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羽其實是沒有喝醉的。 他頭幾年得了空下山接些委托,酒量早是練出來了的。 裝醉也不過尋一個能悄悄出門的機會。 他的仙子心心念念那紅衣荷官,若真讓人見上麵怎麼使得? 消息他也早從韓闖口中套了出來——西窯城東有家賭坊名為“復來坊”。與京都的千金臺取自同一句詩。 既然是二東家來了西窯城,這賭坊便是他最合理的去處。 於是亂羽踩著夜色來了東街,邁上了復來坊的長階。 復來坊其實與千金臺頗有相似,隻是建築多了幾分異域風情。 亂羽進了坊中,才發覺這賭坊比千金臺更像賭場。 千金臺畢竟身處京都,多要照顧城中權貴的地位,因而設了兩層分離。 而復來坊三層卻魚龍混雜,一張賭桌上形形色色的人服裝皆有不同。 亂羽整個繞了一圈,發現這裡的三層是靠的賭資劃分。 一樓賭桌上皆為金銀,二樓多是首飾珠寶,三樓卻見張張銀票。 亂羽輕輕搖了搖頭,嘆一句好一個“千金散盡還復來”。 隻是……如此嘈雜之所,如何尋得到那紅衣的荷官呢? 何況他那日隻顧著臺下所賭之物是太子所念,與那荷官不過匆匆一眼,如今對他麵相早已模糊…… 他一時想不到頭緒,索性坐在了一樓的臺階上托腮。 身邊人來人往,約莫一炷香後,終於有人注意到他。 “在下在這賭坊待了兩個時辰,並未見小友去哪個賭桌,小友是為何坐在這裡?” 亂羽抬眼瞧見一個與他一般年紀的公子哥。 這公子哥一雙桃花眼藏了不盡的流連婉轉,卻讓亂羽一眼生不出厭惡來。 “不過是眼花繚亂不知去哪處罷了。”亂羽拍拍衣擺起了身,“閣下有何建議嗎?” 公子哥手中折扇一開:“這復來坊可不止地上三層。我見小友修士打扮,不妨隨我去地下一層看看?” “地下?”亂羽四下張望,“我隻見上樓的臺階,可未見下樓的。” 公子哥輕輕一笑:“小友隨我來便是。” 亂羽跟著他繞到了復來坊西北的角落,卻見空空如也,這便心有猜測,再抬手果然觸及一個無形的結界。 公子哥手中折扇一揮,那結界被撕開一道口子,剛好供一人通過。 他手裡折扇一合,先一步邁進去。 亂羽倒不擔心,緊隨其後過了結界。 這結界空間也小,不過是封住了個通往地下的樓梯口。 亂羽跟著人下了樓梯,這才瞧見地下做的都是什麼交易。 這復來坊的地下放的並非賭桌,而是一個個明碼標價的展臺。 臺上以結界維護著,裡頭裝的都是些大小不一的奇珍異獸,或是聲嘶力竭的鬼怪妖魔。 饒是齊少俠見過不少兇獸、聽過不少怪聞,現下也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他見著每一個展臺邊都有修士問長問短問東問西,下意識把眉頭皺了起來。 那公子哥瞧見他這副模樣,扇子往他這邊偏了一偏:“小友這是怎麼了?” 亂羽回神看他:“復來坊素有這樣的交易嗎?這些修士要它們做什麼?” “小友這就不知道了吧,”公子哥帶他隨意走走,“六界之中,人間之外,不論妖魔鬼怪,亦或是咱們頭頂的神明,凡生靈者必結一丹元。此物與物主息息相關,肉身死,丹元滅。但若是在其生時取其丹元,則肉身雖死,對丹元卻無甚影響。” “丹元?”亂羽搖搖頭道,“我卻從未聽聞這樣的事。取這丹元又有何用?” “人間修士多為凡人,追求的不都是成為真仙嗎?丹元匯集物主修為,吸取其中力量便能提升修為,這不比自己悶頭苦練來得快些?” 正說著,那公子哥帶著人到了個正取丹元的鬼物麵前。 人間的鬼與凡人無甚差別,隻是沒了性別,被困在生前的軀體中,看著麵色慘白,眸子也見不到多少黑。 這隻鬼生前為女身,剛被修仙人換了五兩銀。 買家招呼了幾個手下摁著它,抬手一劍刺入它胸口,甩了個劍花把死肉剜開,又伸手從裡頭拿出個深青色的圓珠子來。 亂羽眼見它痛苦掙紮,卻因符咒的枷鎖動彈不得。 耳邊的淒厲叫聲越來越尖,最後歸於寂靜。 丹元被刨出來不過一瞬,那鬼怪便化作塵煙消散於風中,隻留展臺上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早看不出本色的破舊衣裳。 亂羽隻覺得心中一緊,仿佛有什麼東西將他狠狠攥住。 一旁的公子哥抬手搭上他肩膀,扶著人轉身不看這邊:“小友並非初出茅廬,該不是心軟的人吧?” 亂羽一眨眼回了神,很快神色如常:“自然。” “既如此,我便不怕告訴小友實情了。”公子哥手中折扇再一次打開,“與凡人不同,妖魔鬼怪神明仙靈皆有來世輪回,隻是若這丹元被毀,得到的下場隻能是灰飛煙滅。” 亂羽聞言一怔,猛的一轉身去看他來時的路。 不僅僅是方才那樣的鬼……這復來坊地下的每一隻小魔小妖,都曾麵臨、在麵臨,亦或是將麵臨再無輪回的結局。 方才那樣的淒厲叫聲、方才那樣淒慘的場麵,每一日、每一時辰,甚至每一刻,都在上演…… 亂羽下意識想上前阻止,卻被那公子哥攔下。 “小友,”他麵上冷靜,甚至看不出一絲憐憫,“縱然你本領天高家財萬貫,攔得下一個,攔不住一群——即便你攔得下一群,這風氣已然俗成,人心如此,你改不了的。” 亂羽心知他所言在理,可瞧見那一個個展臺上的妖魔鬼怪,每一隻都被符咒折磨得瘦骨嶙峋…… 人間修仙,本是為了在其他生靈手下自保,再就是尋找當年大亂的真相秘密,為何千年過去……竟變成這副樣子? 自幼仙門教他降妖除魔,本的都是“除惡”二字,眼下這些被困的生靈……難道當真每一隻都有錯嗎? 他閉了眼努力平復下心緒,最後朝著那公子哥一個揖禮:“多謝閣下……告訴我這些……” 那公子哥似乎一愣,正要再說什麼,卻見人轉了身頭也不回地朝著樓上走。 他握著扇的手跟著腦袋一起無力垂下。 “也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怎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一旁暗處一黑衣侍衛自陰影中現身,朝著他彎腰作揖。 “二東家,那姑娘去了幽蘭院,待了有一炷香,剛出來。” “今日乏了,”公子哥擺擺手,“你盯著她動向,晚幾日我再去拜會。” 暗衛領命告退。 又有一荷官自樓上匆匆而來:“東家,那少俠出了復來坊,要去追嗎?” “不必了。”公子哥抬手理了理衣袍,“我沈一墨素來不是強人所難的,他不願留便任他去吧——眼下幾時了?” “亥時三刻。” “亥時……”沈一墨抬眼環顧四周,忽的瞧見墻上開的一扇小窗,依稀得見星河皓月,“吩咐下去——今日我復來坊打烊了。” 窗外月已升高,西窯晝夜冷暖變化大,連風也比京都更冷些。 亂羽一路吹著冷風,回到那名為“春來”的客棧時仍有些渾渾噩噩。 洛笙剛到客棧不久,見他未歸實在不放心,這時候在他房裡坐著等他。 於是齊少俠推門時便見他的仙子坐於桌前,沒有鬥笠也沒有疏離。 “少俠回來了……” 洛笙起身迎他。 沒問他去了哪裡,隻是一句輕輕的“你回來了”。 亂羽聽聞她這溫溫柔柔的一句,一路憋著的情緒終於再也收不住,上前幾步把人緊緊攬進懷裡。 洛笙察覺他情緒不對,並沒多問什麼,隻是輕輕拍著他後背,還為他找了臺階下。 “少俠這一醉了酒就找人要抱抱的習慣可得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