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 淩晨一點。 杏村鎮,鎮東東山荒廟。 “你果然知道這個地方。”張玉飛端坐在荒廟院子中的一顆青石之上,手中輕輕擦拭著小巧精致的轉輪槍,“你跟林師父是什麼關係?” 張永仁縱身跳上唯一完整的院墻,從腰間掏出趙莊藏寶庫內,趙天來收藏的黑色金紋轉輪槍,在右手指尖來回旋轉。 “按照輩分來講,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 “師兄啊!”張玉飛語氣有些感慨,將手中擦拭乾凈的槍放回槍套,又從另一邊槍套掏出一支轉輪槍繼續擦拭,“這算不算是同門相殘?” “大概算吧,”張永仁又掏出一把白色銀紋的轉輪槍,用左手來回旋轉著槍花,“雖然師父教你的東西不多,但你除了那點東西好像也不會別的了,所以算是吧。” 張玉飛擦槍的動作一頓,抬頭問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說什麼?” “說你是林師父的徒弟!或許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覺得我教給李三的那些話就夠了,”張永仁握停手中旋轉的雙槍,“而且你現在知道了,你會放過我嗎?” “已經晚了。” 張玉飛繼續低頭擦槍。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見過,兩次哦!”張永仁繼續旋轉雙槍,“第一次是在你家門口,那時候你還叫做牟玉飛。” 張玉飛再次抬頭看向張永仁。 “那時你正好跟師父在這學完煉氣回家,下山後做完事的我跟永義,就在你家對麵的那條小胡同等著,等著師父帶我倆回龍溪村,那天我倆特意穿了身新衣服,每次出來做完事後,師父都會給我倆買一套新衣服。” “永義當時跟我說,二哥,那個人也是師父的徒弟嗎?我們要不要上去打聲招呼呀。” “我當時也對你這個‘小師弟’很感興趣,於是便領著永義出了胡同,想要過去跟你說說話。” 聽到這裡,張玉飛出聲打斷道: “為什麼沒說?我不記得見過你,是因為林師父?” “師父他可不管這些東西,之所以沒去,是因為你看到我跟永義出來後,投射過來的眼神。” 張永仁抬頭望天,仿佛在用力回憶,頓了頓後繼續說道: “那種嫌棄的眼神!也對,哪怕是在山上破廟練了一天功,但是你的身上依舊光鮮亮麗,綢緞的料子在夕陽下仿佛會發光,我跟永義這種窮人家小孩穿的衣服,哪怕是新的,也是粗糙而黯淡的,跟你一比,應該也隻配躲在陰暗的胡同裡了。” 沉默了一會,張玉飛開口問道: “第二次呢?” “第二次你就已經叫張玉飛了,”張永仁收起槍,點了根香煙,用力吸了一口,“那次見到你我也很意外,沒想到雇我們乾活的人是你。” “雇你們乾活?”張玉飛皺起眉頭,“什麼時候?” “怎麼說呢?”張永仁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你一開始不是把杏村鎮宅子的地契給了我師父,讓師父幫你當上飛馬隊隊長嗎?然後師父趁著我跟永義乾活的時間,教了你一套煉氣的法門,那套法門雖然傷身,但是你一日功,頂別人十日,隻要你穩住心,慢慢練,在過幾年以你的實力肯定能當上飛馬隊隊長。 但你太心急了,可能是你見不得你同父異母的敗家子哥哥被殺,也可能是見不得為了奪回趙莊,苦心嫁給趙天來的姐姐受委屈。 總之你很急,急不可耐。 所以你想要立功,立大功,於是你盯上了平陽虎徐達。” “徐達?!” 張玉飛咬牙出聲,但是張永仁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說道: “師父知道你這一去死定了,死了還怎麼當飛馬隊長? 宅子我們都收了,我們師父很講信用,說了讓你當,就肯定得讓你當,不得不說你當初很有眼光,找到了我們師父。 總之,師父領著我們兄弟二人,先你一步找到了徐達。” 張玉飛瞳孔劇震,口中卻是冷笑: “你該不會說,徐達是你倆殺的,我殺的那個徐達是個假的吧!” “那倒不是,你殺的就是真徐達,做不了假。”張永仁的煙頭在黑夜中忽明忽滅,“而且當時你倆比試的時候,我們跟師父就在遠處看著。” 張玉飛氣息稍微平穩,但依舊冷笑不止, “那你想說什麼?” “你當時不覺得徐達明明身邊有十幾號人,還要跟你一對一顯得很奇怪嗎?你該不會以為這世上真有講綠林規矩的土匪吧?” “你們威脅他了?” “徐達那種人,也算是一方悍匪了,把麵子看的比命還重,誰能威脅的了他?”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張玉飛嘶吼道。 “在你跟他決鬥之前,我跟永義追了他們一夥人半個多月,”張永仁彈飛煙頭,煙頭如同流星,劃落院墻,“殺光了他們幫裡所謂的五梁八柱,反正除了徐達,剩下能打的都殺光了,徐達本來也要死,但是師父讓我們打斷他肋骨之後放了他,然後沒過幾天你就找到他了,他那時候剛重新召集了一些手下,綁架了一群女人。 現在你明白他為什麼要跟你單挑了嗎? 他想立威,重拾信心。 他想在新手下的麵前,證明自己的實力。 但是他小看你了,沒想到你那麼能打。 我也小看你了,沒想到你殺光男人之後,連跪下感謝你的女人也都殺光了。” 張玉飛身體僵硬,麵色慘白,過了好一陣子才聲音嘶啞的問道:“為什麼林師父當時不告訴我?” “圓夢嘛!”張永仁坐在院墻上舒展筋骨,“當然是越熱血,越開心越好啦,你想想,初出茅廬,便靠著一身本事加入了飛馬隊,剛進飛馬隊沒多久,便一個人單槍匹馬剿滅了海西悍匪平陽虎徐達一夥,當上飛馬隊隊長,真是想想都過癮,你這錢真不白花。” 張玉飛冰冷的雙手握緊槍柄,追問道:“那你今天為什麼又要告訴我?” “聊到這了不是,”張永仁用大拇指蹭了蹭額頭,“人也不可能一直活在夢裡!” 張玉飛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院中冷冽的空氣,雙手放開槍柄,開始相互搓揉,目光暗淡之下,開口說道: “如果我死了,廟外那匹馬就送給你了,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 “可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你耶,這兩把槍喜歡嗎?喜歡的話我死了你就拿走。” “你的死,就是最好的禮物!” “額,你喜歡就好,你現在可以開始跑了!” “跑?”張玉飛氣運全身,“你不是剛剛才說過,我練的功法雖然傷身,但是一日如十日嗎?你還以為我是當初那個我嗎?!” 張玉飛騰身而起,好似雀燕淩空,手中雙槍閃出火光,如同靈蛇吐信! 啪! 啪! 啪! 啪! 四顆子彈劃破冷風,射入黑暗。 張玉飛先是瞪大雙眼看著變得空無一人的院墻,隨即左耳微微一抖,猛然反轉手腕朝後開槍。 啪! 本來漆黑如墨的黑夜,突然浮現出張永仁鬼魅般的身影,側頭躲過槍口,兩手抓住張玉飛胳膊的雙肘,膝蓋頂住張玉飛雙腿的回彎,猛地壓下。 轟! 如雀入網。 張玉飛全身伏地,動彈不得。 “確實進步很大!” 張永仁雙手在張玉飛的胳膊上快速遊動,張玉飛雙臂的骨頭寸寸斷裂,疼的張玉飛冷汗直流。 “師弟,實話實說,我還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第三次機會!如果你不為難我的家人,我可以帶著永義離開棲煙州,甚至可以離開海西省,怎麼樣?你考慮考慮。” 張玉飛臉色煞白,緊咬牙關,一字一頓的說:“那你把王…,你把你帶走那個光頭交給我,我便放過你的家人。” “你還跟我提條件?”張永仁不禁失笑,“你有的時候真是怪可愛的,哪怕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是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對!”張玉飛用頭頂著積雪,麵目通紅,渾身發抖,“我就是比你強!你算什麼東西?我穿的比你好你就嫉妒我?哈哈哈,你真是可憐,知道我為什麼記不住你嗎?你見過人能分清骯臟的老鼠有什麼不同嗎?” 張永仁將張玉飛的腿骨也寸寸折斷,但已經癲狂的張玉飛,毫無反應,依舊自顧自的在叫罵。 “你們跟著林師父那麼久,卻隻配乾臟活,我隻學了一個月,就當上了飛馬隊隊長,你們兩個還真是廢物啊!哈哈哈,廢物啊!” 張永仁用刀子在張玉飛身上各個部位劃著細小的口子,看著喋喋不休的張玉飛,張永仁忍不住停了下來:“沒想到你這麼健談,這麼多年身邊連個交心的人都沒有,憋壞了吧!” “就憑你也配殺趙天來?你殺之前用過腦子嗎?把人綁出來就殺了?你當捕司跟飛馬隊是擺設嗎?你以為趙天來是李玉這種下賤貨,死了沒人管嗎?現在後悔了吧?我記得張永德說過你母親的身體不好,這麼大歲數還要跟著你東奔西跑,真是造孽呀!明明你再等幾天我就能幫你殺了趙天來的,哈哈哈!後悔了吧!你後悔了吧!” 張玉飛使勁抬動脖子,想要看一下張永仁的表情,但是張永仁在他背後,他根本看不到。 “你這麼沒腦子,該不會沒念過書吧?也對,窮人家的孩子稍微懂點事就要幫忙乾活,哪有時間念書。哈哈哈,你該不會是文盲吧!你該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吧?” 風兒輕輕吹過,帶來院外的馬蹄聲。 “張永仁,被我說中了?想跑?你剛剛讓我跑,現在你要跑了是嗎?不敢麵對我?害怕我?害怕我比你有錢,比你有地位,比你更優秀是嗎?看到我嫌棄的眼神了嗎?張永仁!張永仁!!” 馬蹄聲已經聽不到了,四下靜寂無比,隻有斷斷續續的風聲相伴。 張玉飛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氣聲,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冷。 “張永仁,你沒走對不對,我還沒死,你害怕我以後找你報仇,你就躲在外麵,想看我垂死掙紮,想聽我求饒是嗎?做夢吧!你知道我剛去趙莊的時候,趙天來身上沾滿了人血來看我,他跟我說那是豬血,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人血!我當時都沒害怕,我一點也沒害怕,我現在更不害怕!你沒走對不對!哈哈哈!我聽到你的呼吸聲了!” 東山腳下,張永仁牽著白馬,低聲問道:“你原來應該有名字吧?可惜我剛剛忘記問了,要不重新給你起一個吧!說起來你還是我的第一匹馬呢!叫什麼呢?小白?有點傻。白雪?太土了。得想個有點文化的。馬兒,馬兒,叫什麼呢?” “張永仁,你進來吧,我要死了。張永仁,你真的走了嗎?我好冷啊!我不想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張玉飛的眼睛起了霧,先是跌落一顆淚水,緊接著其他大顆的淚水如泉湧雨下,“對不起張永仁,我不該看不起你,我錯了張永仁,我其實一點也不勇敢,我第一次見趙天來的時候嚇得要死,我是個膽小鬼,明知道姐姐在趙莊受欺負卻不敢去救她,明知道趙天來殺人卻不敢去抓他!張永仁!師兄!你能救救我嗎?我不想死了!我害怕了!我還要給我姐姐找姐夫,我還要跟我外甥一起玩,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師兄!來人啊!救救我,誰能來救救我。啊!啊!!啊!!!” “就叫你指鹿吧!” 張永仁對著白馬說道; “指鹿為馬,你原本有名字,我卻用別的名字叫你,你是你,又不是你,你又是馬,你懂我意思吧!指鹿,指鹿,你喜歡嗎?” 馬兒輕嘶。 張玉飛已經有一會沒有說話了,他現在隻想聽到張永仁的聲音。 耳畔忽然傳來了說話聲。 是父親的聲音! “飛兒,我們牟氏自你太爺爺那輩開始,就會把一些孩子放在莊子外麵生活,為的就是防止莊子沒落了,牟氏不至於被人趕盡殺絕,以後我可能不會再來這裡了,你母親走的早,你又是男孩子,要照顧好你姐姐,知道嗎!” 是林師父的聲音! “玉飛,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又聰明又肯吃苦,很好,隻要你穩下心來,不出五年,你肯定能當上飛馬隊隊長,到時候你就能好好照顧你姐姐了。” 姐姐,是姐姐的聲音! “那你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