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最後的話務員(下)(1 / 1)

61最後的話務員(下)   海湖溫泉酒店外,吉米和喬治坐在一輛商務車裡。   “你怎麼找到她的?”   “拜托了些朋友。”   “大明星的關係還真好用……嗬嗬。”   吉米的老式智能手機上,是喬治剛剛發給他的入住信息,上麵顯示王皆美昨晚入住了海湖溫泉酒店,8816房。   三天前,最後一個委托人接受了和解協議,三藩精衛這件事,算是劃上了一個句點。   本來,也就沒什麼希望。   吉米已經打算撤了,但喬治把他留了下來。   喬治,上頭了。   即便吉米早就提醒過他好幾次,他還是上頭了。   從心理學上來說,這種現象叫做‘沉沒成本’,一開始喬治與此事完全無關,到佩奇找上他,再到他感覺到好奇,再到看到了那八個自殺者的資料……   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他,三藩精衛的背後指向了榮氏與三藩市政府的係統性腐敗,喬治可能會避之不及——趨炎附勢,拜服強權,是人之常情——但比這更人之常情的,是對投入的預期回報,以及失敗的厭惡——賭博成癮就是這個邏輯。   喬治以為這次的事情還是順手幫幫忙,所以他作好了會有圓滿結局的心理預期,而事實是並沒有,所以他得再投入一些心思與精力,接著再投入一些,再再投入一些……   如果人能學會接受現實與坦然麵對失敗,這世上會少很多慘劇。   證據在手,開始計劃集體起訴的時候,喬治的心理預期被拉到了最高,然後便跌到了最穀底。   開庭就能贏。   但誰能想到,根本開不了庭——吉米倒猜到了會是這個結果,可那時候的喬治,根本不聽勸。   佩奇簽下了和解協議,人間蒸發。   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理查德死後,她失去了經濟來源,而榮氏願意給雙倍和解金……斯人已逝,節哀順變,生活,還得繼續。   你不能說佩奇小姐沒良心,因為人已經死了,活著的,得向前看。   吉米仍舊記得確定佩奇失蹤後喬治的表情:震撼、驚悚、不可思議、無法接受……   是她來請喬治幫忙的啊,結果眼看就能贏了,她第一個跑了!   然後原告團就像多米諾骨牌般倒下。   榮氏的人在利誘他們和解,而喬治在懇求他們堅持,失敗接踵而來,直至一切成灰。   或許到了這一步,對喬治而言,事情,已經不是心理預期和沉沒成本的問題,而是……   三觀碎裂,意難平。   金錢的力量可以大到這種地步,大到混淆黑白,讓人忍痛吞聲。   所以那個時候,喬治問:“還有沒有辦法?”   原告都沒了,還有沒有辦法?   有的。   吉米告訴他:“如果找到那個話務員,讓她自首,就能公訴立案,榮氏就是有通天的能力也攔不住。”   ——但這不是做夢嗎?   你讓她自首,自首什麼?   教唆自殺啊?   以神州的法律,搞不好判個二三十年都有可能,而且她自首之後呢?三藩精衛在此事中的作用會被如何界定?   這種事情就像是為了讓榮氏的腳指頭疼一疼,期望話務員小姐能撲上去自爆一樣。   …………   “好吧……”吉米嘆了一口氣,“我上去看看,能不能和這位王小姐聊聊,勸她自首……唉……嗬嗬嗬嗬。”   他連連苦笑,自己都覺得這簡直荒謬到了極點!   “我和你一起去。”   “不。”   吉米按住了喬治:“你不能露麵。”   整件事情從開始的時候他就和喬治約法三章,他可以幫忙,但是隻能在暗處不能露麵,此前去挽留那些原告,也是吉米按照喬治的意思,代他去的。   這位大明星,至今,還沒有暴露在任何人的視野中。   “如果需要給錢,我出麵更有說服力。”喬治說。   “不,大明星,不是錢的問題,”吉米嚴肅道,“原告全部妥協,你認為真的是全部出於利益誘惑?”   當然不是,那是自己親人的命啊。   雖然原告們沒有透露細節,但除了利誘之外,肯定,還有威逼。   “喬治先生,我很欽佩您高尚的人品,但是……幫助別人,先得保全自己。”   “可你呢?吉米律師,你不怕麼?”   “我早就是榮氏黑名單上的人了。”   -----------------   身體不會讓人殺死自己。   在吊索上窒息的掙紮時,王皆美拒絕思考的大腦開始重新運轉。   由感性而致的激情自殺,最終注定在死亡麵前被理性的本能所壓倒。   她想。   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我的心中充滿了悔恨與內疚,不忍直視自我的醜陋,又懦弱的逃避直麵內心,我有一種沒由來的,不可理喻的憤怒,我知道那憤怒不對,傷人傷己,可我又任由它控製我,並在一次次鑄成大錯尋找借口自我寬恕……我,當然是很明白的,因為這就是我的專業,我讀了那麼多書我很了解它,可我為什麼就是過不好這一生呢?——不!   我不要被它控製!   我沒有時間自欺自艾,因為我就要死了,我要一個理由,我……   並非出於自尊,而是出於對自己人生的期許,我抗拒就這麼灰溜溜的躲回家,從理性上,我不該走,也不能走。   但我亦很清楚三藩精衛的水深,我了解榮氏的影響力,帶走錄音為底牌是非常情緒化的做法,這是掀桌子,從理性上,我知曉他們不會和我談判。   我困住了,我擔心他們不會放過自己,我擔心他們一定要把黑鍋推給我,我擔心這會影響遠在大洋彼岸的家人,擔心他們從我親近之人身上下手……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一起毀滅,但我也沒有從中脫身之法,所以……我將以死亡帶走一切。   這才是理由,我可以接受的,真正的理由。   不!   我不接受這個理由!   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會怕奮力一搏呢?   我為什麼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徑?   ——但她已沒有回頭路,吊索越掙越緊,她嗬嗬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舌根被勒得生疼,而那疼痛,再次讓她憤怒,怒發沖冠!   她後悔了。   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擠壓心底的所有晦暗與醜陋化作烈火一般的怒,讓她如瘋狗一般撕扯著自己的臉頰與頭發,懸空的雙腳抵死狂蹬,整個人都像是被火焰灼燒的蛾子,在彎曲,在扭動!   這樣的板命不會停止,在身體觸發了求生的本能後,會以狂怒之姿,燃遍每一寸筋骨血肉,殊死反抗,直至剎那絕望後,迎來氣息的斷絕與心臟的停搏。   眼前在發黑,如果能把眼珠子瞪出來,她想她一定會那麼做,可她做不到,就如她無法在悔恨中挽救自己的生命一樣。   於是,似乎有那麼那麼一瞬的時間,她停了下來,好像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可是下一剎,腎上腺素狂飆。   她以更加猙獰暴戾的動作掙紮——可是,她做不到。   於是,天,好像真的暗了下來。   直至雷鳴般的爆響,房間的門被猛的踹開,吉米·吉裡根,大步而入。   日光自他的發梢刺入,穿過他朦朧的虛影,照亮昏暗的房間:   “第二次生命的感覺如何?王小姐。”   -----------------   如果不是吉米剛好趕到,王皆美已經死了。   如果吉米在敲門無回應之後選擇谘詢前臺,而不是詢問在門口陽臺上曬日光浴的隔壁住戶,王皆美也死了。   8816是貴賓房,門口有供客人休憩娛樂的陽臺,有人看到了王皆美哭著回來。   “那女孩好嚇人啊,一邊哭一邊走,問她也不回話……”   吉米當機立斷,破門而入。   而那個時候,王皆美已經斷氣了,如果再晚那麼幾分鐘,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吉米給她做了心肺復蘇,並帶著她,在保安趕到之前離開。   當天下午,吉米、喬治、王皆美三人在距離海湖溫泉酒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廳裡,拿到了錄音,有了一番談話,基本上搞清楚了整個自殺熱線的問題。   王皆美已經確定自己發病了,但她不敢聲張。   因為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怎麼可能在精神病院工作?   她留在這裡工作,有一半原因是出於對失業的恐懼,另一半,則是‘職業道德’——對,真的職業道德,她沒有辦法放下那個自殺熱線。   作為三藩精衛最後的話務員,她毫無疑問履行了自己的責任。   但是!   她同樣也在極度的困頓和內耗中,在被害妄想的驅使下,說過許多不該說的話,並不全是對來電者的辱罵,也有忽視與嘲諷。   她不知道自己接的電話有沒有救過人,但她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確說過‘快去死吧’這種話。   “我不知道,理查德先生是不是因我而死。”   “是不是,在生命中最脆弱的時刻,給我打了電話,所以才促使他走向自殺。”   這件事情,確實,很難定義。   饒是吉米身經百戰,也從未聽過這種事情,自殺熱線的話務員自己就是個精神病……這件事到底算是事故?瀆職?間接殺人?教唆自殺?——就算上了法庭,這件事,也有得辯了。   喬治就坐在一旁,聽王皆美講完整件事情,一言不發。   他是想要找一個壞人來負責的,可事到臨頭,找到的這個罪魁禍首,真的是,壞人?   “那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吉米問,“自殺熱線已經事發,三藩精衛的高層想必注意到了此事,但他們也沒有辦法處理你,因為處理你就意味著他們也要負連帶責任,給你放假,讓你來海湖酒店住著……這是一種冷處理,您剛才提到工作簽證沒有續,就是說……他們想讓你回國。”   “我……不知道。”王皆美說,“真的不知道,吉米律師,你懂這方麵的事,你有什麼建議嗎?”   吉米看了喬治一眼,道:“回國,王小姐,您當下最好的選擇,是趕快走,這件事在法律上的性質很復雜,但隻要您離開,一切就結束了,即便未來的某一天這事被翻了出來,不管它被如何定性……神州與您的母國,沒有引渡條約。”   喬治沒有說話。   王皆美沉默很久,道:“我不想走。”   吉米笑了。   當他看到吊索上的王皆美時,就知道,事情有了轉機。   因為如果按照原本的想法,讓話務員開口——話務員開口,是最難的,最不可能的。   因為她隻要開口,她就是罪魁禍首。   但如果一個人已經決定去死,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人在獲得第二次生命之後,世界,將豁然開朗。   “您想曝光自殺熱線的真相?”吉米問。   王皆美再次沉默,接著,堅定的點了點頭:   “是的!”   “您得想好了,王小姐,鑒於您的精神問題,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整件事被定性為過失,也意味著……您的職業生涯徹底終結。”   “我明白,”王皆美說,“隻要我站出來,即便不被追責,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我都不可能再繼續從事精神方麵的工作。”   “不,王小姐,你會聲名狼藉,前途盡喪,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任何工作了。”   “對,我明白。”王皆美點頭。   在吊索上時,她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決意向這個冷漠的世界發出吶喊,決意,撕開這被粉飾的太平。   她清楚的記得每一通電話,記得電話中,每個人講過的,或是遺憾,或是殘酷的故事,人們應該知曉那些故事,知曉神州繁華下的真相。   吉米輕輕一笑:“如果您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可以幫你,不過眼下,我們第一件要做的,是給你搞個工作簽證。”   “這我可以幫忙。”喬治開口道。   他隻要把王皆美簽在自己的工作室下就行了,舉手之勞,蓋個章的事情。   “不,你不能幫忙。”吉米說。   這樣會讓喬治暴露在榮氏的視野中,所以吉米決定從別的地方,給王皆美搞個工作簽,幾個小時後,他就帶著王皆美去續工作簽證。   但在榮氏的麵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事情,永遠不會順利。   當天下午,就在吉米和王皆美拿著聘用證明去移民局改簽證信息的時候,在距離移民局幾百米的地方,被兩個移民局官員截住了。   他們以王皆美的簽證已於當日零點失效為由,將王皆美帶走,並於第二天,強製驅逐出境。   所有的程序合規合理,雖然簽證通常都會有三個月的停留期,但隻要失效,被驅逐也是沒問題的。   就晚了,那麼幾個小時的時間。   但在榮氏的麵前,或許不晚也沒用。   自那之後,王皆美就再也沒有消息。   喬治委托吉米找她,但足足一個月都沒找到,接著,喬治也不太過問這件事了。   他告訴吉米,如果王皆美聯絡他,我們就繼續追這件事,如果沒有,那就算了。   可以說,喬治放棄了。   他的確想找到兇手,但王皆美,並不是他想象中的兇手。   反正原告都已經和解,如果王皆美願意站出來,他樂意幫忙。   但如果王皆美不願意,那他,也沒什麼執念了。   直到王皆美失蹤後的第二個月。   某天清早,喬治在工作室裡收到了一個包裹,沒有郵戳與快遞信息,就好像是誰故意放在那裡的。   包裹上貼了一張字條:   「別找死!」   撕下字條,喬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惡臭,然後他整個人都癱軟在地。   心中湧起的,先是害怕與恐懼,接著,便是無邊的憤怒——這一次,怒火徹底吞沒了他。   包裹裡,是王皆美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