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人間不值得(中)(1 / 1)

47人間不值得(中)   理查德·瓊斯的故事並不復雜。   幼時爹媽死得早,留他與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因為親戚總是長著張臭臉,所以用功讀書,考入了一所一流院校的土木工程係,從那時開始,他就帶著妹妹離開了自己蠢逼紮堆的故鄉,去外麵討生活。   後來他畢業了,來到三藩市,進入榮氏建工,生活慢慢開始變好,買了車買了房,有了些積蓄,交了幫不錯的朋友,談了幾年戀愛,快結婚了。   多年來的兢兢業業讓他積攢了些人脈,因為想要多搞點錢,發發財,換個大平層,便就和一些朋友出來,自立門戶。   那大約是三年前的事情吧,剛好,碰上灣區大橋翻修,所謂金橋銀路銅房子,理查德花了很大的力氣,搞到了一些零碎的,邊角料工程。   兩年前,工程竣工,但直到今日,他也沒拿到錢。   從規則上來說,責任不在他,所以這事對他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其中緣由講起來蠻復雜的,簡單說就是神州在這方麵的法律相當健全,作為一個大型工程中,某個小環節的承包商,他雖然沒有結到錢,但自己投入不大,虧是虧了一些,尚有餘糧。   可他找來的供應商和施工隊就慘了,那些人可就指著這筆結款過個好年了。   理查德是個很仗義的人,這也是他有這麼多朋友,年紀輕輕就能拉起一幫人單乾的原因,而這又是他老東家,大名鼎鼎的榮氏建工的項目,皇家牌照,實力雄厚,不愁結不到錢,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他思來想去,決定自己墊付,甚至為此抵押了自己的房產。   ‘總得給兄弟們一個交代吧,大不了我自己少賺點。’   ——當時,他是這麼想的。   但是後來的事情急轉直下,因為受到海外戰事的影響,榮氏拖了一年都沒擠出錢來,銀行的抵押眼看就要到期……   這個時候如果壁虎斷尾及時止損倒也還好,大不了就當是夢回八年前白手起家罷了。   可問題是……   初出社會一窮二白和中年返貧是兩個概念——盡管,他還不到中年。   有些事情一旦到了那個階段,就絕無可能再回去,窮人在擁有過財富之後,會變得比赤貧時更加無法忍受貧窮。   於是他又從銀行裡貸了一筆款,再加上從地下錢莊借的一些,總共大概六百來萬吧。   買了虛擬貨幣。   可說來有趣的是,一路狂飆了差不多五年的虛擬幣,開始猛跌,他被套牢了。   半年後,已經逾期半年的抵押貸款被起訴,一個月後固定資產被法拍,緊接著,便是地下錢莊貸款到期,被黑幫追債,未婚妻對他表達了鼓勵與支持,然後把戒指還給了他,大家心照不宣的分手,他開始四處躲債。   ——其實在那個時候,他的幣已經漲起來了,如果平倉,不僅能還掉債,還會賺大約幾萬塊。   但幾萬塊有什麼用?   能贖回丟失的人生?還是能靠這點錢東山再起?   就和許多老賴的想法一樣,隻有欠著才有希望,還了就是一切歸零,還了,我就真完了。   於是理查德就這麼在虛擬幣曲線圖的起起伏伏間東躲西藏。   直到信用貸款也因嚴重逾期被起訴,法院開始清算資產,強行平倉,在還掉所有債務後,他的卡裡還剩兩塊錢。   命運如約而至,這段荒唐的人生因一時善念而起,在經歷了如同陰溝老鼠般的掙紮逃竄後,最終一無所有,滿地狼藉。   -----------------   這裡是濟仁街一棟廉租公寓的地下室,債務清算後,理查德被判定為低收入人群,住建司將其作為保障住房暫時分給了理查德,無需租金,水電網自費。   神州是個典型的高福利發達國家,社會福利製度相當完善,絕不可能讓任何一個帝皇的子民忍饑受凍。   在黑暗中摸到鎖孔,理查德掏出鑰匙,也就是在這時,手機連上了屋裡的網絡,一條消息跳了出來:   “哥,你能轉點錢給我嗎?”   發信人:佩奇·瓊斯   是妹妹。   理查德嘆了一口氣,妹妹今年23歲,在三藩高等藝術學院進修油畫,為了不影響她的學業,這兩年來理查德一直瞞著她,所以她完全還不清楚自己的狀況。   一直以來,或者說,從小到大,都是理查德負擔她的學費生活費,他們感情很好,對於這個妹妹,他有一種莫名的執念:   我要讓她擁有最好的,我決不讓她再吃一遍我吃過的苦。   他從未在物質上虧欠過妹妹,所以老實說,妹妹的性格有些驕縱,這從她當年明明專業分不夠卻一意孤行想要學畫畫就可見一斑。   但驕縱一些,也沒什麼不好的,這難道不正是我這些年奮鬥的意義嗎?   隻是……   唉。   我真是,太無能了。   翻了翻聊天記錄,上一次聯絡是在半個月前,同樣也是以一句‘哥,能轉點錢給我嗎?’為開頭。   理查德有些不忍看下去。   因為感到羞愧。   一直以來,自己給她的生活費都是按時按量,從來沒有遲過少過,因為少年時的經歷讓他很清楚在需要用錢時口袋空空如也是什麼感覺,他絕不想讓妹妹也體會一遍。   所以他完全可以想象,這在外人看來怎麼如此‘無恥啃哥’的言語意味著什麼。   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若非必要,她當然不會伸手向我要錢,不直接打電話而是發消息恰恰是因為她感到了羞恥,輸入這些文字的時候,她也不好受,而我,不想她不好受……   上一次轉賬是半個月前,1300塊,1000是自己的失業救助金,300是一周的營業額。   她學的東西很燒錢,算算時間,也該用光了。   唉。   我真是,太無能了。   打開房門,潮濕而腐朽的風撲在了臉上。   理查德沒有去理會那條消息,因為自己兜裡,真是一個子也掏不出來了。   放下毛驢頭套和背包,拎著飯和酒,坐到電腦前。   點了個搞笑綜藝,一邊麵無表情的看,一邊飛速把飯吃掉,待到肚子有了五分飽時,他停下手,小心的蓋上飯盒的蓋子。   剩下這一小半,就當明天的午餐吧。   關掉搞笑綜藝,點開工程軟件,倒上酒,他開始工作。   在這行混了有小十年,錢沒了,手藝還是在的,電腦是差不多一年前一位朋友淘下來的,這段時間來,理查德偶爾能從他手裡接點活兒。   昏暗狹窄的屋子裡,時間靜默流淌,他就這麼一邊算,一邊喝。   ……   啤酒佐餐,威士忌純飲,葡萄酒是娘炮喝的玩意兒,而白酒,白酒代表著自虐與麻醉,以及麻醉後的遠離痛苦。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理查德不喝白酒。   咣當~   因醉意而顫抖的手不小心碰倒了酒瓶,晶瑩的酒液在電腦屏幕的微光下順著地麵流淌,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宛如臭鼬的尿一般的味道。   理查德伸手去夠,夠了好幾次,終於抓住了那個小小的,看似光滑,實則凹凸不平的劣質酒瓶。   倒也不是非喝不可,但要是不喝,總感覺心中有一團火,燒得他焦灼難耐。   淺淺抿上一口,屏息忍著嘔意,他將目光投向電腦屏幕,但已經不大看得清上麵的字。   那是一個車友會的聊天窗口,昔日的好友們正在暢聊最近的新款電動車到底給不給力,以及,哪裡的小姐姐潤。   手指胡亂的在鍵盤上打字,他不記得自己輸入了什麼,第二天也不會翻回去看,甚至不願回想起這段記憶,因為他知道那有多麼醜陋。   某一剎,他覺得手越來越抖,頭越來越暈,接著便仰頭栽倒,閉上雙眼。   咣當~   晶瑩的酒液在電腦屏幕的微光下順著地麵流淌,沾濕了他的頭發,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宛如臭鼬的尿一般的味道。   他做了一個夢。   夢到自己剛抵押了房子,去給合夥人付錢的時候,有人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有人大方揮手說大家共渡難關,還有人,用看傻逼一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夢境轉換,畫麵變成了抵押貸款到期,房子馬上就要被法拍時,他終於肯拉下臉麵去找過去的朋友,問他們能不能借個幾十萬讓自己周轉周轉,但遺憾的是兄弟們都正巧手上沒錢。   畫麵再變,未婚妻紅著眼,對自己說,你就不該墊那些錢,本來債權人就不是你,萬一榮氏把錢結了以後他們不認賬怎麼辦?他記得那時好像有過爭吵,可惜夢裡並沒有那般場景,走馬燈一般閃過的,是那個女人的美麗與優雅。   畫麵又變,理查德炒幣破產的消息不脛而走,他收到了很多問候的消息,有人問他要不要出來找個地方坐坐,喝一杯,就像剛才阿四一樣。大多數時候他會拒絕,隻有少數關係很好的,他會問能不能借點錢,他們說可以勻些活兒給自己。   畫麵接著變,他看到了一張張精致的臉孔,掛著陽光般溫暖的親切微笑,卻漸行漸遠,直至臉上的五官都已消隱,隻剩下笑容本身仍舊存在,那種笑,就像是畫上去的一般,僵硬、完美,且不帶絲毫溫度。   畫麵,開始模糊了。   隻有一些聲音。   禮貌、客氣、慢條斯理的,溫文爾雅的,體麵的聲音。   合夥人體麵的向他道謝,銀行櫃員體麵的陳述規則,朋友體麵的表達自己有難處,戀人體麵的說我們真不合適,地下錢莊體麵的催促他支付利息,財政司工作人員體麵的講解政策……   所有的一切都在體麵的告訴理查德·瓊斯一個事實:世界如此陽光,前程如此遠大,一時的困難多麼微不足道啊,你還那麼年輕,你不能擺爛啊,加油,你可以的~   他這一生都在追逐體麵,所以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體麵,以至於一把年紀了還不明白,可怕的不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可怕的是人人寡廉鮮恥,卻又故作高尚,並以此孤芳自賞,維係著如出一轍的,精致的體麵。   ……   淩晨四點。   理查德在黑暗中聽到了手機的震動聲,他晃著腦袋,宿醉未醒。   他掙紮著爬起,摸過手機,卻又恰好看到了——借著電腦屏幕的熒光,他看到了用作電腦桌的旅行箱前,自己腳下壓著的,被酒液打濕的幾張紙。   那是份造價表,上麵的一些數據已經被酒泡濕,看不清了。   心中哀嘆一聲。   天亮就要交上去,趕不上了啊。   他本來是想,今晚加個班做完,但不知道為什麼,邊做邊喝,醒來就這樣了。   這活兒來之不易,朋友勉強勻給自己的——如今這年頭AI風行,這種工作,已經不需要多少人力了,當然,他也能畫圖,可問題是,這電腦根本不足以畫圖。   交不上去,就沒錢,而手機裡,還有一條佩奇問什麼時候打生活費的短信。   我可真菜啊。   心中隻覺得自己蠢得可笑,好好把這活兒乾完,對自己來說,就是這麼難的事情麼?   隻有拿到這單的錢,才有可能扭轉當下的窘境,讓生活開始正向循環,解決自己的溫飽,然後,一步一步,爬出去。   他很清楚,這事急不來,得一點一點做,焦慮和煩悶當然是會有的,可那沒關係,堅強一點,別被這點小事擊垮。   明明就是一點小小的困難,卻偏偏要喝上兩口,結果一喝還把事誤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菜逼。   交不上了。   交不上了。   交不上了。   劣酒在撕裂他大腦的每一根神經,頭疼欲裂,而那種疼痛,又讓他自欺自艾,開始怨恨,開始憤怒。   我真是個廢物啊,見到太陽升起就給自己打氣想從今天開始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大不了就是從頭再來,可太陽一落下整個人也跟著太陽躺下了,日復一日,然後又是日復一日……   真是,毫無意義。   真是,不要臉!連最基本的廉恥都沒有了!   於是乎,在某一刻,他起身,抱起被子,扯下床單。   被子堵住通風口,床單墊在門縫下。   最後,拆下便攜氣灶的氣瓶,輕輕擰開。   他像個臭蟲般,抱著氣瓶,蜷縮在地上。   滋滋滋~~~   風,緩緩噴在他臉上。   真好聞。   聞著聞著,竟然讓他清醒了許多。   寒意升上背脊,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不,我不是這種人,我不甘心。   掏出手機,打開瀏覽器,顫抖的手指輸入三個字:   「不想死」   搜索結果的第一條是如是文字:   「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但總有人守護著你。」   下麵,有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個公益熱線,所以永遠都能打通。   他撥通了那個電話。   嘟~嘟~嘟——   響了許久。   “您好,這裡是三藩心理援助熱線~”   是個溫柔的,清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