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破冰聚會(1 / 1)

7破冰聚會   時間是晚上九點。   趙銀河在警戒線外等了阿七差不多半小時,後者才推著空空如也的售貨車出來。   地點是距離舞臺稍遠的一處斜坡,這裡有個狂歡者搭建的營地。   阿七把她帶到了這裡:“我還得耽擱一會兒,要去店裡再做些喝的,大概一小時吧,等會兒我會給你帶件衣服,你跟我一起送東西進去,行麼?”   表演午夜十二點開始,喬治作為壓軸嘉賓,怎麼也得兩點才登臺,時間足夠,況且,李俊彥那邊搞定供電也得花些工夫。   趙銀河點頭,並再次表示感謝,詢問是否需要自己幫忙。   “幫忙就不用了,你就在這兒坐會兒吧,這是我們的營地——老五,上鐘了!”   後半句話是對營地裡一名光頭大漢喊的,後者招手回應:   “在嘞!”   這是個外國男人,金色的頭發,濃密的絡腮胡,健碩的肌肉,他年齡應該不小,粗獷的外形看上去給人些許距離感,但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卻有幾分質樸,讓人頓生親切。   上鐘?   阿七像是看出了趙銀河的疑惑與戒備,笑道:“不是你想的那種上鐘,這隻是我們招待朋友的意思,也不是你想的那種招待,這位是老五,我的‘爸爸’,你叫他五哥就行。”   爸爸?就是那個收了她50萬的上線?   “啥五哥不五哥,我們不講究那些,叫老五。”   “這位是趙小姐。”   阿七介紹了趙銀河,卻完全沒有提及她們是怎麼認識的,趙銀河來這兒想做什麼,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趙小姐,然後拍拍她肩膀,側耳道:   “看到那邊那倆姑娘沒?就是帳篷門口那裡,那倆是P——我們一會兒見啊,哈哈哈哈哈~”   P?   有那麼一瞬間趙銀河沒轉過來,但馬上她意識到,奶茶店初見時自己穿的是短風衣牛仔褲,而現在……一身西裝,所以她以為我是T?   -----------------   “頭兒,我找到總閘了,就在海湖酒店背後,沒人看守。”   臨時批準、臨時布設的電網,沒人守不奇怪,神州治安良好,這種普通街區的電力節點,本來也不會專門讓人盯著。   “舞臺搭建委托的是榮氏建工的一家分公司,他們有維護人員在裡麵,我這裡可以復製出建築工人的通行證,你現在繞到後門……”   趙銀河輕點手表,回了個‘不’字。   來此處的目的就是混進後臺,不管用什麼方法把喬治帶走。   李俊彥有了更快更高效的路子,照理說不該拒絕——在這兒等阿七,還得等至少一個小時。   雖然時間完全充裕,但是……   “頭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這不是你的風格啊。”   “委托人回話沒有?”   ……   趙銀河沒有應答,隻是在手表上輸入了‘別說話,等著’幾個字。   這邊,老五已經引著趙銀河來到了營地裡。   這裡,的確是趙銀河想象中的互助營地。   篝火邊搭了一圈帳篷,穿著樸素,留著大胡子的男人與頭戴花環的女人席地而坐。   有人聚在一起聊天飲酒,不時發出陣陣大笑,有人在下棋,撫著額頭冥思苦想,還有人抱著吉他,自己一個人縮在角落裡,輕聲哼唱,不知是在唱歌,還是寫歌。   ——禁藥、濫交、刺耳的電吉他與躁動的鼓點,這些隻是表象,或者說,某種必須成立的謊言。   沒有人可以一天24小時嗑藥濫交,科學上根本就沒那麼多體力,所以在瘋狂背後,在這些自詡和平主義者,號稱‘不要戰爭,要做ai’的嬉皮士靜下來時,他們會做什麼?   他們會像蕓蕓眾生那樣生活。   老五引著趙銀河在篝火旁坐下,眾人朝她投來友善的笑容,他們看上去都很年輕。   趙銀河看著那一張張青澀的臉,看著那些澄澈的眼睛,看著那些眼睛裡未經社會毒打的純真,實在難以將此處的寧靜與外麵的狂歡聯係在一起,但她心裡知道,這並不意味著這裡就沒有像外麵那樣的,通俗意義上的‘醃臢之事’,隻是,此時此刻,沒有。   左手邊的姑娘朝她遞來花環,就是剛才阿七跟她說是P的那個。   她猶豫了那麼一剎,接過,戴上。   這也許,便算是一種‘加入’的儀式了吧,她心想。   接著右側的男人用胳膊碰了碰她,遞出手中未打開的啤酒,投以禮貌的,詢問的眼神。   這是想讓自己喝一杯,趙銀河不是不喝酒,但今天這種場合,還是算了吧。   她禮貌揮手搖頭,表示拒絕。   “好了,”老五拍拍手,“家人們,我剛才講到哪兒了?”   他完全沒有介紹趙銀河的意思,自顧自的,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講到您欠了一屁股債,被神祿辭退了~”   “然後呢?五哥,那之後您戒賭沒?”   神祿?   神州天祿投資銀行?   這可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投資銀行,這麼說這位老五先生,曾經是個金融精英?   “沒有,”老五攤手道,“我頭天搬出公寓,第二天就飛去彩虹島了,然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啥事啊五哥?”   “想要賭狗戒賭是不可能的,除非輸到一無所有。”   老五笑著,舉起了自己的右手,那隻手上缺了三根手指:“我在彩虹島待了半年,一度打到了一千一百萬,但最終,我隻在那裡留下了三根手指,還好我的神州護照救了我,否則,我今年恐怕和諸位差不多大了嗬嗬嗬嗬~”   語氣輕鬆還帶有幾分調侃,可一個爛賭狗的形象已然在趙銀河腦中浮現。   他豎起僅剩的兩根手指,侃侃而談:“回來之後我被老婆掃地出門,婚也離了,當然,她做得完全沒錯,我流落街頭,打野為生,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作為一個基金經理,我應該是個風險厭惡者,為什麼會跑去賭,還玩得這麼大?”   “我想了很久,覺得這應該是作為一個基金經理,我還是個利潤追求者,這是刻在我骨子裡的本能。”   人群中有輕微的笑聲響起。   老五也笑了:“對,那時候我還甩鍋職業,覺得這是我身處的環境使然,老五我啊,小時候窮,哪兒見過那麼多錢,在神祿的時候,那可是真爽,高樓大廈,香車美女……但是……”   他頓了頓,認真道:“那不是真的爽——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那不是真的爽,那種爽就像是……就像是……裹在糖果裡的一粒辣椒,剎那的刺激後,便被甜蜜所消解,然後便是更大的空虛,需要更大的刺激,而真正的爽……真正的爽,應該是讓人感到充實與滿足的。”   “可是那種爽在現代社會並不存在,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蜜罐裡,我乾的那些魂淡事當然是我全責,但我也意識到即便時光倒流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就像我現在還想賭一樣,所以我想……”   “也許需要改變的並不隻有我自己,還有別的什麼——當然,你們也可以把這理解為是在甩鍋。”   人群中再次響起了歡快的笑聲。   “那五哥你現在還完錢了嗎?”   “年前剛還完,”老五感慨道,“十八年啊,終於還完了,誒,你看我有多大?”   “四十?”   “五哥我啊,快五十了,要不怎麼叫老五呢?”   “五哥保養得真好!五哥你是怎麼還完的?那得有好幾百萬吧!”   “賣保險啊~騙啊~雖然不在金融圈混了,但以前的朋友還是有一些的。”   “五哥這麼厲害,為啥不東山再起呢?”   “老啦~哪兒卷得過現在那些小崽子~”老五笑了笑,然後臉色一凜,“再說,金融,是一門邪惡的學科,無論神祿的那幫精英說得多麼漂亮,可商業的底層邏輯就是信息差,而信息差無限接近於詐騙,所以成功的商人必須學會騙人,成功的金融家一定要懂得如何包裝騙術。”   “而我呢,活了大半輩子,你要問我認可什麼,我可能說不出來,但問我不認可什麼,我很確定,這套規則與邏輯,是我不認可的,所以你們今天才能見到我哈哈哈哈哈~”   眾人皆笑,頻頻舉杯。   這時,老五將目光投向了趙銀河右手邊的男人:   “到你了,這位兄弟。”   原來如此,趙銀河心中了然,這是一場新人的破冰聚會,我身邊這幾個——包括我在內,就是新人。   那位阿七姑娘,還真是好手段。   -----------------   男人瞪著眼,血色上湧,已然有幾分醉意。   他張口,喉頭湧動,半晌,卻是半個字也沒吐出來,所以他又拿起了酒瓶,噸噸噸灌了幾口,晶瑩的酒液從他嘴角溢下,他深吸一口氣,開口……可還是沒說出來。   趙銀河感覺到他的呼吸在加重,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睛變得更加濕潤,他好像,就要哭出來了,一直壓抑著。   此間的氣氛不再歡快,眾人受他的情緒感染,也變得有些低落——盡管沒人知道他有什麼情緒。   “嘿~”老五輕輕喚了一聲,握住了身旁同伴的手,認真看著他,“沒關係,這裡不是外麵。”   圍坐在火堆旁的嬉皮士一個一個牽起了手,趙銀河感覺到身旁的姑娘握住了自己的左手,然後,她頓了頓,伸手向一旁的男人,也握住了他的手。   涼中帶顫。   這般大家圍著火堆手牽手的行徑似乎給了他力量。   深吸一口氣,他緩緩開口:“我,叫邱愷,27歲,是一家外貿公司的業務員……”   但這一句話似乎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又僵住了,趙銀河隻感覺自己握著的那隻手變得越來越用力,他好像在無意識間,緊緊攥著自己。   “邱愷,這名字好普通~”老五笑著擠了擠眼睛,“那麼邱愷,工作怎麼樣?”   “還,還不錯,”邱愷說,“我剛升職了。”   “加油,邱愷~”老五說。   眾人也投來了鼓勵的目光。   “加油~”   “加油啊邱哥~”   ……   “但我……我想辭職。”   似乎是那些親切的話語給了他力量,這一次,無需老五引導,他自己就說下去了。   “一年前就想了,我想回老家,開一個水果店,為此我和母親吵了一架,他質問我,你還這麼年輕,就想著回家養老,那我這麼多年培養你的意義何在?”   “這話讓我很破防,所以我一年沒有回家,也一年沒有和她說話。”   “其實我們從小關係就不錯,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我也很想她,但她說得沒錯,意義何在?”   “我好像什麼都有,父母雙全家庭和睦,人生也很順利,就好像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考上了最好的學校,進了最牛逼的學院,選到了最優秀的老師……接著在畢業後拿到了最一流公司的聘書,工作內容就像五哥您一樣,高樓大廈香車美女……看起來光鮮亮麗意氣風發,往來者不是這家公司的高管,就是那個國家的政要,嘴裡聊的也是成千萬上億的生意,但我,我……”   他又停住了。   “唔,很成功的人生,邱老弟。”老五開口道。   於是邱愷接著說:“但我……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那些精致的工作其實沒什麼技術含量,換誰都能做,業務談成談不成都由我頭上的招牌決定,我每天這裡飛那裡飛,有時睡覺都在天上,但掙的卻不多——可能在我父母眼中已經夠多了,但他們並不知曉三藩市的生活成本,以及維持一個體麵表象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這些年經濟環境不好,西洲人不知道哪兒那麼大的仇,成天打過來打過去,暢通的貿易線路屈指可數,桑海人家裡有礦,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隻能從國內發貨承擔巨額稅費……公司為了開源節流下了硬指標,漸漸的,我連在天上都睡不了覺了,業績每增長一點,我的血尿酸就會拔高一大截,有時我想,要不擺爛吧,混過這個季度等下個季度的裁員名單,但是吶……可笑,真可笑。”   “可笑什麼?邱老弟。”   “可笑的是,我不是被這麼教育的,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勤勞刻苦,我倒是想擺,但起床工作已經成為了肌肉記憶。”   “所以,我想,我是沒法讓別人勸退我的,我隻能自己勸退自己。”   “所以我跟我媽商量,要不把在老家準備的婚房賣了,我自己再出一部分,開個水果店,這樣我也能多陪陪他們二老。”   “但我也清楚的明白,我那位老媽啊,是不會接受的,因為我從小就是她的驕傲。”   “吵完之後她還安慰我,說我們家愷愷啊,打小就聰明,別人都比不上,現在隻是屬於我的時候還沒到,男人啊,要沉得住氣,我……我……”   他又說不下去了,這一次,火堆旁的氣氛有些壓抑,因為從他那急促的講述,似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望子成龍的窒息。   “很無力,真的很無力,五哥。”   他又灌了口酒,擦擦眼角:“剛畢業時我也雄心勃勃,以為自己是頭兇悍的野獸,誰都不怕,誰惹我我就咬誰一口,可實際呢?我的確是野獸,隻不過是鬥獸場裡的野獸,張牙舞爪聲嘶力竭,最終等待我的是角鬥士一劍穿心,然後觀眾們歡呼狂笑……往來無白丁又怎麼樣?我就是白丁啊,我談著幾個億的大生意,可屬於我的又有幾分?完了我想回歸大草原躺著,這時候來了個人,說,哎呀你起來啊,你這麼優秀,你是最棒的,你要堅持,總會好……好起來……的……”   他的聲音逐漸扭曲,說到最後已經哽咽破音,然後,眾人才知曉他如此悲傷的原因。   “年前,我媽突發腦溢血,重癥監護室裡躺了一個多月,我真是慶幸吶,還好她沒聽我的賣婚房,要不她連那一個月都活不過去,然後呢?然後是真他媽的可笑,老兩口奮鬥了大半輩子的結果,當年寸土寸金的江景房,現在跌得都快他媽的跟地下室一個價了,更可笑的事,那明明是我名下的房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十五歲時就美其名曰以後給你結婚用,結果呢?結果他們希望我在三藩成家立業~”   “我急匆匆趕回去,我媽就剩一口氣,人已經動不了了,就一雙眼珠子還能轉,我爸跟我說什麼?”   “說……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他淒然一笑:“我真想說,好你媽啊好!可他是我爸,我不能這麼說,也說不出口,老人家已經夠傷心了,全指望著我呢。”   肅穆,然後是寂靜,無邊的寂靜。   仿佛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任何安慰在這一刻都顯得可笑。   接著掌聲響起。   老五帶頭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啪!~   圍坐在他身旁的嬉皮士們也開始鼓掌,接著是新人,最後是不想顯得格格不入的趙銀河。   啪啪啪啪啪!~   “邱老弟,我覺得令尊說得不錯,會好起來的,”老五認真道,“因為你已經說出來了,邱老弟,說出來,意味著你已經認識到了這套價值評價體係的荒謬,對嗎?”   邱愷愣了愣,然後點頭。   “既然認識到了,那我想你心中應該會有些答案。”   邱愷還想說過什麼,但老五已經看向了下一個人,也就是坐在趙銀河身旁的P。   “下一位,這位小妹妹,希望你的故事不會那麼憂傷。”   “確實,我沒有邱哥那麼多人生經歷,我的故事一點都不憂傷,但應該……會讓諸位感到不爽。”   頭戴花環的少女道:“我叫白鈺京,今年16歲,簡單說……我是個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