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三藩精衛連環自殺事件(十七)-正義的子彈 告別趙先生,趙銀河開著車,朝朝梧廣場駛去。 吉米老師當年的舊宅位於機場高速入口處的一個高檔小區,是個大平層,從他家的窗臺往外望去,剛好可以看見朝梧廣場。 那裡原本就規劃了一個廣場,隻是在當年,還不叫‘朝梧廣場’。 他的妻兒便喪命於那裡,所以每年,他都會回去憑吊,而又因為他們和朝梧公主死在同一天,所以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有半個三藩市的人‘陪’他哀悼。 趙銀河有時會覺得,這真的蠻可憐的,因為…… 從車窗往外望去,整條道路水泄不通,喇叭聲響個不停,人行道上,有抬著花圈的民眾,以及……舞獅——當然,是白獅子。 而更遠處,赤著上身的少年們舉著燃燒的鳳凰緩緩走來,當先的幾名壯漢扛了盆鐵水,鳳凰的翅膀扇動間,有人跟著節奏,用錘子擊打在鐵水上,頓時火星四濺,宛如鳳凰振翅…… 朝梧公主已經逝世12年,神州已從傷痛中走了出來,因此忌典慢慢成了祭典,而對三藩市來說,這幾乎已經成了一個節日。 所以乍一看之下,你真看不出來這般熱鬧的活動是為了祭奠某人,還以為是什麼……狂歡節。 喪事喜辦,是神州人的傳統,這倒也沒什麼不好,趙銀河並不介意人們在自己的墳頭蹦迪。 可以往來祭典觀禮,長寧上臺致辭,她總能看出兄弟眼底的哀傷,那是隻有真正的當事人才能懂得的傷痛。 而就在喧囂的祭典之側,鑼鼓宣天的聲音裡,已不再年輕的老父親坐在黑暗中,黯然神傷。 他甚至都求不得片刻哀悼的安寧,因為誰讓他的妻兒,與朝梧公主,死在了同一天。 ——趙銀河會有些愧疚,覺得是自己奪走了他的安寧,盡管,她不是故意的。 夜幕降臨,街上愈加喧鬧,車行的速度宛如蟻爬。 距離祭典正式開始還得有兩個小時,但趙銀河知道自己開車是到不了的,她準備再往前一段,找個地方停車,步行過去。 而與此同時,車載電視裡正播放著榮京燕自首的新聞。 今晚,三藩市沒有任何事大得過朝梧公主的祭典。 但明天,一場輿論的風暴將抵達高潮,然後落下帷幕。 那筆走私贓款,在彩虹島被凍結了一部分,三藩市又找到了一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證據確鑿’……是在三藩市民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雖然尚有一些問題不明確,可隨著海關的官員與榮京燕自首,很快,三藩將迎來一場世紀大審判,不清楚的東西隻要一審就知道了,而榮京燕,他想必……會‘老實交代’。 趙銀河看著新聞,心中有一股滑稽感。 起初明明是為了找錢,可到現在,錢已經‘找到了’,而我,卻在追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不,我相信這兩件事,一定有些相關之處。 找到吉米老師,就知道答案了。 她順著車流緩緩前行,腦子裡,回憶起了吉米老師的一切。 ………… 吉米·吉裡根,趙銀河的……老師? 不,嚴格來說,應該是「師父」,傳道解惑的授業恩師,當年趙銀河雖然憑借超絕的學習天賦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拿下了法考,但真實的法律工作與書本上的內容相去甚遠。 當趙銀河選中了他時,宮叔其實並不贊同,因為這位吉米律師,實在是……臭名昭著。 內務府詳細調查了他的資料,關於這個人的故事,簡單說就是: 多年前有個叫做吉米的窮小子刻苦讀書通過法考成為了律師娶妻生子組建家庭跨越階級改寫了命運。 律師吉米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因為幼年貧困的經歷他非常貪財,他的身上並沒有多少法律人引以為傲的道德操守,為了賺錢,他專門為一些所謂的‘壞人’服務: 替社團成員減輕刑罰、幫出軌丈夫/妻子爭奪財產、為侵權公司洗脫罪名…… 同行們都瞧不上他,所以人送外號「骯臟的小吉米」。 當然,這在吉米看來是那班蠢貨眼紅自己賺得更多——事實恐怕也的確如此。 他嘴上說自己信奉分析實證主義,法律不代表正義,法律是秩序,是規則,哪怕是十惡不赦的惡棍也理應得到辯護,而律師,不是神,隻是依托於法律條文下的服務者…… 他嘴上是這麼說的,但從他的行為來看,毫無疑問,吉米隻為金錢服務。 在分析實證主義的觀點中,這並沒有什麼錯,律師是依托於法律條文下的服務者,付出勞動,當然應該獲得收入,更好的勞動成果,當然應該獲得更好的收入,若是在這整個過程中產生了任何‘不義’的後果,其責任也不應該由律師來承擔。 律師頂多是找到了一兩個條文中的漏洞,並從中以此牟利,出問題的是條文,而非利用條文的人——事實上,條文,正是因此而得到完善。 退一萬步而言,追逐金錢,從來,就不等於追逐不義。 總之,骯臟的小吉米,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爭議的人。 直到二十多年前,神州在海外爆發了一場戰事,吉米受榮氏建工的雇傭,前往海外處理一些土地方麵的法律事務。 那場戰爭叫做‘卡加特海峽攻勢’,說是為了維護國家安全,但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是為了獲取用於航天領域的稀有礦產。 卡加特海峽攻勢的烈度在整個神州的歷史上並不大,理應是一場不起眼的戰爭,因為從古夏時期起,神州,沒有一年不打仗。 但它很重要,因為在那場戰爭中發生了許多事,比如靖宇皇帝遇上了玉貞皇後,再比如,有記者第一次爆料了衛國軍的貪腐:大意是神州投入了一款新型坦克,其火力、裝甲、速度……都是當時神州主戰坦克的一半,但采購價卻是十倍。 那會兒還不是現在這個自媒體時代,也不知道記者從哪裡搞到的資料,總之這事兒引發了神州人的怒火,紛紛譴責這種貪汙已經不要臉到了無恥之尤。 不過最後事情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開著水貨,衛國軍依舊摧枯拉朽贏得了勝利,那位記者則獲得了那一年度新聞界的最高大獎。 ——這是題外話,說回骯臟的小吉米。 衛國軍在前麵打,榮氏建工在後麵建,這其中牽扯到一些土地上的糾紛問題,簡單說就是榮氏建工想在海外強占別人的土地,骯臟的小吉米,和當時前往海外的一整個律師團,就是為了證明此事的‘合法’。 最終結果麼,榮氏建工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強行租下了土地。 而骯臟的小吉米,則收獲了一套榮氏建工在三藩市開發的高層公寓,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於三年後住入。 接著又過了幾年,骯臟的小吉米突然性情大變,和榮氏、和內務府杠上了,從一個金錢律師,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人權律師。 內務府的說法是他遭遇了重大的人生變故,妻兒在一場事故中喪生,但具體細節沒人說得清。 趙銀河在他身邊待了很長時間,才在依稀某個案子敗訴的酒後,聽他講起了那段往事: 4093年7月28日,朝梧公主生日慶典的第二天,他的妻兒在晚飯後趴在窗臺邊,遠遠看著皇家車隊返回機場——就在玉貞皇後遇刺的幾分鐘前,圍欄斷裂,兩人從四十四樓上飛了下去。 現場血濺了一地,慘不忍睹。 從那之後,直到今日,骯臟的小吉米孤身一人。 趙銀河至今還記得,吉米老師在講這件事情時,臉上那種深深的嘲諷: “榮氏物業第一時間給了我頂格賠償,但這無法換回我的家人。” “我發瘋了一般去調查真相,而最終的結果是,這就是一場意外事故。” “那是一個高端開發,從頭到尾都在三藩市建設司的監管下,樓盤的質量絕對沒有問題。” “裝修時安裝圍欄的施工方也來自榮氏,其資質與專業性也無可挑剔。” “榮氏的開發質量在神州有口皆碑,他們與此事毫無乾係,無論是表麵上還是‘事實上’,都是如此。” “出問題的,是粘合圍欄玻璃的粘合劑。” “這種粘合劑產自海外,生產公司是神州一家化工集團的海外分公司……所以,我該找這家公司?” “不,這家公司的這款產品,根本不對神州銷售,而且它本身就不是用於高層樓房建設的,其原本的用途,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經得起檢驗的。” “是某個已經被抓捕的走私集團,將其從海外運回,然後販賣給黑市,貼牌銷售。” “所以,這隻是一場意外,一場因非法走私而起的意外,如果真要找一個罪人,這個罪人應該是走私者,可那些人已經伏法了。” “但我還是不死心,我總得找個什麼靶子,於是我繼續調查,終於讓我知道了……” “原來,那家生產粘合劑的工廠,就在當年我幫榮氏搶奪來的土地上,工廠也是榮氏建的。” “而走私集團之所以走私化工粘合劑這種照理說應該沒有什麼利潤的東西,是因為它真的很有利潤。” “因為榮氏與化工集團達成了協議,再通過遊說立法,抬高質檢標準,讓某些在海外生產的,明明就滿足建設需要的建材,因為高標準而無法從價格低廉的海外市場進入神州,以此抬高工程造價,壟斷市場,這在業內是公開的秘密。” “可市場因為價差的存在產生了巨大利潤空間,而不具備專業素養的走私集團,當然會選擇用途相近,價格更低的劣等材料,貼牌銷售……” “這是個意外,因為從頭到尾的每個環節都沒有問題,唯一算得上違法的走私集團已經伏誅了。” “這也並非意外,因為從頭到尾的每個環節,其實都有問題。” “而我們的身邊,充滿了這樣合理的意外。” ——趙銀河至今還記得那一天吉米老師眼底跳動的火焰。 從那一刻起,骯臟的小吉米堅信,世上有正義存在。 正義這種東西,就像子彈,惡行發生時,它便飛了出去,一直在空中飛行…… 子彈,會飛一會兒。 飛行的時間越長,它所積攢的能量便越大,直至最後擊中靶心的那一刻,審判降臨,罪人將為惡行償還代價。 沒有遲到的正義,隻有更慘烈的審判。 公平,合理。 ………… 突然的變故會改變人的一生。 從那之後,吉米變賣家產,誓要將榮氏繩之以‘正義’,他幾乎拋棄了過去那種精致的、奢靡的生活,開始以苦行僧的標準要求自己:吃饅頭、喝清水、拒絕所有物質消費。 他從一個分析實證主義的擁護者,變成了自然法學派的狂信徒——因為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那麼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將無法解釋。 他認為任何微小的不義,都是大廈上的一個蟲眼,當蟲眼積累到一定程度…… 轟!——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所以,他要在雪花尚是無辜時,伸張正義。 他將半生的積蓄都用於公益法律服務,‘有困難,找吉米’幾乎成了平民窟裡的一句童謠。 這麼一聽還蠻不錯的? 不,人的本質是很難改變的。 過去的吉米為了幫金錢打贏官司,可以不擇手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隻要能贏,他什麼都能做,都敢做。 而如今,他的雇主隻是從金錢變成了正義,手段卻沒變,唯一不同的是,過去的吉米是常勝將軍,而現在,他很少贏下官司,趙銀河給他做助手的幾年裡十打九輸,收入寥寥,而他又總能從別的地方找到收入補貼工作…… 比如,他甚至會暗示自己的當事人接受賠償和解,然後在和解的過程中做手腳,將正常的和解導演成庭外威逼,憑空造出新的證據,向被告索要更高、根本不符合原本案情的賠償金。 所有在他手上敗訴的,關於‘金錢賠償’的案子,幾乎都是他故意做成敗訴的。 因為他常說這樣一句話:“對於有錢人而言,法律外的代價比法律內的更高,他們在庭上能給你一塊,就願意在庭外給你兩塊。” 所以趙銀河毫不懷疑白鈺京說,他騙那些自殺者家屬去集體投訴的事情,這就是他的風格。 以規則為生的人,一定更懂如何破壞規則,格外擅長幫強者豪奪,也就意味著格外擅長幫弱者巧取。 趙銀河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如何巧取,如何豪奪,如何用言語誘導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如何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做違法之事……包括身上永遠備著各種假證的習慣,都是他教的。 然後便和他分道揚鑣了。 因為知法的目的不是為了犯法。 趙銀河,很尊重吉米老師。 但她也清楚的明白,過於主觀的正義與宗教信仰無異,會蒙蔽人的雙眼,釀成災難。 道不同,不相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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