上,生怕惹到對方,阿桑趕緊將頭伏得更低。 轉過身的少女目光正好落在阿桑寬闊的脊背,眼睛恍然一亮。 “你,給我過來!”少女小手一指,不假思索地發令 阿桑惶恐地抬起頭,左右看看,確定是在命令自己,麵色微變,但立即上前半步,按大商禮數垂手屈膝致禮。 那少女一個眼色,旁邊女奴立即明白,瘸著腿移過去,張嘴問道 “你這小婢看似是有些力氣,可曾習過武技?” 阿桑不敢隱瞞,默默地點頭。 麵色立即變緩,火爆少女將手一揮,朝那男仆揚揚下巴 “把寶貝與她試試。” 那男仆捧著紅綢遮蓋的物件緩步過來,抬起手小心地遞向阿桑。 “給我小心拿好寶貝,有半點差錯就砍你腦袋。”少女盈盈雙目緊盯阿桑,提醒兼威懾。 哪敢拒絕,阿桑自然地抬起手接過,近她半人高的這東西捧在手裡還真有點沉重。 一片金屬的冰涼從那東西底部傳來,心頭立即明白這應是一尊價值不菲的青銅器物。 見到阿桑輕鬆接過,抱在懷裡看似比那男仆還輕鬆,少女麵露歡喜,還是不放心地問道 “這東西挺重,你能拿得動嗎?” “稟告小姐,奴婢練過武技石斧,臂力還能托得起這東西。”阿桑從大家夥旁側露出臉,老實地回話。 聽到這話,少女美目笑如彎月,方才怒意消失無蹤。 “你是哪裡門下的女婢啊?” 這話讓阿桑很迷糊,她微做思忖後,學著卓卡的口吻,淡定地回道 “是九方大人帶我來的!” 對方微微頷首,完全不疑,望望廊外樹木陰影已長拖地上,揮揮衣袖催促道 “時間不早,晚宴即將開始,你快快跟著我一起去過去吧!” 阿桑張口想辯解還要在此處等人,抬頭見到對方兇悍又急切的背影,立即閉上嘴,被那群奴仆們擁著,疾步緊追過去。 一路上,她滿心忐忑不安,周圍男女奴仆看起來個個神情肅穆,一聲不吭,這陣勢好似要去迎接一場生死大戰般。 阿桑無從開口問起。唯有硬著頭皮緊隨前去。 穿過長長的闊廊,麵前出現一處宏大寬整的烏梁紅頂建築,阿桑看得微微心顫,這屋頂看起來有幾分眼熟。 整齊矗立的粗壯黑木廊柱像一長排頂天的巨人,氣勢恢宏,這巨屋內外簡直可以藏下一支軍隊。 心頭暗自有些不對勁,看往來人群個個衣著華麗,器宇不凡,行走間珠帶玉飾叮叮輕響。 阿桑垂下眼簾,小心地捧著那銅器,完全不敢分神。 這位少女似乎身份極為尊貴,遇到的人們都躬身行禮,而她幾乎連眼皮也未曾抬起過,一路漠視過去。 “阿姊這麼匆忙,這回又是收集什麼寶貝獻給父王!?”一個輕佻的招呼聲響起。 隻見路口立著位方臉窄肩的白衣年青人,青玉編帶纏繞腰間,一雙小眼瞇成道縫,不懷好意地望向少女。 停步看清來人,少女嘴角微翹,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原來是四王兄!”,見到對方留意到阿桑手中東西,她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撇撇下巴,微嘟小紅唇: “今日可是父王五十壽辰,倉鳴大師特意為我出手製作了重禮。” 這話讓對方很是意外,有些蒼白的小臉上笑意消失,望望阿桑手中東西,眼神閃爍出幾分疑色。 似乎已料到對方反應,少女莞爾一笑,故意露出些苦惱。 “四王兄,你說,父王萬一不喜歡這東西怎麼辦呢!?” 這位四王兄嘴角擠出絲乾笑,不鹹不淡地回道 “這,得看父王的心情!”,話音未落,人就轉身離去。 望著那個匆匆離去的白衣背影,少女不屑地癟癟嘴,鼻孔裡輕嗤了聲。 “哼,沒本事還想和我鬥!” 低頭聽到兩人的對話,阿桑嘴角肌肉一陣抽搐,心頭巨浪翻滾。 她驟然意識到,難怪先前有些眼熟,她倒吸口涼氣。此時的她,竟然身處那片隔河眺望的宏大城樓——王宮。 身前這位少女也不是普通富人家女孩,身份尊貴得超乎想象。 嚇得滿背是汗的阿桑不知所措,木然地跟在少女身後,腳下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天色雖尚早,白墻黑簷在阿桑眼中,迅速變得黯淡起來。 前方洞開的烏木宮門仿若黑暗巨獸張開的大嘴,阿桑苦著臉緩緩抬步前行,離那座巍峨的殿堂愈發接近。 跟著踏過幾乎半膝高的黑木門檻,陽光透過楹格,正照得殿內白石地麵光亮生輝,長排燭火中,四處高梁與華壁上布滿各種艷麗的繁紋彩繪。 緩緩步入,寬闊的大殿內,各種華貴的青銅器具金光閃爍,簡直晃花阿桑雙眼,都是在西市從未見過的珍奇。 大殿兩側的金甲武士銀戈雪亮,阿桑隻敢在慢行間,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場內。 正堂左右兩排長長的朱漆木案前,已坐滿賓客。 大大小小的鼎、甗、鬲等精美酒器食具整齊地擺放案上,火燭下華服寬袖飄逸,金器閃爍,撲麵而來的莊肅奢華氣息直壓得阿桑感到氣窒。 哈,哈,哈——一陣如破鼓般奇怪大笑聲在高闊明亮的殿堂裡回蕩。 笑聲來自正殿前。巨大的黑色玄鳥壁畫下,一位紫衫灰須老人憑案踞坐。身形臃腫的他胳膊撐在青銅長案上,金紋寬袍袖垂放案前。 老人鼻頭發紅,正費力地振起肥腰,看上去像一頭笨重的棕熊。 遠遠見到綠衣少女進來,灰須老人揚手揮袖: “梔安來晚啦!快點過來,陪父王共進醇酒一回。“端起手中碩大的爵杯,笑得灰須亂顫。 “你小心跟我後麵!”叫梔安的紅衣少女低頭輕嗬阿桑,臉上同時盈滿笑意,轉眼就化作一隻快樂的小燕子,飛奔向殿上。 阿桑立即反應過來,正殿案前那紫袍老人就是那個愛砍人頭祭祀的商王子斂,她兩腿不禁發軟。 旁邊的端莊正坐的中年婦人望著飄然奔來的少女,帶著細紋的眼角浮起慈笑。 “這可是你母後深藏十多年的陳釀醇酒!你也來試試吧!” 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動作言語,望向走在紅氈上的梔安。 緩緩靠前的阿桑緊張得腿腳發僵,手心裡沁滿汗珠,還好懷裡的東西擋住她發紅的臉龐。 她明顯感受到席間望過來的雙雙眼神,神情復雜,欣喜與羨慕中,也不乏嫉妒與怨忿。 “這是我專程讓倉鳴大師為父王製作的賀壽大禮!”梔安公主紅唇微啟。 她嬌滴滴行個禮後,立即靠過去,如新生小貓崽般依偎在灰須老人身邊。 這與方才訓責奴仆時判若兩人,阿桑看得有些傻眼。 見她動作遲緩,梔安公主峨眉暗蹙,嘴裡柔聲令道 “放在案臺前,揭開紅綢。” 回過神的阿桑小步靠近,將觚壺輕輕放上案臺。 與他們僅僅半尺距離,阿桑甚至嗅到商王鼻息間濃鬱的酸腐氣息,扯下紅綢,她立即低首退開。 金光亮起,一尊紋飾精美的細腰方棱銅觚出現眾人眼中。 觚口伸出的四隻蟠龍首呼之欲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腰身圈足布滿夔紋,細膩生動。商王滿臉喜色地捧在手裡。 不知自己該乾嘛,阿桑垂手默然立在案幾邊,半點不敢亂動。 抱過觚壺,商王捧在手裡旋轉端詳,眼眸發亮,麵頰上兩團紅暈更加明顯,口裡嘖嘖贊道: “倉鳴閉關多年,這次重新出山,製器之道又精進很多啊!” 旁邊坐著的王後瑤夕眉目盈笑,款款舉起小角杯,柔聲道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啊!此番有倉鳴大師出山指導,吉金坊必然能工藝提升,生產更多兵刃利器與祭神禮器。保我大商國土安泰,國運昌隆。“ 抬手間,阿桑注意到王後白腕間玉鐲,碧透欲滴間現出點點紅暈,如綠野中朵朵花開煞是好看。 看得出這話深得商王之心,他立即高舉爵杯,率先仰頭猛灌一杯醴酒。胡須上沾滿晶瑩小酒珠。 眾人舉杯共飲中,見到獻禮成功,梔安公主樂滋滋地飲下美酒。 也不妨礙父王與重臣宴樂,她趾高氣昂地帶著阿桑退下殿去。背後收到無數嫉恨與艷慕的目光。 踩在柔軟如草地的暗紅地毯上,阿桑小心地低頭跟著,大氣也不敢出。 路過處珠幔垂掛的黑梁旁,她瞄見一尊厚重巨鼎下炭火紅旺,方鼎雲雷卷紋飾鋪地間,凸顯個突目猙獰虎首,口中叼著半個尚在伸手掙紮的人身。 想到自己此時也如那人般兇險,阿桑縮下脖子,趕緊別過臉去。 意外地,她目中映出一個熟悉的麵孔,腳步頓然僵住,與對麵那人同時眼露驚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