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榮公子的一天（中） 　　這是發生在兩年多以前的一件事情，那天榮京燕正在辦公室裡和秘書乾活呢。 　　公司保安突然過來說，樓底下有個女人在鬧事，說是她女兒去參加了榮廣哲的生日聚會，回去沒幾天就吃藥自殺了。 　　榮京燕腦子裡的第一念頭是完了這小犢子把人給睡了。 　　他把小哲叫過來一問，說是前兩天確實有一個同級的女生自殺了，但小哲根本不認識她，之前過生日的時候來了很多人，亂哄哄的他也不清楚到底啥情況。 　　榮京燕肯定不會聽他的一麵之詞，讓人去查了，說是那姑娘的確去了小哲的生日聚會，中間有一段時間小哲出去接人了，就是那會兒工夫，有幫孩子酒喝多了，男男女女都有，半開玩笑的攛掇著幾個姑娘上桌跳脫衣舞，那女孩就在其中，應該是把人嚇著了，再加上她本來就有些心理問題，之前休過一段時間學…… 　　總之，這事和小哲扯不上關係，榮京燕就讓法務部的人出麵處理了。 　　但他心裡知道，這事不對，雖然公司去調查的人得到的回答是‘阿哲剛好出去了，當時就不在，沒有參與’，可那是他邀請來的哥們啊，他不知道那些人什麼尿性？——退一萬步說，就算當時他不在場，可後來他會不知道？——再退一萬步，既然是他哥們那肯定幫他說話，也就是說，他們可能早就串好供了，公司去調查的人問到的都是‘假話’。 　　這個世界上，有的事情，永遠不會有真相。 　　或許榮廣哲沒有撒謊，他真是一個三好學生，真的沒有恃強淩弱，但一個平民之女參加了榮家小少爺的生日聚會，回去後就自殺了，這種事情無論誰聽到都會想入非非。 　　在這種事情上較真，最終會變成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因為榮氏控製著三藩市三分之一的產業，這也就是說，在三藩，三分之一的幸福與不幸都與榮氏有關。 　　榮家小少爺對她做了什麼事，這本身，就是一種有罪推定，是誰強誰有罪。 　　人們喜歡聽這種惡霸的故事，因為這可以安慰他們脆弱的內心，讓他們寬恕自己的無能，將一切過失歸咎於資本家欺負人。 　　所以像榮氏這種大公司，都會有輿情與法務部門，無論榮廣哲那晚到底有沒有做壞事，榮京燕都會幫他擦屁股。 　　這，天經地義。 　　…… 　　“四叔，你又來了，我當時不就跟你解釋過了嗎？我真不認識那姑娘，那天來了那麼多人，不是全都和我很熟，而且我當時都不在場。” 　　“是啊，小哲，”榮京燕感慨道，“雖然那晚發生的事是因為酒後嗨大了，可歸根究底……” 　　他看著榮廣哲的眼睛：“是霸淩。” 　　榮廣哲愣了愣，點頭道：“對，確實是。” 　　“如果你當時在場會製止他們？” 　　“不，四叔，我在場的話，他們根本不敢讓人上桌跳脫衣舞。” 　　“所以你知道一旦你離開，他們就會玩過火？” 　　榮廣哲沉默了。 　　“所以你還是有責任的，小哲，你有能力，但你選擇了視而不見與無動於衷。” 　　榮廣哲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17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情他記了很久，身邊的人都寬慰他，你沒有錯，那不是你可以控製的東西，但他仍舊感覺到不舒服，而這一刻，榮京燕點破了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是對錯，而是能力與責任。 　　“好了，都過去了，就當是個教訓，以後多注意。” 　　榮京燕拍拍屁股，起身走進了身後的早茶店，待了那麼十幾分鐘，走了出來，把一張卡扔給了榮廣哲。 　　“這什麼？四叔。” 　　“老板的名片，我要把這地方買下來。” 　　“啊？味道也不是特別好嘛，雖然客流量不錯，但人家肯定不會隨便賣啊，你出了多少？” 　　“還沒談，”榮京燕聳聳肩，“這店離灣區福利院很近，我前段時間新捐了一棟樓，你知道吧？” 　　“啊，知道。” 　　榮京燕熱心慈善，到處捐樓，所以這些年雖然鬧過不少荒唐事，但三藩市民對他的評價還不錯。 　　“我本來是想建個食堂的，誰知道這種破食堂的手續這麼麻煩，利益關係這麼復雜……送點愛心早餐還得拿批文，連門口保安都要打點，媽的……” 　　“剛好這地兒離得近，這事就交給你了，我剛才開了個天價，那老板現在正高興著呢，你先晾他幾天，等過段時間再來，是直接買下來，還是簽協議都行，總之……以後讓這裡每周給福利院送兩次吃的，具體怎麼操作，你說了算。” 　　“啊？交給我？”榮廣哲一臉震驚。 　　“對，有什麼問題就找你小姑，”榮京燕眨了眨眼，“放心啦，這事比學車簡單，畢竟……你可是榮氏的小少爺吶——走吧，去看看我的樓。” 　　----------------- 　　「京燕樓」 　　三個銅鑄的大字貼在潔白的外墻上，龍飛鳳舞。 　　雖然剛剪過彩，但樓外麵的基礎設施還未完善，水泥的道路上堆積著大片建材，榮京燕領著小哲，正艱難的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擠’過去，保安已經帶著校長氣喘籲籲的跑來了。 　　這麼快？ 　　哦，我開那車來的啊。 　　“榮四爺！榮四爺！您等等啊！我讓人領著您……” 　　“不用了！我就隨便轉轉！” 　　榮京燕遠遠的朝院長揮手。 　　“四爺！您走慢點兒，我馬上……” 　　“哎呀說了不用了！”榮京燕大吼出聲，“你該忙什麼忙什麼去！我要自己轉轉！” 　　院長不好意思的站在京燕樓外麵，訕訕笑著。 　　“他還蠻熱情的。”小哲說。 　　“熱情個屁，外麵的路還沒修好，他這會兒哪敢怠慢？——小哲啊，那家早茶店的事情，你得在路修好之前搞定，知道嗎？” 　　“啊？不是說晾那老板幾天，不急嗎？” 　　“事情辦好了，這就是另一回事了。”榮京燕喃喃道。 　　“那這樓……他們打算拿來乾什麼啊？” 　　榮京燕來的路上說過了，他本來打算修個食堂，但細節太多太復雜。 　　“隨他們的便吧，總之，路鋪好之前，得讓福利院簽送餐協議。” 　　“可他們要是不簽呢？” 　　“那這路就修不好。” 　　榮京燕領著小哲在還是毛坯的樓裡轉悠，眉飛色舞的講著他原本的規劃： 　　“那邊是明廚，中間是貨運電梯，可以直接通到五樓的宴會廳……” 　　“後麵的冷庫正對停車場，原來打算修個天橋，直接連通後門，這樣冷鏈的東西可以最快進來，隔壁我打算搞個小型垃圾處理站……” 　　“營養師公司有現成的，加點錢讓他們多出個方案就行，廚師也不難招，食材什麼的，我們的倉庫裡要不完……” 　　“我可是按照星級酒店的標準搞的，早中晚宵夜四餐，下午三樓還會提供茶點……” 　　“從人員到物資都可以我們自己出，花不了幾個錢，這幫孩子再能吃又能吃多少？” 　　…… 　　可就是卡在了批文上。 　　這麼一個破食堂，水還不淺，堂堂榮四爺最終也沒搞定。 　　榮廣哲能看出來，四叔，實在是意難平。 　　“我說四叔，這地方的夥食，應該差不了吧。” 　　三藩市灣區福利院，榮廣哲相信肯定有溢價，但不相信在這裡也有人敢偷工減料，所以不會差到哪裡去。 　　“是不差，能吃，但也……隻是能吃罷了。” 　　“那也沒有必要搞這麼大吧。” 　　“為什麼沒必要？”榮京燕站在三樓還沒封的陽臺邊，指著遠處足球場上的孤兒，“你覺得他們不該有這麼好的東西？” 　　“倒也不是不該，隻是……太大了，四叔。” 　　“我以前也像你這麼想，哦對了，那個小足球場，也是我捐的。” 　　榮京燕領著小哲繼續上樓，緩緩道：“你知道這些孩子，是從哪兒來的嗎？” 　　“從哪兒來？” 　　“他們中大多數，都是戰爭孤兒。” 　　“軍人是我神州最尊貴的職業，衛國軍征兵隻征幼，不征長，如果家裡隻有一個孩子，那根本過不了政審那一關。” 　　“所以神州，是不該有戰爭孤兒的。” 　　“但是這些年，打太多仗了，總有些意外，而這些意外放在整個神州的尺度下，就不小了。” 　　“我也是前些年偶然到這裡參觀才知道的，這地方的確不差，不論是吃的用的，還是教育資源、以後的發展，都有內務府撥款，軍人之家監督，可我看過來看過去，總覺得還差點什麼……不差，是不夠的，烈士之後，值得更好。” 　　照這麼說，榮廣哲心中頓時對這地方肅然起敬。 　　四叔這事辦得沒毛病。 　　“你四叔我啊，最崇拜軍人，當年我也想參軍，你爺爺愣是不讓。” 　　“啊？為啥？” 　　“你大伯死得早，二伯吃素，你爹成天待道觀裡，我要是也走了，榮家，就沒人接手了……”說到這裡，榮京燕無奈的笑了笑：“可誰知道，最後是你小姑接手。” 　　“四叔，為什麼想參軍呢？” 　　“因為我想像你爺爺一樣，你知道我們榮家，是怎麼起家的嗎？” 　　“內務府承包商啊。” 　　“那你爺爺是怎麼成為內務府承包商的？” 　　“這個……我好像聽說是他當年在軍隊裡，認識了福安皇帝。” 　　福安皇帝，神州的第四代皇帝，當今天子的父親。 　　因為神州皇帝幾乎不乾政，所以普通神州人能接觸皇室的正常渠道，隻有軍隊。 　　“是啊，那個時候你爺爺窮得叮當響，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尚是太子的福安皇帝——喏，這兒就是宴會廳，我都開始裝了，那老狐貍告訴我搞不到批文，說什麼灣區福利院的飲食隻能專人專供……坐會兒吧。” 　　這裡是五樓，偌大的空間裡的確有裝修的痕跡，榮京燕把小哲帶到了陽臺上，坐在裝修的纖維板上，繼續道： 　　“你爺爺和福安皇帝不算非常熟，所以後來沒去內務府。” 　　神州軍官退役後，大部分會被安置在內務府。 　　“但當時有內務府的女官找到他，問他想不想賺錢，他說想，問他想賺多少，他說……有個大房子，有兩輛車，百八十萬的存款就行了。” 　　“女官又問他，隻要這麼多就知足了嗎？” 　　“他說是的，知足了。” 　　榮廣哲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百八十萬，唉……這真是……誰能想到呢？ 　　“嗯？好笑嗎？”榮京燕問。 　　“啊，沒有啊，就是……” 　　“就是覺得你爺爺的野心太小了？” 　　榮廣哲點頭。 　　“小哲啊，正是因為小，正是因為他說，他隻想賺百八十萬，所以內務府才選了他，當他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一份契約就已經立下。” 　　“什麼契約？” 　　“口頭契約，嗯……不過考慮到契約的另一邊是皇帝，應該說，是口諭。” 　　“這算什麼口諭？” 　　“這很重要，小哲，這意味著，陛下許諾了他一棟大房子、兩輛車、百八十萬——陛下，隻許諾了這些。” 　　“後來榮氏承接了許多內務府的項目，與它們定下了許多嚴苛的商業合同，有的合同規定利潤必須九一開，內務府九，我們一，還有的合同無異於對賭合約，如果質量達不到什麼標準，如果工期超過什麼時間，我們不僅沒得賺，還得賠錢。” 　　“但是……內務府需要你爺爺乾活，乾許多活，如果你爺爺得不到發展，榮氏隻是一家小公司，那些活也乾不了，所以有的時候內務府也會大度的讓利，讓榮氏，發展壯大。” 　　“可所有的合同，都不及，當初，他與那位內務府女官的口頭對話嚴苛。” 　　“那句話，決定了你爺爺這一生，隻能擁有一棟大房子，兩輛車，百八十萬存款，超過的部分隻是暫時放在這裡的，有一天，皇帝會收回去。” 　　榮廣哲的背脊有一股涼意升起，他感覺到，或許今天四叔帶自己來這個地方，並不隻是交了個任務給自己這麼簡單。 　　“你知道內務府是個什麼地方嗎？小哲。”榮京燕又問。 　　“皇家企業的總公司啊。” 　　“不，嚴格來說，內務府，是戰爭機器，而神州，從開國起，就是軍國體製，隻是內務府將這種體係限定在了一個小圈子裡，這是有必要的，小哲，所以盡管神州的種種設計都是如此適合於戰爭，但皇帝卻將這種力量約束在自己手裡，使國外的戰事與國內的生產不發生太大的相互影響，讓神州人得以安居樂業。” 　　“所以像我們這樣的內務府合作商，往往會在臨到‘退休’時被揮刀放血，內務府讓你乾什麼你就得乾什麼，讓你出多少錢就得出多少錢，沒有契約，沒有合同，但說一不二，比如……我們對涅槃製藥的投資，涅槃製藥是好公司啊，我們很樂意投，但不是這種投法……這種投法，簡直就是要把我們的錢，變成涅槃製藥的錢。” 　　榮廣哲忐忑道：“那我們現在……還和內務府有合作嗎？” 　　“早就沒有了，仗都不打了，哪兒來的合作。” 　　“那為什麼……” 　　“你想問我們為什麼沒有被放血，反而做到了世界500強對吧？——因為，12年前的今天，三藩發生了一件事，玉貞皇後，遇刺了。” 　　“而在那之前，玉貞皇後在改革內務府，在推動，內務府私有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ｏｍ我們榮氏又恰恰成為了她選中的合作者，我們接管了內務府在三藩的幾乎所有產業。” 　　“這其實，挺荒謬的，是吧？” 　　“哪裡荒謬了？”榮廣哲問。 　　“內務府私有化這件事啊，”榮京燕說，“不是有很多人說，這是在動搖國本，是玉貞皇後出身異族，居心不良麼？” 　　“是，”榮廣哲點頭，“我也覺得這真的……無法理解，就算是當時需要釋放內帑刺激經濟，國有化就行了，為什麼一定要私有呢？” 　　“因為消滅政府動靜太大，而消滅一家公司輕而易舉，小哲啊，學校裡是不會教你們這些的，因為你們沒有辦法接受這個國家的本質，記住……” 　　他豎起了兩根手指：“第一，帝國第一憲法規定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乃至於每個人的生命和靈魂，都屬於皇帝，這意味著，神州帝國，是人類有史以來中央集權達到最頂峰的獨裁政權。” 　　“第二，所以在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皇有、國有、私有的說法，一切都屬於皇帝！皇帝隻是設計了這麼一套遊戲規則，以最省時省力的方式統治這裡，讓所有人按照既定的路徑生活生產，不出亂子，如果榮氏接收了政府的東西，事後出現什麼問題，那大家還可以上法庭去論一論，但是……內務府給你的，你找誰論？你知不知道‘天子犯法即廢法’！？” 　　“可是……可是神州皇帝沒有廢除過任何一條法律啊？” 　　“怎麼沒有！？他們隻是會讓國會去廢！” 　　“那玉貞皇後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