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記住,是二十億(1 / 1)

11記住,是20億   “那我們現在咋整呢?頭兒,撤?”   委托人玩失蹤,喬治也給放了,照理說是應該撤了,但這一刻,趙銀河腦子有點亂,亂得她沒辦法思考……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這事兒其實還有許多古怪之處,比如喬治在‘為什麼知道今晚有人會來找他’這件事上,顯然在撒謊,可剛才話題被引到公社運動上去了,趙銀河沒有來得及問,也沒有機會問。   再比如他為什麼要留下他的電腦,雖然嘴上說的是‘既然你感興趣就看看吧’,但是,他甚至沒有留趙銀河的聯係方式,要怎麼把電腦還他?——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趙銀河,根本不該接受。   她也沒有接受,隻是在剛才那個情況下,得盡快把他送回去,他好像隨手就把電腦扔給了趙銀河,而趙銀河,恰恰隻會在這種情況下,在此時此刻,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反應不過來。   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這意味著,那個,針對我的人,很了解我,這個套是針對我的‘性格’設下的。   他算死了我會是這樣的反應。   可我讓李俊彥安安全全把喬治送回會場了,你還能怎麼辦?   “你先回去吧,”趙銀河說,“我想四處逛逛。”   “那要不一起?這兒結束得半夜了,你也不好回去,我送你。”李俊彥說。   “你明天不上班麼?”   “嗨~我那班上不上都無所謂~”   “沒有油補哦~”   “行啦行啦知道啦頭兒,油錢我自己出,頭兒你要是不好意思,要不……表示表示?”   “約會成麼?”趙銀河說。   “靠!頭兒!我這麼關心你,結果你就想騙我請你吃飯!?”   ——這種對話不是第一次發生,以前李俊彥乾了什麼漂亮活兒問趙銀河你要怎麼謝/表揚我的時候,趙銀河就會這麼回答:要不咱們約個會?   然後高高興興激動得不要不要的李俊彥就會被她猛宰一頓。   “唉~你這就不對了,俊彥,大美女主動問你約會,你應該更紳士一些,要有風度~”   “無恥,真無恥!”   “哪兒無恥了?”趙銀河認真的看著他,“我不美還是你沒有風度?”   “啊對對對是是是,可問題不能每次都紳士請客啊,美女~”   “和美女約會不請客那還叫紳士嗎?”   “頭兒……你這樣真的很不獨立女性……”   “獨立值幾個錢,要不我把它賣你,”趙銀河眨眨眼,“然後待會兒用這錢請你吃個宵夜?”   “這還能賣!?”   “萬物皆可賣。”   “不不不不,”李俊彥把頭搖成撥浪鼓,“至少得AA……”   “不,沒錢……”   趙銀河把頭一甩,起身朝著山下的會場走去,李俊彥推著車,慢悠悠跟在身後,就像是個忠誠的護衛。   隻是開玩笑而已。   大多數時候,他們間都是這樣相處。   跟著趙銀河乾這些遊走於法律邊緣的灰色業務,的確賺不到幾個錢,因為她接活兒從來不看收入,而是看自己的喜好。   “誒俊彥?”   “啊?”   “要不,等會兒我們73開,你7我3……”   “打住!頭兒!打住!求你了!我請還不行麼!我請還不行麼!!!”   “那行我要吃麻辣燙,要加辣的……”   “打住!頭兒!吃什麼你說了算!!!”   “俊彥你真好~”   “閉嘴!”   “別這麼兇嘛俊彥~你這樣不可愛的~”   “閉嘴!!!!!”   -----------------   淩晨兩點,兩人漫步在會場中,這裡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喧鬧了,狂歡者嗨了大半夜,也該累了。   舞臺上的光就像團聚的螢火蟲,如同飛蛾撲火的自我感動現場。   兩人走得累了,便在一處偏僻的沙灘坐下,趙銀河天生對唱歌跳舞這種事情不太感興趣,因此也沒有太過關注舞臺上的表演,李俊彥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近兩個小時裡,兩人都沒有什麼交流,快結束的時候,趙銀河起身去拿了兩杯會場免費提供的飲料。   “喏~請你喝水~”   李俊彥氣不打一處來:“頭兒,你要不要這麼摳嘛……”   “沒辦法,我是真窮。”   李俊彥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把自己的電腦屏幕轉向她:   “我剛查了查,頭兒,海湖社區的確通過某個基金會在桑海購買了塊兩公頃的土地,還有些農業設備……這事兒雖然在神州沒什麼報道,但在海外名聲不小,你看這,這是與農機公司的簽約儀式。”   屏幕上,穿著海湖社區製服的人正在與幾個桑海人握手。   趙銀河沒有說話,李俊彥繼續道:“資金流造不了假,我雖然不知道海湖社區這一年多來集了多少資,但其中的確有很大一部分流向了海外。”   所以海湖社區不是一場騙局。   要知道海湖社區的集資情況,打開喬治的電腦算一算就行了,那裡麵有詳細的財報。   “要不……你把電腦給我,我算算?”李俊彥問。   “算什麼?”   “算錢啊,頭兒,你對這裡……很感興趣。”   李俊彥一向很有邊界感,關於趙銀河的事情,他不該問的,從來不問,但今晚的情況,是個人都能看出問題。   “不用了。”趙銀河揮揮手。   她當然會算,但不會交給李俊彥算,因為沒有必要把這麼年輕有為的小夥子扯進前途未卜的未來。   老實說,要不是用得太順手,早該拆夥了。   李俊彥不以為意,繼續道:“頭兒,這事兒其實還有個很古怪的地方,喬治他……”   趙銀河沒有在意他的話。   因為同一時刻,禮花升上了天空,舞臺上的彩燈變得前所未有的絢爛,會場中聚集的人開始歡呼尖叫。   喬治,登臺了。   ……   從這一刻起,委托算是徹底結束。   他頭戴花環,穿著樸素,乾凈的臉幾乎沒有多少妝容,陽光滿溢的笑著,與那些主流的,對搖滾樂手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不叛逆、不癲狂、不迷亂,充滿了生命的朝氣,就像是汙濁泥潭中,竭力生長的一棵青鬱小樹。   沒有鼓點與電音,木吉他輕撥,曲聲悠揚,寧靜而純粹。   這是一首,來自過去的老歌,歌詞直白,和弦單調,卻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如果你要去三藩~”   “一定要在頭上別上一些鮮花~”   “如果你要去三藩~”   “你會在那裡遇上一些溫柔善良的人~”   “對於那些來到三藩的人~”   “夏天是個美好的季節~”   “在三藩的街道上~”   “那裡溫柔的人們頭戴鮮花~”   “世界各地都有這種奇怪的共鳴~”   “人們在行動~”   “整整一代人都有了新的解釋~”   ……   這是玉貞皇後作為搖滾樂手時寫的歌,有人說,它代表了那個時代神州人美妙、富有、浪漫的生活,也有人說,這是對往昔互助運動的悼念……許多人,有許許多多的解讀。   但毫無疑問的是,它並不悲傷,也不喜悅,就像一杯沒有味道的水。   樂曲聲隨著沙啞雌性的嗓音緩緩漸去,人們開始歡呼喬治之名,然後,臺上的歌手露出了近乎邪魅的笑容,電吉他的嗡鳴撕裂夜空,激烈的鼓點響了起來。   這是另一曲。   人群伴隨著激揚的音樂燃燒、扭動。   真是,太過吵鬧了,吵得趙銀河幾乎沒有聽清喬治在唱什麼。   但她能感覺到那種情緒,或許這就是音樂的力量,它並不需要你真的聽懂,隻需要聽進去。   隨著氣氛被勁歌推向高潮,連趙銀河都忍不住開始搖頭晃腦起來。   與旋律一同躍動的,不是皮囊,而是皮囊裡鮮活的心臟。   仿佛萬千的鼓點在共鳴。   “喬治!喬治!喬治!”   全場都在高喊樂手的名字,李俊彥不知何時來到了趙銀河身旁。   “你要不要也喊上兩聲?”   趙銀河挑眉一笑,但最終卻是沒能喊出來。   “頭兒你啊……有時就是太端著了。”李俊彥輕輕道。   而另一邊,第二首歌也已唱完,喬治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對著歡呼的人群壓下了手。   良久,喊聲停歇。   “我最近,寫了一首新歌。”   他換了一種握吉他的姿勢,把慣用的右手放到了吉他背後……   等等,不對。   趙銀河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整整一夜,有一大堆事情把她腦子沖亂了,以至於,一些明明該注意到的細節,讓他給疏漏了。   他為什麼要在吉他裡藏一把槍?   但此時此刻,她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搞清楚那些疑惑,因為喬治雖然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樂聲響起,低沉,陰鬱。   壓抑的哼唱過後,他開口,是趙銀河在後臺聽到的那首歌。   “我乃千錘萬鑿出落的公主,靜若風暴將驟”   “幾經疤痕磨礪的身軀,炫目榮耀”   “血液是流動的紅寶石,奔湧偉績”   ……   陰鬱的曲風讓已經躁動起來的會場漸漸冷卻,直至某時某刻,樂曲停歇,而那種悲傷的情緒仍舊縈繞在人心頭。   “這是,寫給朝梧公主的歌。”   他開口,低沉的聲音傳遍整個會場:“13年前,在三藩市,隨著一場車禍,玉貞皇後永遠的離開了我們,而與她一同離去的,還有可愛的朝梧公主,與……一個時代。”   “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名為彩虹的公社運動。”   “即便是今天,仍舊有人無法理解,那時曾發生多麼偉大的事情。”   “這讓我想起了玉貞皇後與本茨機械的‘豪車與航天器之辯’。”   “你們可能聽過這個故事,說的是,本茨機械的總裁在參觀過彩虹社區後問玉貞皇後:你們這裡的交通規劃完全取消了私人交通工具的存在,雖然我知道你們有極其便利與高級的公共交通,但你看看我們公司的這輛車,它售價四千兩百萬,是世界上最好的車,它有如此美妙的線條與如此悅耳的轟鳴,你覺得你們的人不需要它嗎?不想要它嗎?可如果你們要的話,社區所擁有的金錢,肯定沒法給每個人都配一輛——哦不,你們這裡沒有錢,但我們隻接受貨幣交易。”   “玉貞皇後帶他參觀了尚在興建中的彩虹火箭發射基地,以及小型載人航天器的原型機,說,我們不需要豪車,因為我們會在二十年內開著它上月亮,然後想辦法造出更有趣的東西去火星,接著是冥王星……你的豪車在這裡一文不值,哪怕贈予我們也會將它拆成零件造航天器,因為比起線條與轟鳴聲帶來的虛榮,以及虛榮賦予的附加價值,我們找到了更加有趣的東西,那個東西叫做邊疆與遠方,叫做自我實現。”   “多麼有趣的討論,它讓我想起,在生命中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麻木不仁的活著,從嬰兒房望向墓地,十八歲就死了,直到八十歲才埋。”   “我為什麼?如此麻木不仁呢?”   “因為我已經放棄了思考,放棄了自我反省與抉擇——而我清晰的知道這個現實,我不是不想思考,而是……思考無用,我放棄了。”   “盡管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但我的身體,被一條鎖鏈束縛住,我無法戰勝它。”   “因為那條鎖鏈並不僅僅存在於我的觀念之中,也存在於所有人的觀念中,它是某種長期存在的共識,借由人們的口和手發揮出超越自身的物質力量,成為道德、法律、社會關係、審美標準、消費動機、經濟分配等等等等……”   “我不是不知曉它的存在,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都能清晰的感覺到它勒在我身上的疼痛,即便我想掙脫它,可隻要我尚且想要過上體麵的生活,尚且,對周圍的一切抱有幻想,我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束縛。”   “於是我便明白了,掙脫,需要將生命交予決絕而徹底的撕裂。”   “我沒有那種勇氣。”   “所以我放棄思考。”   “但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豪車與航天器,多麼有趣的討論,它向我展示,原來田園與鋼鐵,兩個世界是可以並行的。”   “所以……盡管我此生從未親眼見過玉貞皇後,但我決定,要……思其人,承其誌,踐其行,畢其事。”   “我,就是海湖社區的發起者,諸位。”   全場嘩然,而趙銀河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她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但臺下的她,與臺上的喬治,已然是咫尺天涯。   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了。   “我做了許多事情,諸位,”喬治說,“很困難的事情,從零開始建造一個社區,我需要錢、需要人……需要許許多多的東西。”   “我需要萬分小心的監督自己,要時刻謹記自己是誰,想做什麼,要照顧許多麻木不仁者,不觸怒他們,與他們共舞,要戴著那條鎖鏈,在刀尖上行走。”   “但即便如此,仍舊有一些人說,我們是瘋子,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我所做的事情,是一場精心包裝的,賽博傳銷。”   “你們覺得他們說得對嗎?”   臺下響起了細碎的哄笑聲,嘲笑者以愚人為笑話,而在愚人眼中,他們才是笑話。   可事實上,所有人都是笑話。   “不~”   喬治眨巴著他漂亮的大眼睛,那張正氣的臉上充滿了陽光的笑容,緩緩道:   “他們,說得對。”   低沉的聲音從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   “這就是一場賽博傳銷。”   靜得針落可聞。   “我花了一年的時間,聚集了8344人,所收攏的金錢,即便剔除那些詐騙者貪墨的,也有20億之多,我告訴你們,我們在桑海購下了一塊兩公頃的土地,與許多公司簽訂了協議。”   “其實……根本沒有。”   “沒有土地,沒有協議,沒有社區,我隻不過找了幾家皮包公司,簽了幾個字。”   靜,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著臺上的喬治,無法理解他到底要乾什麼——趙銀河,也沒法理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人就在那兒,而這周圍根本沒有什麼保安力量,聚集的都是他的‘信徒’,而這裡是神州三藩市,當眾承認了自己的詐騙……他玩兒什麼啊?他注定要在監獄裡待完下半輩子。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啊,我為什麼這麼做?”他笑著道。   “因為這樣有趣啊。”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嘲諷:“我認識到了,傻逼們,最終……我認識到了。”   “沒有和平,沒有互相幫助,沒有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改變,你們是幫失敗者,是社會的渣滓,而我……我,喬治·Z·奧威爾,是個洪亮而無害的聲音,我好像什麼都做了,但我也像玉貞皇後一樣,什麼都沒做,我……像我們這種人,傳遞的,是虛假的希望,就好像,搖滾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叛逆的音樂,可所有人都認為它是一樣,搖滾,被賦予了叛逆的符號,它取代了叛逆,所以叛逆已死!”   “理想,是敵不過投機的!”他望向遠方繁華的城市,哈哈大笑:“玉貞皇後說黑暗中存在星火,但是抱歉,這座城市的夜太繁華,燈太亮,我看不見它。”   “所以,我想和這個世界,和諸位傻逼,開個玩笑。”   “二十億。”他豎起兩根手指:“記住,是二十億。”   “去找吧,傻逼們。”   “它就在這座城市,就在你每天都視而不見的角落。”   “去找吧,傻逼們。”   “誰找到,就是誰的!”   說完,他從吉他後掏出槍,打爆了自己的頭。   驚恐的寂靜。   然後是癲狂的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