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中老年活動中心 上聯:草舍近白雲,皓月繁星皆我友 下聯:教堂居遠巷,耶穌神父渡眾生 橫批:神愛世人 對聯一側還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麵寫著‘三藩市望鄉碼頭元一教會’,落款‘三藩市宗教事務管理司’。 這絕對是李俊彥見過最奇怪的教堂。 正對碼頭斜坡的這一麵是花崗巖壘砌的高墻,看起來就像個小城堡。 墻壁上抹著白色沙灰,黃昏的餘暉從壁畫間的琺瑯窗戶照入,依稀能看見窗後整齊排列的棕色長凳,以及坐在凳子上的信徒。 但其實隻要稍微往兩側走上兩步,就會發現,這玩兒完全是‘虛有其表’。 隻有這一麵墻,與墻後的大聖堂是西式風格的。 聖堂的穹頂後連接著木質的門廊,門廊的底座是灰色方巖,柱子是古夏風格的木圓柱,能清晰看到圓柱上斑駁的浮刻,以及浮刻頂端褪色的琉璃瓦,瓦片上有某種植物纏繞,也不知是吊蘭還是牽牛花。 門廊似乎圈起了一個小花園——至於為什麼是似乎? 因為李俊彥完全看不清門廊後的景象,隻能看到八角形的花窗和半月拱門,拱門的照壁後,有假山伸出的一角。 咫尺山林,多方景頤,這是典型的古夏園林造景。 夕陽西下,有幾聲古樸沉悶的鐘聲自花園裡飄來。 然後,李俊彥就聽到了聖堂裡響起的聖歌。 “時光如水流,似海波連波~” “多蒙主寬恕,擔我罪中苦~” “恩光照神州,萬民向我主~” “佑我多發財,虔誠贊美主~” “佑我多發財,虔誠贊美主~” “佑我多發財,虔誠贊美主~” “啊!贊美主~” “啊!贊美主~” “啊!~主!~我要一生贊美禰!~” …… 今天是周日,這一天好像是要做禮拜唱聖歌的? 李俊彥生在神州,長在神州,他其實不太了解這些,也沒有聽過多少聖歌,但說不上來為什麼,他總感覺這聖歌怪怪的…… 前方領路的趙銀河快步從正門走過,然後縮了縮頭,彎下腰,繞進了後方門廊的拱門裡。 等等,這不是她家麼?為什麼她那動作跟做賊一樣? 她正疑惑,突然聽到了一聲大喊。 “小鳳凰!” 那是個中年大媽,端著個裝滿麵包的盤子站在聖堂側門邊,趙銀河拐過去的時候,她剛好從門裡出來。 趙銀河嘆了口氣,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可轉過身時又是滿臉堆笑: “張姨!好久不見了!今天是吃聖餐麼?” “你個小妮子,都多久沒回來過了!快快快,搭把手!” “啊,張姨,我今兒帶了個朋友,要住……” “哎呀叫上一起吧,你快去換衣服。” “可我還得帶他去放東西。” “我帶她去,小夥子,快過來——誒,這盤子不用你端!——誒!?男的!?” 中間句是對趙銀河說的,後麵那句男的是對李俊彥說的,她驚疑的看著李俊彥,然後一臉‘曖昧的我懂了’的表情,接著從趙銀河手裡奪過盤子: “快去換衣服幫你莫媽媽,今天好多人,忙不過來了——小夥子,你到裡麵自己找個地方坐啊~” 這位張姨年紀不小了,可做起事來那叫一個風風火火,也不等兩人回話,就把趙銀河推進了聖堂裡,接著將麵包送進了廚房裡,然後又折返回來,喊了正發著呆,搞不清楚自己是該跟著趙銀河進聖堂,還是去廚房幫忙,還是繼續站著的李俊彥一聲: “小夥子,那裡,那裡~”她指著聖堂,擠眉弄眼道。 …… 這裡是聖堂,也叫做禮拜堂、中廳,這就是個……平平無奇的聖堂。 李俊彥找了最後一排無人的座位坐下,此時聖堂裡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中老年人。 他們表現得並不肅穆,應該是已經唱完一曲,正亂哄哄的聊天,從那些強行鉆進李俊彥耳朵裡的聊天內容看,他們聊的也不是什麼‘神聖禮贊’的話題,而是家長裡短,比如……您閨女結婚沒? 味兒不太對,李俊彥仍舊有些懵,因為這種事情,怎麼說呢…… 一個小時前他還像電影裡的王牌特工一樣小心翼翼的穿越整座城市,提防某個超牛逼大人物的‘追殺’。 半個小時前他和一個超級能打的美女一口氣爬了半座山,然後親眼看著她以一種漁村大姐大的姿態嚇退黑社會,接著陪她,不,是看她吃了1.5盆麵。 現在,他坐在個小教堂裡聽老人家閑話家常,並且得知我的頭兒是個……修女? 她到底是不是修女哦? 某種意義上,是的。 因為就在五分鐘後,李俊彥看到了走到聖臺前,一身黑白修女服,神情肅穆,高唱贊歌的趙銀河。 落日的餘暉透過琺瑯玻璃照在她的臉上,五彩斑斕,還真有那麼幾分聖潔的味道。 ——要是她唱歌不跑調的話。 不,嚴格來說,也不是跑調。 李俊彥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和趙銀河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私下接觸也很多,可他從未聽過趙銀河唱歌——不是那種乾完一個活兒找個小酒館喝兩杯嚎上幾句助個興的唱,而是坐在副駕駛上無意識哼上兩句的唱——對,整整一年,她連哼都沒哼過,一句都沒有! 不是她不會唱,也不是她跑調,而是因為……她的嗓音有一種奇怪的特點,就是那種,平時說話能明顯聽出來柔和之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女性聲音,可一旦聲調拔高,就會顯得粗糲,也就是俗稱的…… 公鴨嗓。 ----------------- 唱詩?又或者說聖歌?——anyway,李俊彥也不知道該叫什麼。 總之,聖堂裡的‘活動’結束後,那個叫莫媽媽的老修女在臺上作了一番總結陳詞,大體上就是感謝我主,神愛世人一類的話。 然後信徒們紛紛起身,從聖堂另一側的小門走了出去。 趙銀河給李俊彥使了個眼神,讓她稍微等等。 兩人最後離開聖堂,跟著人流穿過小門。 眼前豁然開朗,這是個搭在花園邊的,高處的露臺,舉頭眺去,能看到下方的望鄉碼頭,以及碼頭上的漁船。 露臺上已經支起四張,啊不對,是五張大圓桌,桌上滿是食物。 雞鴨魚牛羊,葷的素的,冷的熱的,辣的不辣的,夏式的西式的,花花綠綠,香氣逼人。 李俊彥拽了拽趙銀河的袖子,小聲問道:“這咋回事啊?” “今天周日,聖餐,”趙銀河淡淡道,“不過你也可以理解為碼頭大娘們一周一次的聚會。” 額…… 李俊彥更懵了,真的。 聖餐不是應該吃麵包喝水麼?——當然,桌上的確有麵包。 但,但它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大圓桌,還那麼多菜,這就是典型的,夏人式的家庭聚餐嘛…… 怪,真是太怪了。 “小鳳凰!這裡這裡!” 遠遠的,張姨朝著趙銀河招手,她拽起李俊彥,走過去坐下。 這個時候,人差不多已經坐滿了,喧鬧聲漸歇,趙銀河和張姨一左一右,握住了李俊彥的手。 “開始吧。”張姨說。 李俊彥看了看周圍,一桌人都牽起了手,他這才反應過來,這是要餐前禱告了。 連忙有樣學樣。 於是乎,圓桌前,信徒們手挽著手,閉目低頭,滿臉虔誠。 ‘修女’趙銀河念起了禱詞: “天主,求禰降福我們和我們所享用的食物,我們也為禰所賞賜的一切感謝禰,願禰保佑我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們身體健康,多多發財。” “榮光歸於父、及子、及聖靈,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 這與李俊彥想象中的教會聖餐完全不一樣——老實說,在望鄉碼頭這個夏人紮根的地方有教會,本身就很神奇。 莊嚴肅穆的禱告結束後……莊嚴肅穆霎時消失。 因為開席了。 滿桌的叔叔阿姨們舉起筷子,碗筷交擊的清脆聲中,眾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頭兒,我吃不下了……”李俊彥小聲說。 剛吃了麵,的確還不餓。 “吃不下就不吃,沒關係,輕鬆點。” 趙銀河舉起筷子——她可真能吃,一筷子就掰下桌子中央一大個醬肘子,吸溜吸溜吃得讓人羨慕。 李俊彥有一肚子問題想問,可看她吃得那麼香,真是不忍心打擾。 但總有人打擾她的。 一大桶葡萄酒端上來後,張姨眼含笑意,給她倒了滿滿一杯: “小鳳凰,來,嘗嘗,姨自己釀的~” “誒~小夥子,來一杯?” 李俊彥擺了擺手,可這熱烈的笑容,那親切的語氣……讓他不忍拒絕,他也不需要拒絕,因為還不等他回答,麵前的酒杯已經滿了。 額…… 等等,教徒,應該、也許、可能……是不喝酒的吧? 神聖的氣氛,在推杯換盞的聲音中迅速被沖散。 叔叔阿姨們閑話家常,頻頻舉杯,李俊彥也和人碰了幾次杯,對方禮貌寒暄,說你這個小夥子長得可真好看,以前沒見過,是小鳳凰的朋友麼? 趙銀河會幫他答幾句,但如果她正和另一邊的人碰杯,就隻能李俊彥自己答了。 這不是教會的聖餐,這就是吃席。 趙銀河和這些人很熟絡,她幾乎都沒時間吃東西,因為所有人都在問她話。 “咋這久沒回來啊小鳳凰?” “工作咋樣啊小鳳凰?” “耍男朋友了沒?” “啥時候結婚啊?” “哦沒有啊,那也該找了啊~” “你莫媽媽常念叨你嘞。” “多回來看看她~” “明兒我小孫子回來了,你來家坐坐?” “說啥呢老王,沒看人家旁邊就坐這個……” …… 她點頭陪笑,應對自如。 自始至終,李俊彥就在一旁看著,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生出一股失落來。 他猛然之間意識到,整整一年,自己從未走進這個女人的私生活——不不不,這並不是那種男女之間的失落,而是哪怕作為一個朋友,她給我看到的,與真正的她,差別也太大了。 她提防我。 但好像,也蠻不錯的。 打得了黑幫,唱得了贊歌,還能和叔叔阿姨們談天說地。 很萬能。 不知不覺間,李俊彥多喝了兩杯,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這酒很甜,但度數應該不低。 “好啦好啦,叔叔阿姨,我吃飽啦,”趙銀河拽了拽李俊彥,“我們明兒還有事呢,就先回去啦,你們慢慢吃啊~” 兩人起身離席,要走時又被叫住了。 張姨把一大個打包好的醬肘子塞進趙銀河手裡: “喏,晚上拿回去當夜宵。” “夠了,張姨,我這肚子都吃鼓了。” “你這閨女我還不知道?打小就能吃。” “誒,我說,明兒可得來我家裡坐坐啊,我們家小四兒剛回來……” “下次,下次,張姨,下次一定,明天真有事。” 她瞇眼笑著,輕輕擺手,禮貌,而又雲淡風輕。 ----------------- 在回房間的路上,李俊彥有些頭暈,趙銀河扶著他,在池塘邊一個吊著銅鐘的亭子裡坐下。 這是個位於教堂後方的,古夏風格的小園林,有花有樹有山有水,剛才聽到的鐘聲,就是這個鐘發出的。 趙銀河的住處,在亭子後方,花園的最內側,一棟木質小樓的三樓。 “那酒度數不低,休息會兒,吹吹風吧。”她說。 李俊彥摸了摸身旁的鐘:“這個……是佛教的鐘吧?” “哦,鐘樓上那個壞了,這地方年月太久,吊鐘的梁都朽了,所以一直沒修。” “有多久了?” “五百多年了,從當年夏人登陸,這地方就一直在。” 五百年啊……那時還不是古夏,而是,大明朝吧。 李俊彥抬頭看向遠方,此時已是黃昏,遠處熱氣蒸騰的城市中,落日漸漸低垂,霓虹緩緩點亮。 時間真是奇妙,才幾百年,這座城市,就已經換了幾副麵貌了。 “這地兒能抽煙嗎?” “當然可以,這裡沒那麼多規矩。” 李俊彥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目光自遠而近,落在亭邊優美的側臉上。 海風吹動了她的頭發,幾縷發絲在耳間撥動,就像是夕陽下蕩漾的潮水。 真特別吶,她剛才喝了得有快十杯吧? 臉色卻沒有一點變化,連氣息都是如此均勻。 李俊彥忍不住問道:“那個,莫媽媽,是你的母親?” “嗯……算是吧,我父母過世早,從小在這裡長大。” “所以你信教?是個修女?” “這得看你說的信教指什麼?——我受過洗,熟讀經文,小時候這裡做禮拜,都是我領頭唱詩,從社會身份上,你可以認為我是個教徒,但我並不信神,其實……” 趙銀河笑笑:“這裡的人都不信。” “啊?” “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望鄉碼頭漁民,他們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在他們年輕時,是不信教的,事實上,過去的五百年中,這座教堂一直沒什麼人氣。” “可我看這裡挺熱鬧的啊。” “因為這是那些老人家聚會的一個場所,最近幾十年,這裡的年輕人都不大出海打魚了,都往城裡跑,望鄉碼頭越來越冷清,而這裡,教會,是個非常自由,沒什麼規矩的地方。” “所以你看到的那些宗教活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看起來像宗教活動,唔……怎麼說呢,老人家需要找點事情做,有個地方聚一聚,而莫媽媽,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她很熱心,在這一片的口碑一向很好。” 李俊彥恍然大悟,感情唱聖歌和唱好日子對他們來說是一回事兒啊,然後又忍不住笑起來: “你這麼說豈不是,這裡的人都在假裝自己是個信徒,雖然唱詩禱告,可心裡其實根本不信,哈哈哈,這算不算瀆神啊?” “不,他們是信的。”趙銀河糾正道。 “啊?信?” “唔……李俊彥先生,在你看來,神是什麼?” “全知全能的主?” “不對,其實現代科學早就證明了許多東西,你要說神是那種用六天創造了世界,然後掰下自己一根肋骨造人,第七天休息的存在,我不信。” “但你要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冥冥之中高於一切,但又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存在,這個存在它並沒有實體,而是一種概念,一種存在於每個人心底的東西,我信。” “我可以承認這種存在是神。” “而對神來說,最好的侍奉,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幸福的活著。”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裡的人都信祂。” 趙銀河倚在亭邊侃侃而談,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撒在她光潔的臉上,似乎隱隱反光,像寶石一樣。 理性告訴李俊彥,那是因為剛才啃了兩個醬肘子,手沒擦乾凈糊臉上了。 但感性告訴他…… 她好像,門口壁畫上的聖母。 (二合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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