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對方會出現此處，賈馬爾眼角微抽下，目中神色復雜。 　　“傻呆做啥？”帶路的黑帽小寢官瞪阿桑一眼，阿桑哆嗦下趕緊跟上。 　　前麵的梔安已往左側的席位而去，理理衣裙坐下身去。學著旁邊奴婢的樣子，阿桑侯立在旁邊梁柱旁。 　　側轉過頭，小梔安就哇地一聲輕呼，神情既驚喜與迷惑，阿桑也注目過去。 　　“子昭哥哥！你怎麼也坐這裡？”她眉梢微挑，語氣有些不解。 　　旁邊赭紅氈毯上，踞坐的寬肩男子展顏笑起，粗黑如刀的濃眉往後邊一揚， 　　“這是父王的安排！我們兩人都須在此陪客子們！” 　　這人看上去比梔安年長不了幾歲，言語卻有點像賈馬爾那般不急不緩的。 　　他的身後圍坐十來名青年男女，膚色各異，衣著與商人諸多不同，應該都是域外異族貴族子弟。 　　朱漆案幾上，高觚矮爵錯落有致，素娥奴婢們跪在席邊，手持長杓，低首垂目，緩緩將黎酒舀入酒器中。 　　學著其他奴婢樣，阿桑垂手跪坐在案幾旁邊，裝模作樣地侍奉公主。 　　方才那虎鼎內，雪白羊羹正翻滾撲騰，誘人的香氣隨著白色蒸汽飄散四溢。 　　聞到這味道，好久沒吃東西的阿桑暗暗咽下口水。 　　矮壯的奴捧著蟠螭銅罍穿行席間，侍奉賓客，誘人的酒肉香味飄逸在大殿內。 　　忍住肚中咕咕叫的酒蟲，阿桑強迫自己目光，從案臺上黃亮醇香的醴酒移開。 　　酒已輪過幾巡，黑冠大臣與白冠大巫都和商王一般酒興酣然，觥籌交錯不斷。麵上漸漸顯陀紅大片。 　　阿桑注意到，靠近左邊殿前大柱的一位乾瘦黑衣長者苦著臉，隻是應和眾人，端起過幾次酒爵，但幾乎沒有添加過醴酒， 　　他旁邊案幾的兩名蒙麵女子更是矜持，青白長裙垂地，連酒爵也未曾動過，全程隻是低頭飲些羹湯，罩麵白紗被火光映得通紅，如同兩尊女神像般，窈窕身影冷然靜坐。 　　兩人都坐在商王銅案左側位置，想來地位非常高貴。 　　酒興正濃的梔安公主也注意到兩人，麵帶疑惑，向那位叫子昭的兄長低語問道 　　“真是奇怪！侍神殿那兩位都親自前來赴宴！以往除了祭祀大典，她們可從不露麵啊！“ 　　阿桑心頭一驚，沒想到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商最神秘的女巫魁首，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簾，再多望幾眼。 　　旁邊的粗眉男子子昭笑而不語，隻是舉爵朝她晃晃，然後一飲見底。 　　“父王的事，我們還是看著就好，不用揣測，更不要多打聽。” 　　他話語懇切溫和，如三月暖陽般讓人舒適。 　　沒有得到答案的梔安怏怏地端起小爵，抿上小口。忍不住還想追問。 　　殿前傳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聲，一個尖細高亢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諸公稍安—— 　　觥籌交錯嘎然停下，席間眾人都投目過來，商王笑吟吟地放下酒爵。 　　玄鳥壁圖前，一位兩鬢斑白的白胖黑帽寢官滿麵媚笑，拱拱手向諸官行禮後，扯著尖細的嗓音： 　　“恭賀我殷商大王壽誕，瑤夕王後囑訓後宮，改編大濩雅樂，歌舞賀壽—。“ 　　端坐前殿的瑤夕目中含笑，商王饒有興致地斜肩倚在案邊，瞇起微醺的小眼。 　　“這大濩樂舞是講述先王商湯滅夏戰跡的武舞！祭祀與重典中經常會有表演！” 　　梔安公主滿臉傲色地向坐旁邊的幾位年幼異族男女介紹。 　　這幾人立即麵露驚喜，紛紛表示謝意，眼神舉止中流露出的恭謹與小心簡直和那幫奴婢沒有半點差別，阿桑默默看在眼底。 　　叮———— 　　一聲清冽的鐘磬聲在大殿兩旁白紗垂帳內同時奏起，尾音悠長，回蕩在空闊的殿梁間。 　　點點水缶擊打聲緊隨而出，如珠玉墜地般叮咚悅耳。 　　合著輕緩的樂聲，一行身穿土黃綢褲的赤膊武士闊步登場，他們手持長戈，裸露的強壯肌膚上金粉塗遍，如行走的銅人般，腳步整齊，鏗鏘作響。 　　行到殿中時，驟然立定，長戈如林般齊齊豎起。 　　砰—砰-大鼓重響，措不及防的阿桑驚得身體猛抖下。 　　旁邊梔安正好瞧見她這窘樣，掩嘴笑起。 　　一陣柔和婉轉的歌聲隔著殿後的輕紗傳出。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 　　奏鼓簡簡，衎我烈祖。 　　鞉鼓阪泉，依我磬聲。 　　於赫黃帝，穆穆厥聲。庸鼓玄女，天玄地黃，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在身段纖細的舞伎們踏著歌聲，舞動潔白輕盈的羽扇，緩緩步出。武士肅然長戈舉起，變幻出各種戰擊動作，宛如尊尊戰鬥勇士塑像。 　　雖然兵戈交擊的叮咚聲不絕於耳，但整個樂舞又如此平和莊肅，盡顯豪邁英武。 　　首次見識如此宏大氣勢的舞樂場麵，阿桑看得兩眼發直。早聽說商人尚武，但做夢都沒想到過殘酷的戰鬥場麵竟然可以編排成如此氣勢磅礴的精美舞蹈。周圍男女也露出同樣癡迷神情。。 　　商王眼中笑意湧現，頻頻頷首，看得頗有興致。 　　“大濩樂舞不是歌頌咱們商湯賢王嗎？這樂詞裡咋唱的是九天玄女——？” 　　梔安蹙眉低語，水盈美目裡充滿疑惑，抬頭望向殿前的母後瑤夕，對方笑容愈盛，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異樣的眼神。 　　連阿桑注意到周圍的氣氛有細微變化，一些黑帽官員們開始交頭低語，眼中透出疑惑。 　　她的目光瞄向堂前的侍神殿兩位殿主，畢竟這是在贊頌她們始祖神靈九天玄女。 　　一青一白長裙垂地的兩位殿主俱顯得波瀾不驚，依舊如先前那般傲然清冷。 　　我有嘉客，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湯孫之將······ 　　悠揚的歌聲在大殿裡飄蕩回響，盤繞梁柱垂幔間，漸漸弱不可聞，最終消失。 　　曲終意未盡，人們的臉上殘存絲絲陶醉。 　　“好一個龍戰於野，天地玄黃，這曲甚好啊！”坐在商王最近的圓臉高帽官員率先站起，鼓掌高聲大贊，滿臉意猶未盡。 　　商王子斂含笑向王後瑤夕點頭 　　“今日舞樂頌神最是恰好，我大商江山世代安好，侍神殿的九天玄女的確神功不可沒。” 　　見到這般景象，坐在案幾後的官員貴胄們都跟著頷首，連那個苦著瘦臉的灰袍長者也揚眉向王後投去贊賞的目光。 　　阿桑注意到位巨左邊那一堆白衣黑高帽的大巫笑得有些勉強，坐前麵的那位白麵疏須大巫神情尤顯尷尬，提起爵杯低首飲酒。 　　端起金爵，商王身軀搖顫立起，微醺眼中笑意漣漣，朗聲道： 　　“難得如今世態安寧下來，有此雅樂當前，我等一起暢飲醇酒。“ 　　得到大王贊賞，王後看似心情大好，滿意而矜持地瞄向另一側的同樣胸前佩玉的女子。 　　對方正優雅地舉爵起身，倩笑凝望商王，似乎完全沒注意她的目光。 　　而商王自然地側過麵，笑吟吟地頷首後，大頭一仰飲盡醴酒。 　　奴仆穿梭間，美食醴酒不斷搬上，暢飲海喝中，大殿裡說笑聲飲酒聲四起。 　　坐在右邊的一位薄腮絳衣中年人頻頻與商王舉爵邀杯，往來熱烈。 　　連接幾位王族上前賀酒，商王都顯得敷衍。梔安公主麵色似有些不悅，阿桑聽到身後傳來低語： 　　“聽說最近豢虎大人的樂坊生意不錯，好多世家大族子弟都不去西坊，改去他那邊捧場玩樂！” 　　她回過頭，瞅見一名清瘦的藍袍男子正與身邊同伴低語，語音恰好能傳入她們耳中。看那人雖兩頰瘦削，麵色有些蒼白，黑目卻晶亮有神。他這華族相貌，坐在此處反而顯得異類。 　　咦——，似乎梔安公主也很感興趣，偷偷側目傾耳過來。 　　“這大邑商城還有比西坊好玩的地方？”圍坐的男女們都顯得有些吃驚，望向那男子。 　　“荊濟，你整日混在西坊飲酒快活，有這樣的好地方為啥不帶我們去？”一名帶著大金項圈的圓頭青年語氣裡有幾分抱怨。 　　那名叫荊濟的男子方臉上露出絲苦笑 　　“那地方，你我都去不了！“ 　　見到周圍人眼中升起狐疑，他無奈地放下酒盞，故意拖長聲音： 　　“那樂坊，在城外豢虎大人的族邑青闕堡裡。” 　　這話一出，阿桑見到周圍幾人頓時神色立黯，眼中剛剛生出的光亮也完全消失。梔安望望他們，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來。 　　“哎！誰讓咱們都是質子呢？”有個狐裘短衫細眉女孩幽幽嘆道。 　　質子，這話阿桑暗自記在心裡。她早覺察到這些青年男女身份特殊，宴席中不似周圍王孫世子們般肆意張揚，顯得謹慎不少。 　　但是這個荊濟的話看似梔安特別在意，她側身回轉，興致勃勃地問道 　　“你可知豢虎大人的樂坊中有何特別戲樂，吸引那麼多王公貴子過去？” 　　公主表現出的熱切關注看似讓這位質子荊濟很是意外，他清俊的臉上微露呆滯，爾後恭謹地拱手行禮，目光閃爍中，喉頭升降幾下，似乎在思索如何作答。 　　這派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梔安峨眉微卷，找書苑 wｗｗ.zhaoshuｙuａn.cｏｍ 有些不悅。正要啟唇追問。 　　咚咚鐘聲響起，眾人都放下酒爵，舉目望向殿上。 　　“蒙祖神庇佑，天帝照拂，我大商國力日興，自盤庚先帝遷都殷地以來，更是國運昌隆，威名遠播四方——“，紫衣胖寢官朗聲道。 　　暫停話語，含笑四顧間他目露得色，抬臂展開手中長長竹簡，繼續道 　　“今日我王壽辰，諸邦方國厚禮來賀，有胡方所獻羌奴百人，玉璧五百方；土方銅錠五千，青金六千石------------“ 　　連著念出一長串外邦賀禮，都是些阿桑從未聽聞過的地方，不過那些所獻厚禮，阿桑還是知曉，都是價值不菲。 　　就在最後名單念完合上竹簡時，胖寢官微抬腦袋，瞇眼一笑道 　　“最後是來自遠方的西海大國—新月國首次朝賀，獻金器等賀禮六箱。“ 　　西海新月國，意外聽到他們商隊宗主國，阿桑立即來了精神，舉目望去。 　　殿上那寢官肥臉笑得愈發燦爛，語音揚起。 　　”為表誠意，新月國使呈上一份賀壽特禮，請諸位勝賞！“ 　　席間幾乎所有人都目光亮起，露出些詫異與新奇，齊看向廳堂內。 　　胖寢官回首望向商王，得到其頷首許可後，他舉起帶著肥嘟嘟的手掌，啪啪兩下拍起。 　　殿內光線陡暗，早已候命的奴仆熟練地將壁間油燈蓋滅。唯有商王正前方紅毯處火光通明， 　　烏木殿門洞開，燦爛如金的夕陽斜斜照入，一群看不清麵孔的高大魁梧的黑影，逆光出現在門口，整齊跨過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