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真實而荒誕(1 / 1)

8真實而荒誕   “哦不對,我不是富二代,我是富四代。”   這位叫做白鈺京的姑娘麵容姣好,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頭戴花環穿著條碎花洋裙,有幾分少女的青春氣息,可透過花環看去,頭發染成了兩種顏色,開口之時舌頭分叉,趙銀河分明在兩個舌尖看到了兩枚舌釘。   “我太爺爺追隨真元皇帝半生,立了軍功後和一群戰友回鄉開礦,我爺爺響應平康皇帝的號召加入了西進運動,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從窗戶望出去,隻要能看得見的樓都是他修的,我父親名校畢業,和我母親青梅竹馬,一同辦了家谘詢公司,現在也算是小有名氣,而我呢……”   白鈺京一攤手:“如您所見,我是個飯桶。”   氣氛再次變得歡快,眾人哄笑,都以為這是個自嘲的調侃,可白鈺京卻臉色陰沉:   “沒開玩笑,諸位,我生來就注定是個飯桶,還是那種吃得太飽的飯桶。”   “白小妹要是算飯桶,那我們可都不必活著了。”老五說。   “不~”白鈺京說,“你們可比我能耐多了,你們除了吃飯總能找到別的事兒吧?比如點菜?——可我呢?對我來說蓋飯和龍蝦沒有區別,點什麼都一樣,除了吃飯,我能做的事情大抵就是逃逃課逛逛展釣釣凱子,要不就是飆飆車嗑嗑藥挑戰挑戰現代醫學的極限,看到這道疤沒有?”   她撩起頭發,向眾人展示自己右側顱骨的一道傷疤。   “低空跳傘掛衣架上了,從七樓掉到了四樓的天臺,五樓的空調外機都讓我腦袋砸裂了,結果呢?”   她敲了敲自己的頭,發出鐺鐺的金屬響聲。   “結果就這麼一小片,八十萬,還沒我輛摩托車貴。”   眾人笑不出來了,然後白鈺京便笑了。   “嘿嘿嘿,是不是很不爽?”   “不爽就對了,因為我也很不爽,而我的不爽隻能讓你們更加不爽,對吧?”   “因為大家明明活在一個世界,卻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我十三歲的時候談了個三十歲的老東西,我爸硬說那家夥心懷鬼胎把人給弄不見了,現在想想他說得可能真對,但那會兒我可不這麼想,我恨死他了,所以我想方設法把他弄破產,可我家是真燒不完啊,我才燒了兩間鋪子消防隊就給我逮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弄的,最後我屁事兒沒有~”   “然後我想,燒可能是比較愚蠢的辦法,我得創業!”   “於是在我十四歲那年開了家公司,是教培還是練歌房來著?不記得了,因為我就沒去過,但我賺錢了,每個月都有盈利打到我卡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亂顫。   “所以你們說,我是不是個吃得太飽的飯桶?”   “唔……白小妹,”老五說,“你有比別人更優越的條件,這是好事,關鍵是,要找到件喜歡或是擅長的事,喜歡的事讓你逃離心靈的疲憊,擅長的事使你免於肉體的困乏——雖然你不會有麵包的問題就是了。”   “我什麼都擅長啊,因為我有錢啊。”   她還真是擅長把天聊死呢。   “那也許可以找找你喜歡什……”   “沒有,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換一種生活方式?你有這麼好的物質條件,也許可以為公益事業做些貢獻?比如西洲現在就有很多難民,他們……”   “我不喜歡和窮逼待在一起,他們很惡心。”   天真的被她聊死了。   當一個人從內心開始否定真善美的時候,任何世俗意義上的勸解都將失去意義。   “那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老五問。   “看窮逼,我聽說這兒有很多窮逼搞笑,順便找個人陪我睡覺。”   說後半句時,她瞟了一眼趙銀河,但這不重要,因為她的前半句已經激怒了所有人。   “你說什麼!?”   “你才搞笑吧!?”   “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   有人已經撩著袖子站了起來,但老五仍舊麵帶微笑,把他們攔了下來。   “誒~都別激動,如果這麼一個小妹妹的三言兩語就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尊被踐踏,那也太失敗了——我們真的很失敗嗎?諸位。”   義憤者緩緩坐了下來,然後老五轉頭向白鈺京:   “是的,我們很失敗,白小妹,在通常意義上來說,我們就是一群……失敗者。”   “但你也並不成功,因為你感覺不到成就感,對嗎?”   白鈺京的身體顫了顫,她的眼睛深處有一種恐慌。   “在神祿的時候我見過很多你這樣的人,白小妹,你深陷於永遠無法趕上父輩的虛無感中,因為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已經擁有了比這裡所有人加起來還多的成功,你拍馬難及。”   “人生的路已經鋪好了,你隻需要按部就班去踐行,如果你做得好那是理所當然,做得不好——你怎麼可能做得不好呢?”   “無論是何種認可,人們總會在稱贊之餘悄悄說上一句,啊,她爸爸是XX啊~要不就是,乾得漂亮,真是虎父無犬女~”   “那時候我真是不明白你們這種人的想法,吃那麼多好好活著不好麼?我還怨恨和嫉妒你們,真的,白小妹,像你這樣的人,表現得越是空虛和痛苦,我就越覺得幼稚和做作,我覺得你不食人間煙火異想天開,而你覺得我無法感同身受望不到的奢靡世界。”   “但這種相互的鄙夷與敵視,並不能改變困境,無論是你的,還是我的,對嗎?”   白鈺京,微微,點了點頭。   “所以你來這裡不是為了炫耀你的家世,你隻是,想找到一點認可和滿足。”   “所以,如果此時此刻你能從我們這裡得到任何滿足,不管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們都為你高興,因為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相信,互相幫助能讓世界變得更好。”   “我這麼說,能讓你舒服些嗎?”   “是舒服些了。”白鈺京說。   “隻是舒服,沒有一點點爽麼?”   白鈺京想了想:“嗯,有一點。”   “那也讓我們爽爽?”老五滿臉堆笑。   白鈺京愣了愣,然後抬起手,開始解衣領的扣子。   “啊不不不~”老五連連擺手,“小姑娘你想多了,我覺得你對我們,還有這個地方,有誤會,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請我們喝上一杯?——反正照你的邏輯,你除了錢啥都沒有了,那不如好好利用咯。”   “這時間這地方,我去哪兒給你弄酒?”   “我不管,你有錢。”   老五俏皮的眨了眨眼,然後看向趙銀河,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輪到我了。   -----------------   老男人的智慧。   他真的很擅長聊天,然後平易近人的將話題導向自己的立場,他並不提出什麼要求,亦或是暗示來訪者做什麼事,隻是用話語塑造自己的親切,與藏在親切後的權威。   “我……”   趙銀河開口,腦子裡有那麼一瞬間的思慮,最終她決定不在這裡掩飾什麼,實話實說。   “我叫趙銀河,19歲,是個律師。”   啊?   眾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一旁正對著手表發消息下訂單的白鈺京忍不住側過頭:   “你才19!?”   是的,這是她的真實年齡,但從衣著與妝容看,她應該大很多,二十多快三十的感覺。   這是多年來的老習慣了,因為人們總是下意識將年齡與成熟可靠掛鉤,所以初出茅廬的趙銀河總是因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而遇上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漸漸的她學會了將自己裝點得更加成熟,剛才在來的路上,她一邊看資料,一邊補了妝。   化妝這件事,有時並不是為了取悅誰,甚至不為取悅自己,隻是為了適應規則,然後就會慢慢變成吃飯喝水一樣的生存習慣。   而老五的關注點則更加敏銳:“律師?19歲就通過法考了?”   “我15歲過的法考,17歲拿到的律師證,在神州,法考並沒有年齡限製。”   “天才。”老五稱贊道。   趙銀河點頭:“嗯,我的確是。”   這個地方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魔力,讓人放下偽裝與掩飾,在聽過前麵三個故事,特別是白鈺京的講述後,謙遜,反而更像是傲慢。   “那麼天才小姐,你想說什麼?”   “我是幾個小時前認識的阿七,我來這裡,是為了看Orz……但我現在,想問五哥一些問題。”   “沒問題,你說。”   “我自小對文史比較感興趣,4040年,平康皇帝繼位,憑借著老一輩積攢下來的戰爭紅利,大搞經濟建設,就業率連年飆升,科技飛速發展,社會迎來了空前的繁榮,對於那個時候的神州人來說,隻要努力工作,就一定能發家致富,平康皇帝在位28年,神州一躍成為世界第一強國,一半以上的神州人都過上了一妻二狗三孩四貓的幸福生活。”   這是每個神州人都會在學校裡學到的基礎歷史知識,距今五十年前的歲月,屬於神州的黃金時代拉開了帷幕。   “但繁榮的經濟,也帶來了一些問題,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年輕人。”   趙銀河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向老五,後者目光平和,麵無表情,但他顯然,已經知道了趙銀河要說什麼。   “作為第一批接觸現代信息技術的孩子,那一代人享受到了科技的便利,但也品嘗了科技的苦果,首先是技術帶來的產業細分要求人變得高度專業化、組織化,社會中的工作變得單一枯燥,盡管父輩們說‘我當年就是從一個建築工人乾起,然後機緣巧合做了什麼什麼,最終達成了什麼什麼’——父輩的人生經驗已經變成了歷史,建築工人需要有專業的素養,行業壁壘讓跨領域發展變得不再可能,人一生大概率隻能做一件事,他們將其稱之為……”   “從嬰兒房望向墓地的人生。”老五接上了她的話。   “再者,物質條件的充裕也讓新生代們有餘力去思考溫飽之外的問題,他們開始更加關注個人的價值,可發達的商品經濟卻反向定義了這種個性,消費主義風靡,物質被等同於內涵,光鮮亮麗的體麵背後,潛藏著的卻是呆板、空虛與單調。”   說到這裡,趙銀河瞥了一眼身旁的白鈺京,然後繼續道:   “這還隻是內部的問題,在外部,神州與舊殖民地大戰沒有,小摩擦不斷,海的那頭還有個萬年老二虎視眈眈,恐怖襲擊、人權運動……一批又一批武裝到牙齒的年輕人被送上戰場,送到深山老林裡毆打原始人——年輕人,固然是認可神州的榮譽與價值觀的,但他們也懷疑,這種暴力到底有何意義?那些連圓珠筆芯都造不出來的舊殖民地真的可以威脅我們嗎?世界大戰會不會在睡夢中爆發,毀滅一切?”   “當然,今天的我們或許無法理解那個年代的焦慮,覺得那是生活太好吃得太撐,但現實是,這種焦慮與困惑最終影響了一代人,他們被稱為……垮掉的一代。”   “自七十年代起,文娛與藝術領域大爆發,搖滾樂從地下走上殿堂,禁藥像田裡的韭菜一樣一茬又一茬,禁之不絕,露天音樂節與性愛派對遍地開花,穿著樸素,頭戴花環的年輕人們以萬人為單位,行走在奔赴下一場音樂節的路上,邊‘搖’邊‘滾’。”   “主流輿論批評他們墮落、頹廢、消極、不思進取、異想天開……可事實呢?”   “事實是,4073年,也是在三藩市,愛之夏音樂節,五十萬人參與,整整一周,無組織,無紀律,無後勤,卻沒有發生一起治安案件,音樂節結束,雖然場地遭到了一些損耗,卻沒有破壞,沒有遺留下大量的垃圾,他們離家出走、抽煙燙頭、紋身濫交,卻自詡為好孩子。”   “這是很驚人的事實,但也並非無法理解,因為表麵的瘋狂與放縱背後,其實有一種思想作為支撐,這便是安那其主義。”   “這群年輕人信奉‘互相幫助,愛與和平’,他們不會被人激怒,不會與人爭吵,”這時,趙銀河又看了白鈺京一眼,“就像,剛才一樣。”   火堆劈啪作響,趙銀河抑揚頓挫的講述似乎將眾人的思緒拉回了50年前,拉回了那個屬於理想的時代,這部分內容作為高等教育在學校裡傳授,並不常被神州官方提起。   “充滿激情,很迷幻,也很熱血,對吧?”   “但遺憾的是,這場嬉皮士運動最終煙消雲散,盡管那群年輕人有一些崇高的想法,似乎是超越了商品經濟,過著社區化的,自我勞動共同分享的生活,但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超越任何東西。”   “因為他們隻有情緒,完全沒有綱領,也毫不具備抗風險能力。”   “嬉皮士運動的風靡讓主流社會看到了機會,商人們開始邀約搖滾樂手,大辦音樂節,種植鮮花,將代表著嬉皮士的花環作為商品銷售,藥販子開始比拚藥物的刺激和純度,還有強奸犯、謀殺者,隻要聲稱自己是嬉皮士,就能站上絕對正確的道德高地,以及,來自海外的別有用心者、野心勃勃的政客、狡詐殘忍的邪教領袖,嬉皮士簡直就是張白紙,誰都可以任意塗抹。”   “而最終,給予嬉皮士運動致命一擊的,是經濟衰退。”   “孩子們的父母沒錢了,他們必須開始考慮溫飽的問題。”   “理想主義最終敵不過投機客,狂歡散場後,隻留下了性病、精神錯亂、牢獄之災,與荒廢的人生。”   “我說得沒錯吧?五哥。”   “對,”老五點頭,“很正確。”   趙銀河笑笑:“那麼,我的問題是,海湖社區又要如何不重蹈覆轍呢?”   “趙小姐的問題很深刻。”他的語氣有幾分敬意,用了小姐這個稱謂,“事實上,關於那場運動,這些年來有很多總結探討。”   “有人說缺的是經濟基礎,可經濟基礎永遠都是不夠的。”   “有人說是沒有綱領,但如果沒有綱領愛之夏也不會五十萬人散場卻仍舊乾乾凈凈。”   “還有人說,少了強而有力的組織與領導力,可互助論本來就主張去威權的自治。”   “更多人說,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幻夢。”   “而我……我全盤認可這些說法,這些,都是問題,但我並不太願意將那稱之為嬉皮士運動,我更願意叫它第一次互助運動。”   有第一次,當然,就有第二次。   老五注視著趙銀河的雙眼,然後恍惚間,他從那雙眼睛裡看明白了,其實,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   “由玉貞皇後發起的第二次互助運動,已經解決了這些問題,答案是:技術。”   “玉貞皇後認為,人類的社會與技術是螺旋上升的,在某一時期被認為是謬論的社會觀念並不一定錯,而僅僅是因為,技術,還達不到。”   他緩緩向火堆旁的眾人解釋道:“比如女性主義,在久遠的農業社會,女性在社會中承擔的分工不同,所以造成了權力與職責的不同,而分工,是由生產方式與勞動力決定的——當然,現在有一些人不認可這種說法。”   “但事實是,如果現在有一個人回到一千年前,強行要將所有的權力與職責均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達到現代社會的平等,媽媽們會撕了他的,因為我剛生完孩子還沒喂奶下麵一片血肉模糊呢你竟然就要求我騎馬上戰場。”   “但隨著技術的發展,現代社會的分工開始趨同,所有人都能做同樣的事情,所以原本不成立的東西變得成立,廣義上的平等,有了基礎。”   “而互助社區也是同樣的道理,玉貞皇後認為,五十年前不成立的東西,現在已經成立了,因為隨著現代技術的發展……”   “趙小姐!~”   這時,有人拍了拍趙銀河的肩膀,她聽得太專注竟然沒發現阿七已經回來了,就站在自己身後。   “準備好了,我們走吧,趙小姐。”   趙銀河看了老五一眼,點頭示意,然後起身離開。   其實當老五說出玉貞皇後的時候,她就不需要再聽下去了,因為第二次互助運動,她也很了解。   在帳篷裡換上阿七準備的奶茶店衣服,掛上通行牌,兩人推著奶茶車,離開營地,擠過人群,朝藍色大棚走去。   排隊檢查時,趙銀河回頭看了一眼熱烈狂歡的會場,恍惚間看到了五十年前的愛之夏音樂節,看到了那種狂亂中的井然有序。   從小到大,腦海裡已經無數次想象過這幅場景,但真看到,卻又覺得,人類的想象力,還是過於貧乏了。   通過了保安的檢查,兩人推著車走進藍色大棚,掀開簾幕的一刻,她開口問道:   “你知道安那其主義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阿七目視前方,淡淡道,“但我們,不是百無一用的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