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 冬陽送暖,融雪潺潺。 手指提著兩斤豬肉,身穿一套灰色棉服的張永義映著陽光,漫步在積雪消融的泥濘鄉路之上。 一路上見到不少趁著天氣明媚,出來曬太陽聊天的同村鄉親,彼此見麵,對方都會熱情的向張永義打著招呼。 麵對這種熱情,張永義隻是靦腆地點頭笑了笑,緊接著便是快步走開,一直到遠離眾人的視線,才鬆口氣般放慢步伐。 除了幾個本家的親戚之外,自幼在山上學藝的張永義根本記不住該怎麼稱呼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鄉親,為了避免尷尬,他每次隻能‘落荒而逃’。 在這種小鄉村裡,像張永義這樣不聲不響,一笑而過的後生,大部分都會在走遠後,被那些‘長輩’取下一個‘啞巴’的奚落稱號。 對於這些嘲諷外號,張永義心裡當然明白,但是他絲毫不在乎,因為他又不是真的啞巴。 三五個閑來無事的婦女照例坐在路邊曬著陽光,嘴裡或高聲,或低語,或艷羨,或貶低地暢聊著別人家事。 看到橫在路前的這些人將目光投射到了自己身上,張永義心中直皺眉頭,雖然麵上依舊笑臉盈盈,但是腳下不由得緊了幾分,快步穿過她們的‘據點’。 隨著身後嘰嘰喳喳的調笑聲不斷傳來,張永義的步伐愈來愈快。 龍溪村村子並不大,從南至北走得快的估計也就需要個八九分鐘,張永義人高馬大,步子緊跨,沒多久就從西北邊走到了東邊他二哥門前。 當張永義打開街門的時候,他二哥張永仁正在院子裡擺弄兩個血淋淋的白毛兔子。 “二哥,又上山了?” 張永義看了一眼兔子,略一停留,便直接去了廚房,叮叮咣咣將不知道多久沒用的水盆找了出來,往裡麵倒了一瓢涼水,一邊清洗豬肉上的血水一邊沖院子裡的張永仁說道:“這下詠梅那丫頭又有兔子吃了。” 張永仁蹲在院子裡的水盆前,熟練地給兔子剝皮,開膛,清理內臟,弄乾凈之後,隨手把兔子扔進盛滿冷水的盆裡,用旁邊提前準備好的溫水把手洗了洗。 將水漬在褲子上磨蹭乾凈後,張永仁抬手從兜裡掏出了煙紙跟煙沫,開始慢條斯理的卷煙。 “又殺豬了?” 張永仁聲音有些低沉的問了一句: “誰家的?” “張典忠家,就是永強他爹,留我吃飯我沒吃,也沒要錢,就要了點肉回來,尋思著來你這吃點。”張永義洗完肉之後隨手打開櫃子,發現原本放蒜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由得開口問道:“二哥,蒜呢?家裡沒蒜了?” 遲遲沒聽到回應的張永義轉頭看到張永仁在院子抽煙,張永義順手將櫃門關上,把手上的水往抹布上抹了抹,也掏出煙紙,走到院子裡開始卷煙。 “沒給咱媽送點?” 張永仁吐了口薄薄的煙霧問道。 “送完才過來的,出來的時候咱媽說嫂子讓咱們小年去她家吃飯。”張永義的煙也卷好了,雖然有點粗糙臃腫,但是並不妨礙他抽。 “小年?”張永仁皺了皺眉頭,“今天是多少了?” “二十吧?”張永義看了看盆裡血淋淋的兔子,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這兔子沒啥肉啊。” “寒冬臘月的,山上哪有肥兔子?想要肥兔子,還是得抓回來自己放家裡養。” “那倒也是,對了二哥,過完年你要去鎮上的莊子裡乾活嗎?聽咱媽說大哥幫你找好活了。” “還沒定下,年後再說吧。” 張永仁狠狠地吸了一口指間的煙卷,厚厚地煙霧從鼻子裡緩緩遊出。 “莊上挺好的,現在村裡的年輕人一般都愛去莊子上,活計輕鬆,掙得也多,比那些去州裡拉車抗包的強多了。” 張永義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張永仁旁邊,笑嘻嘻的說著。 “再輕快,那不還是種地。” 手中的煙抽的很快,轉眼便燒沒了一大半,張永仁有點意猶未盡的打量著指間的煙卷,吹了吹並不算長的煙灰。 “確實。”張永義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家裡沒蒜了?” “櫃子裡沒有那就是沒了,辣椒行嗎?西屋墻上有辣椒。” “也行。” 張永義用力嘬了兩口手中的煙卷,把不算短的煙屁股往雪堆裡一彈,起身提了提有些鬆垮的棉褲,轉頭進了西屋找辣椒。 而張永仁,則是又卷起了一根煙卷,一個人坐在院子裡靜靜地抽著。 煙剛抽到一半,屋子裡便傳來辣椒炒肉的香味。 張永仁不由得喉頭一動。 過去他們兄弟二人在龍溪村後麵的老牛山上學藝時,山上三個人裡,便是年紀最小的張永義負責夥食,當初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張永義為了讓師父跟二哥吃的開心,每天一有時間就默默研究師父那本買來看都沒看一眼的菜譜。 時間一長,倒是頗有幾分理會與心得。 而本來對飯菜沒有要求的師父跟二哥,也漸漸變得挑剔了起來。 飯菜弄得很快,張永仁進屋在炕上放好桌子,將張永義炒好的小菜一一擺上,又將家裡的白酒盡數拿了出來,兄弟二人姿態肆意地坐在火炕之上,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了起來。 下山後離開了張永義,自己單獨搬出來住的張永仁吃久了自己做的菜,再突然再吃到張永義做的菜,對比之下,隻覺得特別的可口。 菜香味濃,酒水充足,張永仁不知不覺便喝得有點多了,到後來直接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等他頭暈腦脹地醒過來時,外麵天已經黑了,桌子上擺鐘裡螢色的指針停留在六點三十七分,張永義不知道啥時候走的,偌大的屋子裡現在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下炕去廚房的灶底看了看火,還沒滅,應該是老三走的時候怕張永仁睡得時間長,火滅了炕涼,便給加了木頭。 張永仁掀起鍋蓋給鍋裡加了大半鍋清水,又往灶底填了幾塊木頭,把灶門給輕輕闔上,不讓火著的那麼快。 掏了掏口袋,將裡麵的煙紙煙沫翻了出來,又順手搬過板凳,張永仁就這樣坐在灶前,感受著灶底傳來的淡淡暖意,熟稔地卷著煙卷,一邊卷,一邊想著心事。 張永仁今年二十歲,在鄉下,這般年歲基本都已經娶妻生子,上幫老,下養小了。 但張永仁不僅沒有娶親,也沒有對象,甚至連糊口的工作都沒有。 人家上學,識文識字,他跟老三跟著師父在山上學藝,人家下學,務工務農,他還是跟老三在山上跟著師父學藝。 一學,就學了整整十二年。 從男孩,學成了男人。 雖然到了該成家立室,頂梁擎柱的年紀,但是張永仁還沒準備好長大,也並不夠成熟。 在山上,是師父替他遮風擋雨,在山下,是母親和大哥幫他頂住壓力。 本想著學成一身武藝,能夠瀟灑一生,衣食不愁,報答父母。 結果到頭來師父不辭而別,自己下山之後不會種地,不會木工,不會蓋瓦,不會廚藝。 工作都要父母托大哥辛苦幫忙找,然後過來小心翼翼的問張永仁願不願意去。 張永仁當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不想去那裡,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 他覺得自己很窩囊,他敏感,他惶恐,他無助,他害怕,害怕宛如夜海燈塔般的師父不再出現,他恐懼,恐懼自己即將隨波逐流,泯然眾人的未來。 這股情緒,像一顆巨石,壓在他心裡,仿佛要把他生生壓死。 他的一身武藝帶給了他傲氣,他不想種地,但是師父不在了,這身武藝也仿佛成了笑柄,山下,仿佛沒有需要武藝的地方。 鎮上趙莊裡最威風的十三衛,不是因為他們武功高強,而是因為他們人人有槍。 短槍、長槍,能夠一擊斃命的火槍。 練槍,確實要比練武容易。 張永仁眼前閃過大哥有幾分滄桑的笑臉,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苦笑,笑自己那為家操勞的大哥,笑自己那可憐無用的自尊和任性。 黑寂壓抑的院子裡突然起了一股子淩冽寒風,這風,宛如一個奔行的莽漢,直沖直進,砰的一聲把緊閉的屋門撞開,頂著張永仁的臉頰刮過,將猝不及防的他從頭到尾澆了個透心涼。 張永仁心中的怨恨迷茫憎惡恐懼仿佛滾燙的油鍋遇見了冰水,瞬間炸開! 他猛地站起身來,一步跨出屋門,於黑抑無光的院中昂起頭顱,望著暗邃的天,瞪著嶄新的院,迎著淩冽的風,聽著呼嘯的聲,雙拳狠握,兩腳似釘,牙關緊咬,全身緊繃,每條肌肉都在顫抖吶喊,每根發絲都在張揚狂囂,滿身的殺氣四溢。 狀如猛虎,眼似毒蛇。 張永仁直愣愣地站在院中,仿佛想把天給戳一個窟窿! 就這樣站了一分多鐘,張永仁突然放鬆下來。 深吸一口氣,氣入丹田,一吸不呼,復吸,二吸不呼,再吸,氣隨意動,充盈全身。 輕輕一跳,張永仁宛若風舞鴻毛,飄上兩米高的院墻,回身一躍,躍過四米長的院子,無聲無息地落在房瓦之上。 張永仁走上房脊,望著墜落在黑夜中的家家燈火,安靜而美麗。 舉頭西眺,整個村子依山而建,東低西高,往西望去,隻能看到外圍的一堵堵院墻。 張永仁今夜想將整個村子都看個清楚。 於是他幾個起落,飛過半個村子,一路上無聲無息,仿若夜鶯春燕,轉眼便來到了西邊最高處,張寬家的房脊之上。 立於龍溪村瓦房最高處的張永仁舉目四望,發現自己這個位置因為西線過長,反而看不真切自己來時的村子東麵。 覺得自己有些傻的張永仁剛想離去,耳邊卻傳來張寬兩口子在家吵架的聲音,久不與人接觸的張永仁一時之間覺得頗為有趣,於是便停了下來。 氣隨意動,意隨心轉,吐納之間,口中白霧旋繞。 張永仁氣息運轉後,耳極聰、目甚明,厚墻薄窗阻擋不了他的聆聽,黑空暗夜遮掩不了他的窺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張寬一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生動而清晰。 耳聽萬物低聲唱,眼見須臾恍若長。 這種神奇的運氣功法,師父管它叫蛤蟆吸吐水,張永仁嫌難聽,便自己偷偷取了個名字叫惡龍吐納功。 不過後來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惡龍兩個字,也被他給偷偷去掉了。 聽了幾句家長裡短後,張永仁便感無趣,轉身躍到旁邊的一顆高樹之上,從這裡望去,能看到更遠的村莊,也能看到玻璃窗內,昏暗燈光下的張寬兩口子相互厭惡的神情。 縱身起落,再次躍上枝頭的張永仁舉起右手,手裡抓著一顆剛從地上撿起的黃褐色小石子,他在思考,思考該不該用石頭砸張寬家的玻璃。 砸完就跑的話,張寬應該不可能知道是自己乾的吧? 沒考慮太久,張永仁便將手中的石子扔出,黃褐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重重摔在不遠處的樹下,張永仁聳了聳肩對窗內已經不再爭吵,但火藥味卻變得更濃的張寬夫妻低聲道:“你們什麼時候才能變得成熟一點。” 清爽的笑聲淹沒在了寒冷的冬夜裡。 他喜歡這種感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想乾什麼就乾什麼的感覺。 一邊心裡默念靜心訣,一邊慢慢將氣吐出,本來髪須畢現的張寬夫妻二人,慢慢變得模糊,談話聲,也變成了呼嘯的風聲,身上也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強風又至,將樹吹得嗚嗚作響。 “真是天涼好個冬!” 張永仁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