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玉貞皇後 趙銀河突然變得激動的情緒讓喬治和李俊彥都嚇了一跳,特別是李俊彥,這一年多以來,他從沒見過頭兒這麼激動。 雖然她比自己小上好幾歲,但一直以來,她身上都有一種過於老練的成熟,無論是外在的衣著妝容,還是內在的情緒穩定,都是如此。 “別激動,姑娘,”喬治說,“過去的互助運動之所以失敗,無非是因為互助者不相信中心化的管理體係,不認可‘政府’這一存在的合理性,但如果去中心化,取消政府,又會陷入完全無秩序的混亂。” 對,他這一句話的總結倒是很貼切,互助論要求人高度自我管理,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它以道德作為約束人的最低準繩,這聽起來就很荒謬,那樣的世界約等於要求人人都是聖人。 “可是……”喬治說,“混亂,是因為去中心化導致沒有規矩?還是有規矩卻無法有效執行?” “規矩,從來就不是人定的,規矩,是伴人而生的!”喬治看著趙銀河的雙眼,認真道,“善惡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論,社會生活中本來就有約定俗成的界限,有人的地方,天然就有規矩!人類一切行為習慣和道德都是法典成文的那一刻從石頭裡麵蹦出來的!幾千年,缺的從來不是規矩,而是貫徹規矩的方式!” “所以過往互助運動的失敗,從來不是因為去中心化,而是規矩無法有效執行——而這!不是互助論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試問姑娘,就算在秩序井然的商品社會中,難道就沒有互助社區的問題?你先前問我,那些別有用心的投機者怎麼辦?可在現實世界中,難道就沒有投機者?在這個道德準則絕對神聖,法律條文清晰明了的現實世界,你要如何應對那些鉆規矩漏洞的投機者!?”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了。 “你沒有辦法應對,你隻能不斷的以高度中心化的統治工具去完善規矩中的漏洞,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漏洞是永遠補不完的!——而我們所做的事情,才是從根源上切除病灶,我們並不懼怕投機者,我們理解他們,接納他們,予他們以幫助……” “你要如何保證社區的持續運營?” 趙銀河打斷了他的話,這一次她很平靜,那些激情而中二的語言她無意再聽,現實的問題就是現實的問題,不以人的理想為轉移。 “姑娘好像對我們很了解,”喬治說,“那你就該知道,互助運動沒有失敗,第二次互助運動成功了,玉貞皇後驗證了它的可行性!” “我電腦在你手上,桌麵上玉貞的文件夾裡有整個海湖社區的運營規劃,你可以自己看。” 趙銀河打開電腦,先前她的確看到了這個文件夾,但裡麵的東西太多了,還未來得及細看,這一次,她在喬治的引導下打開文件夾: 《模塊化建設》 《貢獻係統與標準化分配》 《人工智能監管細則》 《立體化農業係統預算》 《關於社會化撫養與倫理的討論》 《田野調查:婚姻、家庭與開放式關係》 …… 他所謂的運營規劃,並不是一個荒謬的幻燈片,事實上,它們很專業,很無可辯駁,這些構想,都是隨著現代技術發展而自然萌發的,關於未來科技與社會的暢想,其中有一大部分還不僅僅隻是暢想,它們經過了驗證,雖然存在爭議,但毫無疑問,在世界的某一個地方,你的確能找到實證。 這簡直,是一個現代人類對美好未來的‘匯編’。 “姑娘問我要如何運營這個社區,答案都在這裡,我沒法一下子全部回答你,但如果你有任何疑問,可以說出來,我們針對性討論。” 是的,如何運營社區這個問題太大了,你不可能讓喬治用幾句話給你說明白,但一切都在這裡,如果針對其中的某一個問題討論,完全沒問題。 趙銀河沒有疑問。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到了窒息。 因為關於這些東西,她,很了解,她不需要解答。 可就是這些她明明了然於胸的東西,卻讓她像著了魔一般快速的、不間斷的,看了下去,一言不發。 直至某一刻,喬治的手表鈴聲響起。 “會場那邊呼我了。” 喬治舉起手表,朝趙銀河展示,的確是會場的電話。 “接。”趙銀河說。 喬治接通電話:“嗯,對,我在,我現在……” 他看了趙銀河一眼,後者頓了頓,輕聲對李俊彥說: “準備送他回去。” “嗯,我自己出來走了走,”喬治繼續對著手表說話,“馬上回去,大概半小時吧,不用等我。” 喬治掛斷電話,一旁的李俊彥都快跳起來了: “頭兒!送他回去!?” 他真的快瘋了,感情委托人耍趙銀河,趙銀河耍我是吧!? “送他回去。” 趙銀河嘆了口氣。 ----------------- 時間是晚上十二點正。 趙銀河坐在山坡上,看著下方人聲鼎沸的會場。 演出已經開始了,這個時候,李俊彥應該也已經把喬治送到了地方。 所以今天晚上,等於,啥都沒乾。 喬治的電腦就在手邊,送他回去之前,他說姑娘你既然這麼感興趣,就留給你看看吧。 趙銀河問他你就不怕我泄露其中機密? 他回答很快就沒有秘密了。 於是這臺電腦便留了下來,但有趣的是,自從李俊彥和喬治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看過一眼。 抱著腿,坐在山坡上,解開領口的第一顆扣子,海風吹來有些冷,淩亂的發絲在耳邊浮動,又有些癢。 她愣愣的看著彩燈照射的會場,而會場後方,大海與天幕的盡頭,繁星璀璨,從那些星星的角度和布局看,獵戶座正在緩緩升起,但如今是夏日,即便到淩晨,也未必能看見那顆最亮的天狼星。 她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李俊彥回來,停好車,坐在她身邊。 “頭兒,這活是不是就……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 “那委托人怎麼辦?” “不管他。” “頭兒?” “嗯?” “你有點……不太對勁。” 這應該是李俊彥今晚,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提起這件事了。 頭兒,你不對勁。 “聽過,玉貞皇後的故事嗎?”趙銀河說。 李俊彥當然聽過,但是……趙銀河突然來這麼一句,顯然是想說話。 “嗯……不太了解。”他說。 趙銀河緩緩講述。 “4084年,也就是,21年前,神州發動了卡加特海峽攻勢,官方的說法是消滅叛亂分子,打擊恐怖主義,但現在一般認為,那是一場資源戰爭,為了獲取用於航天領域的稀有礦產。” “次年,戰事將終,神州勝利可望,當今陛下,也就是當時剛滿18歲的太子趙師延,被派去做參謀,也算是一種歷練吧,但這位趙師延可不是安分的主兒,在後方待了一周就領著白袍子上前線了。” “他們一行三十餘人直插後方,於幾天後搗毀了敵軍指揮部,雖然沒抓到什麼人,但捷報仍舊鼓舞了我軍,接著,回程的路上,趙師延在山林裡遇到了一個女人。” “佐薇·馮·卡文迪許,一個與神州立場相左的戰地記者,也就是後來的玉貞皇後。” “一年後,趙師延把她帶回了國,鬧著非她不娶。” “這件事其實是不太好的。” “這不是自由戀愛的問題,我神州作為世界第一強國,當世唯一的實權君主製國家,皇族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百年來,皇室之血一脈單傳,除了太子外再無皇子,真元皇帝當年又廢了多妻製,太子喜歡誰,這是他們的自由,但太子娶誰,這是天大的事,因為那個女人必為國母。” “所以這麼多年來,太子婚配一事一向是一種政治籌碼,別說娶一個異族了,就是娶一個神州平民都不行。” “可在當時,老皇帝已經將皇室大權逐漸交由太子,朝臣們鬧到老皇帝那兒最終不了了之,然後,這樁荒唐的婚事,竟然成了。” “4086年,趙師延登基,佐薇受封皇後,封號玉貞。” “那個時候,神州從上到下對這位異族皇後的觀感都不好,民間盛傳她沒幾年就會被廢,但也就是那年的八月,這個沒什麼存在感,也不被外人所了解的異族皇後,一躍成為了神州百年來最耀眼的女人。” “因為她誕下了一對龍鳳胎。” “自真元之後,皇室一脈單傳,四代皇帝,都隻有一個兒子,所以那對龍鳳胎,特別,是那位公主,帶給了神州萬民極大的震撼,因為……” “因為朝梧,是神州開國以來,唯一的公主。”李俊彥接上了趙銀河的話。 出於種種原因,在當今的神州,你要問玉貞皇後是誰,可能沒人知道,但你要問朝梧公主是誰,絕對不會有人不知道。 趙銀河繼續道:“母憑女貴,玉貞皇後借著朝梧公主的‘勢’,出道了。” 那的確是個傳奇的女人,她超越了人們當時的眼光與觀念,作為一個媒體工作者,她天然就知道如何運用媒體的力量。 朝梧公主降生之時的風頭甚至蓋過了她的兄弟,蓋過了當今太子,百萬人守在朱玄宮外,就為看一眼公主殿下,玉貞皇後為了回應萬民請求,特許媒體入內宮,拍攝尚在繈褓中的朝梧公主,而這一拍,就誕生了世上第一檔養成真人秀——《與霓凰同行》。 “沒人不愛朝梧公主,因為她是每個神州人看著長大的,而要拍尚在繈褓中的公主,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她的母親,玉貞皇後就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成為了天下的焦點,或者,用當今的話來說……攫取了無比巨大的流量。” “她太懂得如何利用輿論,利用自己作為女人與母親的特點,人們漸漸開始了解她,她的風評漸漸反轉,再接著,她開始寫歌,登臺表演。” “她有天生的好嗓子,是最好的搖滾樂手,與最好的……偶像。” “我一直覺得……”李俊彥插嘴道,“玉貞皇後的人生,有一種炸裂爽文的味道。” “是的,她太懂得如何塑造完美,但是……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神州皇後,本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如果是為了權財,那麼她所做的事情並不能為其加分,反而會因為輕浮的言行減分。” 趙銀河自問自答道:“為了成為,絕對的偶像。” “4087年,在《與霓凰同行》風靡世界時,玉貞皇後接過了內務府的管理權,開始改革皇企。” “如果沒有那麼大的名望,她根本碰不到掌控著皇室內帑的內務府,而即便她接過了內務府,民間也是多有質疑之聲,因為那個時候,受金融風暴的影響,全世界經濟衰退,內務府已經換了三任總管,回天無力。” “那時的經濟環境比今天還糟,皇室內帑掌控著神州超過四成的錢財,占世界生產總值的一成,拯救皇企,無異於拯救世界經濟,做不成是正常的,但如果做成了……她便是千古第一賢後。” “她做成了,而且隻花了兩年,真有人開始這麼叫她,千古,第一賢後,於是,在這個時候,一切鋪墊都已圓滿,她可以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第二次互助運動。” “4090年,神州與天弓共和國簽訂協議,在彩虹島設置彩虹特別行政區,第一次承認雙重國籍——但嚴格來說,不是‘國’籍,而是彩虹公社的社籍。” “玉貞皇後號召天下精英加入彩虹公社,當然,也像今天的海湖社區一樣,她需要解決許多問題。” “前期的啟動資金,由神州與天弓共同撥款。” “彩虹公社也有社員審查,因為社區初立階段需要的是精英。” “他們在社區中實行了完全公有製與貢獻分配,保證每個人獲得的資源都是公平的。” “立體化農業使得一棟樓的種植就可以供給整個社區三百萬人的生活,社區中一開始隻有全自動化的重工廠,用以生產建設設備,但是很快,重型工業開始反向發展出輕工業……” “當然,開始時的一切都不是社區自己建立起來的,他們沒有從手搓陶器開始復刻人類文明的演化,而是從外部引入了最尖端的人才與科技,反向建設。” “可一旦這種建設到達某個節點,便真的可以與外界完全脫鉤,真的可以完全不與任何人貿易,徹底自給自足——即便缺少了一部分資源,也有或無奈或更優的替代方案。” “而,最重要的是,公社管理,是非人治的。” “玉貞皇後並不領導彩虹公社,她隻是在初創階段提供了資源與扶持,就像是……準備好火堆,點燃了火……而一旦火焰開始熊熊燃燒,就不需要她再添柴了。” “公社建立了類似於立法會一樣的團體,製定了人工智能監督細則,並隨時按照實際情況予以修正,這也就意味著,公社不僅經濟生產是自動化的,社會管理,也是自動化的,這就是,人類社會中天然存在的規矩,自由度很高,彈性很大,但如果任何人想要越過界限,想要修改的不僅僅是一條規定,而是重新設計整個規則,是……投機者的克星,無法違背的鐵律。” “而可以預想的是,如果這種模式推廣向全世界,人類社會最底層的邏輯將徹底顛覆……” …… 講述到此戛然而止。 李俊彥,似乎有些明白了剛才趙銀河為什麼會那麼激動。 或許喬治電腦裡的東西讓她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傳銷騙局,這是,曾真的發生過的事情,而喬治,在復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 故事,是有結局的。 沉默良久後,趙銀河再次開口:“4093年,玉貞皇後陪朝梧公主到三藩市舉行慶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慶祝她7歲生日,7月28日,在朝梧公主7歲的第二天,兩人在返程的路上遭遇車禍。” “互助社區,是不可能的,因為最講究去中心化的彩虹公社,恰恰是以玉貞皇後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她是絕對的中心,在她死後,公社立法會中,開始有人試圖改寫人工智能監督細則,將部分規則,改得對‘自己人’更加有利——對,在號稱絕對公有製的彩虹公社中,也有利益小團體,隻是在一個看似不存在,但實則無比重要的中心人物的壓製下,小團體,看起來不存在。” “玉貞皇後死後,一個個小團體迅速發展為大團體,而促使這些人走到一起的理由,卻又並不是單純的利益,而是關於……未來的方向。” “利益之爭隻是一種……很低級的爭鬥,真正可怕的,是方向之爭。” “公社的規則讓那些躲在陰影裡的投機者無處可逃,但最終卻沒有辦法避免比投機更可怕的……冠以理想之名的,強權與暴力。” “玉貞皇後死後,公社在內鬥中分化,失敗者開始伸手向外界尋求幫助,而勝利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成果,也必須接受外界的支援,這也就意味著,脫離現代商品經濟與政治邏輯的基礎崩潰,幾乎一夜之間,彩虹公社灰飛煙滅。” “唉~”李俊彥嘆了一口氣,但他似乎對彩虹公社的事情沒有太多看法,反倒是感慨,“可惜,可嘆啊……我小時候可迷朝梧公主了,每一期《與霓凰同行》我都看,她如果還活著,應該,已經十九歲了吧。” “是啊,她十九歲了。”趙銀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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