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人間不值得(下) 夏末的三藩市,風裡有一股薰衣草死亡的味道。 宛平南山,地平線之上600米的地方,理查德·瓊斯坐在天臺邊緣,他的衣著整潔,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微微笑容: “記者來了麼?” 體麵的外表,從容的神態,溫和的語氣,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正走向陌路,選擇自我了結的人。 勸導員小姐揮了手,小心靠近,大喊道:“看到那個墊子了嗎?左邊那幾個人,就是新聞頻道的工作人員,按照您的要求,我把他們找來了,但是……” 她爽朗的一笑:“這裡太高了,不是那麼……嗯,安全,所以我不能讓他們上來,不過您看……” 她又指了指自己鴨舌帽邊的攝像頭:“線上直播開著呢,您想說什麼?” 理查德將信將疑,點擊手表,打開新聞頻道,看到了自己的臉。 “一開始,我隻是想換個大平層吶~” 他感慨一聲,然後講述起自己這段時間來的經歷,從榮氏建工,到地下錢莊,從工程結款,到借貸炒幣…… “等等,理查德先生……” 勸導員小姐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因為他已經講到了未婚妻離自己而去,快講完了。 “我有個疑惑,您說的錢莊,那是高利貸麼?” 勸導員小姐當然明白錢莊是什麼,她是在轉移話題,這份勸導員的工作雖然隻經過了幾周培訓,但三藩精衛的專業人士,真的,在用心教她們,事後絕大部分勸導員會拿證走人,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離開。 勸導員小姐,並不算非常專業,但她已經學到了最起碼的原理:人的精神是一根弦,斷裂,是一瞬間的事情,上崗培訓的講師說過,麵對這種輕生者,千萬不要自作聰明用一些激烈的言辭去激他們,也不宜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心靈雞湯去寬慰他們,那是廢話。 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忘記感性上的痛苦,將當下,將此時此刻,導向理性,最後讓他們主動開口,因為這是個簡單的道理——說話的人,沒法去死。 先讓他們傾訴一番,然後適時找個機會打斷,插點兒別的話題,這樣才能起到轉移注意力,建立溝通的效果。 理查德被打斷後默不作聲,於是勸導員小姐補充道:“如果是高利貸,為什麼不報警呢?唔……還是說您報過但沒有用?” 理查德先生嘲諷的笑了笑,他的眼中有一種透徹的清醒。 “你覺得,我是債臺高築無力償還所以才到這兒來的?” ——同一時刻,勸導員小姐的耳麥裡收到了同事的消息: ‘他的未婚妻拒絕露麵。’ 勸導員小姐心中咯噔一跳,但仍舊麵色平和。 “不,我不這麼認為,理查德先生……嗯,很冒昧,我看過您的賬單,您其實,已經不負債了,對吧?” “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麵,理查德先生,但我覺得,您是一個樂觀、積極的人,這一年多以來,您非常窘迫,但仍舊在拚命的嘗試開啟新生活……” “雖然把希望寄於金融投資這種方式值得商榷,但那至少,是一種努力。” “理查德先生,”勸導員小姐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認為,您絕不是,會選擇這條道路的人,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因為我真的非常困惑,到底,是為什麼?” 理查德嘿嘿低笑起來:“你想知道這一年裡我發生了什麼?” “我想您一定有話要說,”勸導員小姐指了指自己鴨舌帽上的攝像頭,“否則您不會要求這個。” 理查德先生愣了愣,這個女人從開始到現在對答如流,讓他有一種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他說不準這種感覺讓他舒服還是不舒服,但他的心態的確平和些了,於是他開口。 “那並非惡意拖欠,”他說,“因為受戰事影響,榮氏建工在海外的工程爛尾,資金困難,所以沒能按時支付款項。” 嗯,勸導員小姐點頭。 “銀行的操作也無可挑剔,那是我單方麵與它們簽訂的貸款合同,逾期不候,合情合理。” “灣區大橋工程影響的不止我一個人,事實上,財政司八個月前就開始發放補貼,援助我們這些受害者。” 嗯,勸導員小姐點頭。 “我還能再拖上兩年,是我自己選擇了向錢莊借錢,因為我等不了兩年,陷在這個現狀裡一切停滯,我已經三十歲了,再等兩年?等那個不知最終如何的結果?” “把錢投進虛擬貨幣市場時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那有風險,所以我不貪,我隻投了剛好能讓我填平債務的那些錢,所以直到今天,我已經不負債了,如果榮氏的錢到賬,我甚至還能賺點兒。” 嗯,勸導員小姐點頭。 “沒有人有錯,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在盡力彌補錯誤。” 在當下低迷的經濟大環境下,的確可以說沒有人有錯。 不過他似乎有一種迷之自信,堅定的認為自己沒有進行過於風險的投機,堅定的認為自己可以翻身,自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走向人生巔峰…… 所以他說,包括我在內,沒有人有錯。 用當下的字眼說,有一點點普信呢。 嗯,勸導員小姐第四次點頭。 “但是……”他自嘲的笑了笑,“好像生活,一夕之間,不復存在。” “哦?”勸導員小姐終於開口,“怎麼不存在了?” 理查德先生張嘴,又合上,又張嘴,又合上,他欲言又止,最後隻是在喉嚨裡擠出了些許乾澀的冷笑。 “都是我……太過脆弱了啊。”他說,“你說得沒錯,已經,不負債了,可那又如何?” “我的父母過世早,與妹妹相依為命,年少時靠著自己的努力與幾分運氣,倒也算掙下了一些家底。” “我有份體麵的工作,有一幫狐朋狗友,還有一個,我想要與之共度一生的姑娘。” “但我……但我就是……不滿足。” “姑娘,你知道灣區的房子多少一平麼?” “幸福的生活並不是一定需要富有,理查德先生。”勸導員小姐說。 “那想必你的人生沒有過窘迫吧?” 勸導員小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的言語間明裡暗裡帶有怨憤,讓人下意識不舒服——他此時不需要安慰,隻需要傾聽。 “教育、醫療、人脈圈……這些,代表著體麵,我也想回老家,開個火鍋店,自給自足,可那樣的生活根本不存在,我早就回不去了。” “追求美好沒有錯,理查德先生,隻是我想……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哈,有的時候,關於美好的定義,也許隻是我們的內心能否得到平靜,而非在旁人的目光裡,你是否體麵。” “這是個好問題,那麼姑娘,你真的能做到完全不顧任何人的目光,做你自己嗎?也許在他們的眼睛裡,你原本就是體麵的那個你,當你不體麵時,你就會變成他們眼裡的陌生人。” “我啊……”理查德先生轉過頭,看著遠方熠熠生輝的灣區,“我大半輩子都在這座城市裡度過,這裡是我真正的故鄉,我的一切都和這裡息息相關,這裡有我所有的私人生活,我的人際圈,我的狐朋狗友,我愛的女孩,他們都在這裡。” “在我遇到困難時,他們沒有離我而去,而是盡心盡力的寬慰我、幫助我,他們陪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然後……” “然後……就漸漸疏遠了。” “我以前是個熱衷於社交的人,姑娘。” “工作一天後,我會去吃一頓大餐,在健身房鍛煉半個小時,接著在霓虹初上時,和朋友們混跡於酒吧夜店……” “那時的我會忽視很多問題,比如說買單時是輪流還是AA。” “但我最終還是明白了,這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奧妙無窮。”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越來越宅了,因為貧窮,我開始無法維持過去的圈子——當然,我這麼說沒有怨天尤人的意思,我隻是……好像捋清了生活這團麻線。” 勸導員小姐大約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必理查德先生在落魄後,遭遇了消費降級,階層滑落。 門當戶對,並不隻是指人與人之間的嫁娶之事,它也指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像乞丐與公主那樣跨越階級的友情與愛情之所以被歌頌,是因為縱觀歷史的長河,它們無一不是奇跡。 “人在低穀之時,才能看清自己,姑娘。” “那一天,我明白了,過往我所追尋的一切,皆是虛妄。” “財富與聲名,朋友和愛情,這所有的東西,如同環繞螢火的蚊蟲,光輝而來,黯淡而去。” “人生是一根線,世界是無數根線交織而成的團,它看起來錯綜復雜豐富多彩,那些線,似乎緊密糾纏永不分別,但實際上,線是孤獨的,線與線之間無限接近卻永不相交,從頭到尾,彎彎繞繞,卻一通到底,我曾以為,我的人生除了自己,還有許多,但實際上……我隻有自己。” 他在風中孤獨的訴說著。 “姑娘,我並不埋怨任何人,因為,其實我可以理解他們。” “榮氏建工並不是不想付我錢,它們也沒有辦法啊,銀行很禮貌,雖然收走了我的房子,卻從未譴責我言而無信,那些追債的打手……那些打手,他們所從事的,也是一種服務業罷了,他們盡責的履行著雇主的委托,對我本人並無任何惡意,他們對我的威逼脅迫,本質上和餐廳服務員的問候沒有區別……還有救助站的前臺,財政司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是和藹可親的人,臉上永遠掛著久經訓練的,完美的微笑——對,姑娘,就是你現在這種笑容。” 有那麼一瞬間,勸導員小姐的笑容僵了僵。 “我的朋友們,都是頂好的朋友,他們已經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過我了,如果不是他們,我可能會餓死街頭,所以我不可以去抱怨他們漸漸與我疏遠,因為圈子不一樣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可能總是燃燒自己照亮他人,而客觀上,現在的我,並沒有維持往昔生活的能力,也無資格。” “至於……至於那個我愛的姑娘……” “其實換位思考一下就可以理解的,我已經三十歲了,她和我差不多大,我等不起,所以我寧願借高利貸去賭虛擬貨幣,這樣的行徑,不是很愚蠢,很操蛋嗎?” “我自己都如此卑劣,我憑什麼去要求她更加崇高?” “我,憑什麼?” 風中的理查德先生,像時代的浪潮中,一粒孤獨的塵沙。 “有那麼一段時間吧……有,那麼一段時間。” 他低沉的說著:“我想不通這一切,我明明,隻是守規矩的活著,我明明,隻是想活得更好一些,為什麼,我會遭遇這一切?” “我不服氣,我忿忿不平,所以,我在努力扭轉這一切,所以,我以身犯險,去賭。” “可後來我想通了,其實遊戲規則本來就這樣,是我以前太天真。” “世間並無真善美,人類不遺餘力的歌頌愛的偉大,其本質是粉飾欲望的幽暗,所有崇高的道德準則,都是為了宣泄獸性而找的借口。” …… 這是培訓講師常常提起的情況:那些自殺者絕非因為某個理由而放棄生命,壓垮他們的是一種觀念,一種對世界徹底絕望的觀念,而且這種觀念,往往能在他們的認知中,完美的邏輯自洽。 你不可能說服他們,絕無可能。 就像理查德先生一樣,他的問題不是錢,而是錢導致的價值消解。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貧窮導致的一係列匪夷所思而又無可奈何的變故,向往光明的靈魂一旦墮入黑暗,撈出來也就不再純潔無瑕了。 勸他樂觀一些,拾起對生活的希望,加油!重新開始! 接著呢? 你要讓他如何從黑暗中拾起破碎的三觀? “我對生活沒有太深的理解,”勸導員小姐微笑著,“但理查德先生,我覺得您說得不對,人生不是孤獨的,您還有妹妹,你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綁在了一起。” “妹妹……嗬,妹妹……”理查德先生冷笑著,“她不找我要錢,過好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難道這不也算一種不離不棄麼?理查德先生。” 勸導員小姐調皮的眨眨眼:“我想您以前的朋友和未婚妻肯定沒再向你要過錢,而您的妹妹……當然,我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向您要錢的理由是什麼,可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改變,我想在她眼中,您一定是個可靠的大哥,所以她才會伸手向您……”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理查德先生,但家人,是不變的。” ——與此同時,耳麥裡再次傳來了同事的聲音: ‘聯係不上他妹妹。’ 勸導員小姐麵色不動,繼續道:“您懷疑世間的愛與道德,覺得自己的人生因此沒有意義,可是理查德先生,您也沒有否定它們,我……” ——就在這時,耳麥裡第三次傳來了同事的聲音: ‘快讓他下來,新聞頻道的人要走了。’ “你怎麼?”理查德先生問。 “我想如果您就此離開,許多人都會傷心的,您的妹妹會,您的朋友會,您的未婚妻會,還有那些曾幫助過你,亦或是為難過你的人,都會。” 她頓了頓,按著自己的胸口,認真道:“包括我,這個您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理查德先生,或許如您所說,人生是一條線,無限接近但永不相交,所以孤獨,可是……世界是一團麻,我們始終還是無限接近的,我們有惻隱之心,您的痛苦,恰恰來自於您所懷疑的愛與道德,對麼?” 有那麼一瞬間,理查德先生清醒的目光裡有一絲迷惘,似乎動搖了。 可他低頭,看了一眼地麵上的人,其中一名新聞頻道的工作人員,正在收東西,返回轉播車。 於是他迷惘的雙眼再次清醒。 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直播畫麵,然後將目光投向勸導員小姐,啞然一笑: “隻有我能看到這個畫麵,對吧?” 勸導員小姐心中咯噔一跳。 “嗯?您說什麼?理查德先生。” “姑娘,你知道,我未婚妻是做什麼的嗎?”他自問自答道,“一家網絡公司的後端開發,它們的主要客戶,是各大直播平臺與傳媒公司。” “所以我知道,其實有這樣的技術,在定位了我的手機信號後,一臺轉播車就可以覆蓋掉我所接收到的數據,所以此時此刻……” 他晃了晃手上的手表:“這個所謂的新聞頻道現場直播,是針對我一個人的,如果你打開手表,你的新聞頻道裡,正在播放別的節目。” 第四次,勸導員小姐聽到了同事的聲音: ‘我們已經定位你的手表信號,改變了介質傳輸,給他看你的手機。’ “當然不是,”勸導員小姐舉起手,道,“我可以給您看,理查德先生,這就是現場直播……” “不用了,它不是。” 理查德先生的目光澄澈,語氣平和:“我知道你的上級有要求,新聞頻道也不可能隨便直播這種事,我理解你,姑娘,就像我理解他們一樣。” “抱歉,姑娘,給您添麻煩了。”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勸導員小姐為您,語氣中充滿了絕望與羞愧。 說完,他鬆開了抓著天臺圍欄的手。 ——那一瞬間,勸導員小姐撲了過去,她看起來很柔弱,可那動作迅捷得如同獵豹! 她抓住了理查德先生的手,安全繩頓時繃直,兩人吊在空中,像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理查德先生!我理解您的憤怒,但生命中的諸多不完美,不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嗎?不要放棄!不要放棄!理查德先生!” 她在高空的風中呼喊,理查德先生仰頭,平靜的看著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 “有錢就有尊重,沒錢就不被看見,老爺們高高在上粉飾太平,而像我這樣的人,隻會無能狂怒……” “您想說什麼!?理查德先生!您可以說出來!說吧!理查德先生!” 說出來,就沒事了。 可他不會說的。 “那沒有意義,”他注視著勸導員小姐的雙眼,“隻有你能聽到,姑娘,而你在聽到之後,又能做什麼呢?——這樣的生命比失敗更加可怕,因為毫無意義。” “人間,不值得。” 他平靜的眼波中驟然湧起一股戾氣,大吼道: “撒手!!!” “我不會鬆手的!絕不會!”勸導員小姐用比他更大的嗓門喊道,“因為我一鬆手,我和你都輸了!” “人生充滿了無常的痛苦,理查德先生,這個世界不如我們年幼時所憧憬的那樣美好!但它值得我們為此奮戰,因為這就是意義!” “不管是躺下的屈服,還是放棄的逃避,都是在將我們熱愛的一切拱手讓給人——而你,理查德先生,你比他們更值得活下去!” “也許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但是理查德先生,縱身一躍之後呢?你真的甘心嗎!?” “你真的甘心嗎!?理查德先生!” “想想看,你這一跳,他們會如何評價你?” “抓住我的手,不要鬆開,我拉你上來,我一定會把你拉上來!” 她的神情肅穆,眼神中充滿了一種大無畏的勇敢,看著那雙堅定不移的眼睛,理查德竟然真的感覺到了一股力量,一股,這具嬌弱的凡人之軀並不能承載的力量——不,她其實並不嬌弱。 她的話語,她抓著自己的手,她整個人…… 就像一束熾烈的陽光,照進了幽暗的心底。 隻是可惜吶,這束烈陽來得太晚了。 理查德沒有說話,他隻是對勸導員小姐擠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然後。 他猛然一拽女孩的身子,張開嘴,狠狠咬在她的手上! 劇痛。 接著是溢出嘴角的鮮血。 理查德感覺到了手掌的疼痛,他不知這個少女從何而來那麼大的力氣,他隻感覺到那隻手像一把鐵鉗,要把自己捏碎了。 她仍舊沒有鬆手,甚至沒有發出吃痛的呻吟,一丁點兒都沒有。 理查德想抬頭看一眼她,他搞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孩能像鐵一樣剛強。 但是他又不敢,他怕再對上那雙眼,自己會動搖。 他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骨頭可真硬。 於是,他鬆開了嘴。 他再次聽到了女孩的呼喚:“不要放手,理查德。” 他在半空中僵了那麼幾秒。 接著,在直升機救援小組就快從空中抓住他時,他猛然一抬頭,再一次,咬向了手! 這一次,是他自己的。 勸導員小姐隻感覺身體一輕,手心裡隻剩下一截被咬斷的大拇指。 從空中往下看去,地麵上,鮮紅的血泊中,衣領被充滿了薰衣草香味的微風緩緩吹動。 他扭曲的身體好小,就像是,時代的浪潮中,一粒孤獨的塵沙。 ----------------- 與喬治的自述一同被上傳到天空衛星電視官網的,還有理查德自殺前的錄像,其中一部分來自天臺監控,另一部分來自勸導員的執法記錄儀,為了方便觀看理解,被略微剪輯過。 人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將永遠不知道,理查德為何自殺,因為他從始至終,就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 但在看完錄像後,似乎,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因何而死。 他的故事被喬治講了一遍,然後又在錄像中,他親口講了一遍。 大部分內容是相同的,唯一不同的是,喬治認為,他是消極的,他是喪的,可他自己的講述中,他又是積極的,是努力的,是仍舊,維持著體麵,心懷希望的。 以及,喬治認為,三藩精衛的勸導員根本沒有專業性,在阻止理查德自殺這件事上,他們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沒有作出任何努力。 可事實不是如此,那位勸導員小姐的臉被打了碼,但是,她真的,竭盡全力在拯救理查德,她冒著摔死的風險縱身一撲,她甚至,被理查德咬了一口…… 就如理查德所說的一樣,沒有人有錯,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在盡力彌補錯誤。 也像勸導員說的一樣,世界是一團麻,我們始終還是無限接近的,我們有惻隱之心,沒有人,即便是陌生人,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結束生命。 在聽完喬治的陳述時,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股怒火騰起。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三藩精衛親手製造的重大安全事故。 可看完錄像,人們又開始變得無法將一切罪責歸咎於三藩精衛,因為那位勸導員,真的,已經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她拚上了自己的性命,她不該被苛責。 就像,王皆美,不該被苛責一樣。 那麼,到底,是誰錯了? 是哪個環節錯了?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是非對錯,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清楚明白。 ………… 視頻發布於榮京燕自首的四小時後,發布於,長寧太子在祭典登臺,致悼詞的一刻。 現代媒體裂變式的傳播速度,讓所有參與祭典觀禮的三藩市民,在悼詞宣讀到中段時,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視頻上。 長寧仍舊在宣讀悼詞,可他已經感覺到了,會場的氣氛,不太對勁。 於是,在他宣讀完悼詞的那一刻,整個會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去的十年裡也是這樣的,這是,人們對朝梧公主殿下的哀悼,但這一刻的寂靜不同,這一刻的寂靜,更像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安寧。 “長寧殿下!” 人群中,有人大喊太子的名諱。 “請長寧殿下主持公道!” “請長寧殿下主持公道!” “請!長寧殿下主持公道!!!” 萬眾的呼聲匯聚成勢,就像是被終於被點燃引線的火藥桶。 狂嵐已至。 而火藥,並不是被誰故意放在那裡的,而是自玉貞新政後,這個國家所積澱的一切榮耀與醃臢,一切歡笑與淚水,聚少成多,如同眾人拾柴一樣,被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堆積在這裡的。 ——不是,三藩精衛的事情。 ——不是,榮氏。 ——不是,那所謂的二十億。 而是被肉食者們粉飾的太平,而是萬千自由的靈魂,對公平與正義的呼喚。 “請太子殿下介入榮氏建工欠薪一事的調查!” “請太子殿下告訴我們為什麼國會決定高校擴招之後,學費反而漲了!” “榮氏在事實上壟斷市場!三藩市政府難道就沒有責任嗎!?” “太子殿下!為什麼內務府拒絕支付桑巴政變中,我軍傷殘士兵的賠償!” “為什麼胰島素被剔除了醫保名錄!?” “內務府承諾的裁軍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落實!?” “軍隊貪腐,難道就無人監督嗎!二十年前卡加特海峽戰場上的紙糊坦克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說法!”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長寧太子殿下!!!” 在這片土地上,有人擁有無限權力,所以他也得承擔無限責任,他必須像是萬能的許願機和回答器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答,無所不能。 這,就是神的本質。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當萬千的信眾湧向你時,你必須是激流中的磐石,巋然不動。 這,也是神的弱點。 每年的祭典都會有告禦狀和示威者,這些年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今天的會場上本來就有許多異見分子,他們中有人開始危言聳聽: “現代的皇帝,是歷史的笑話!” “你們還沒看出來嗎!?榮氏與三藩市政府與內務府,本來就是一夥的!” “什麼退回投訴合規合法!惡法非法!!!” ………… 長寧看著鋪天蓋地的,湧向自己的人潮,看著岌岌可危的警戒線,與警戒線前與觀禮民眾推搡爭執,眼看就要發生暴力沖突的白馬親衛。 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 不憂,不懼。 身旁的女官焦急道:“殿下,這可怎麼辦啊?” “我們走。”長寧轉身,走向後臺。 有人畫好了靶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等我去打,這個時候的任何澄清與回應都是正中下懷。 會場已經失控了,先避一避吧。 “讓白馬衛逐級撤離,通知三藩市政府維持秩序,盡可能不要發生踩踏事件……” 他一邊走,一邊交代著善後之事,突然,他頓了頓。 這個時候他已經走到了祭典後臺的緊急撤離通道裡,是條人為設置的露天小路,路的盡頭是停機坪,那裡有一架直升機,防備的,就是眼下這種情況。 他,頓了頓。 然後在子彈出膛之前,偏過了腦袋。 下一瞬,子彈出膛,飛躍千米距離,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在身後的墻壁上,砸出一個大坑。 “有刺客!” “是狙擊槍!保護太子!” 白馬親衛將他團團圍了起來,長寧揮揮手,推開眾人,蹲在墻壁前,摸了摸那個坑。 反器材狙擊步槍,中之即死。 他抬頭,看向狙擊的方向,那是一棟,剛好能看到整個會場的高層建築,在那裡的……四十四層。 沒有危機感應,所以一擊不中,人已經走了。 但是……他還是感覺不太舒服,冥冥之中他似乎知道……他似乎感覺到了,另一個自己,正命懸一線。 不! 他猛的抓住自己的心口,他感覺到了,無比的絞痛。 再次看向狙擊之處,他的臉色慘白,眼底有怒火在跳動。 她在那裡。 我的妹妹,朝梧,在那裡。 她……受傷了。 他們竟然敢,竟然敢,傷害她!?
六十九 人間不值得(下)(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