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雁南飛舊夢終醒(1 / 1)

四月將夏,暑氣還未聚起,風中仍帶著涼意。   洛笙一別月餘,終於趕在立夏前一日踩著晚霞落在鏡花水月的山腳。   山門在夕陽餘暉下多了幾筆暖色。   洛笙扶了扶鬥笠,正要邁步,卻隔著那層輕紗隱隱見得一人攔在麵前。   許燚這時倚著山門,嘴裡叼了根新長出來不久的狗尾巴草。   他早不是那身鏡花水月的弟子服,而是換了件青衣,額前也多一個在死亡穀中才有的水滴紋樣。   洛笙走近幾步,憑服裝顏色猜出他早回了死亡穀,這便開口調侃一句。   “還是許燚哥日子悠閑,竟有閑工夫在這裡等我。”   許燚吐了那狗尾巴草,白眼一翻道:“是我該怪你回來得太晚了些,早些時日該看清你那師兄是如何將我打得破了相的。”   洛笙聞言隻覺意料之外,又多問一句:“也是他遣你下山的?”   “小沒良心的,”許燚冷聲一笑,“他早察覺我是妖,你離山前怎的也不提醒我一句?平白廢了我好大功夫平息那葉少主的怒火,兵器都險些折了一柄……”   洛笙聞言一愣,輕聲一句似是自語道:“他雖天資過人,卻也不是能平白瞧出妖身的……”   “終於想到了?”許燚抬手打了個響指,指間變出一捆藥材來,“無論如何這算是你的私事,我不便多言,提醒你一句小心總不為過——這藥材是我答應了要給那西侯淩家的小世子的,京都距這裡甚遠,一路不知要蹚多少渾水,你若得了機緣替我轉交便是。”   “你何時變得這樣好心了……”洛笙接了藥材收進乾坤袋,也知趣沒再問他是被什麼人揭的身份。   “鏡花水月雖是仙門,倒也算得半個人間。”許燚拍拍手道,“入鄉隨俗而已。”   洛笙知他所言是答那句“好心”的調侃,順著話又嘆一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還以為你們妖也講究落葉歸根,原來終是我這漂泊無依的旅人不懂。”   死亡穀之主離開穀中多年,有個借口出師離山未必是壞事。   許燚聞言眉間一蹙,抬手就拍在她鬥笠上:“什麼落葉歸根?我才活了這麼些年便到頭了?你究竟在鏡花水月學了什麼學問?”   洛笙哪裡不知眼前人是裝傻逗她開心,敷衍著點點頭算是應了,抬手扶正了鬥笠,這便邁步往山上去。   許燚隻抱臂目送她走遠,不知想起來多久以前的舊事,再回神時早見不到白衣身影。   “小沒良心的……”他無奈撇撇嘴,抱怨一句,“十四年前送你上山還知道回頭看一眼,如今卻連頭也不回。”   洛笙可不知背後被人這樣編排,登上石階便往後山風雨殿去。   葉添正坐在廳中飲茶,餘光瞥見師妹回來,微微往後一仰,起身來迎她。   洛笙邁過門檻,抬手將鬥笠摘下:“月餘不見,師兄近來安好?”   “不過是日復一日過著。”葉添不知自己嘴角帶著笑意,“倒是你——風餐露宿的滋味還好受?”   “本就是人間客,風餐露宿也不是多苛刻的條件。”洛笙步子停在他麵前幾步遠,“聽聞師兄得了九少榜首——恭喜。”   葉添暗覺她話裡有話,一時間卻也摸不準,隻裝傻充愣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鏡花水月再大也不過一戶仙家,這榜首誰都坐得。”   “榜首誰都坐得……”洛笙點點頭重復一句,再抬眼時帶著幾分犀利,“隻是妖坐不得。”   葉添聞言眸子一沉:“你早知他是妖?”   “是。不僅如此——”洛笙補上一句,“許燚哥是因我而赴仙門的客。”   葉添察覺她話中帶刺,神色一變:“即便是你的客,也值得你一回山便張口閉口要同師兄問責?”   “不僅僅是客。”洛笙垂眸輕聲道,“若是沒有他當年救我,鏡花水月也不會有洛舒顏了。”   葉添見她眼中帶著失落,又想起那句“曾有一故人,救我於水火”,心下隻覺得她的失落是因為下山許久錯過了故人。   “不論多大的恩情,他都是妖。”   他又想起師妹那樣眼中澄澈的一句“護他愛他”,隻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要體會到氣急攻心的滋味。   “雖說六界曾和睦相處,可畢竟現如今那結界擺著,人與妖本就是殊途——”   “是妖又怎樣?”   洛笙隻聽進前半句的偏見,多年來頭一次打斷了師兄的話:“這世上許多本就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難道隻有人能夠高高在上,妖被困於人間便得不了善果?”   葉添頭一回見師妹這般,心中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一時心底生出些後悔來。   若早知他二人交情如此,當初在那玲瓏塔中就不該手下留情。   許燚那樣的千年大妖,他雖沒有除掉的能力,但重傷給個教訓也是能拚一拚的。   “我看你是魔怔了……”   葉添抬手扶額,多的什麼也不願爭辯。   九少之爭結束已有近兩月,他忙著仙門諸多事務,已有月餘不曾回一趟他那西林府邸。   眼下師妹回山,他好不容易能鬆下一口氣,卻聽得張口閉口問那死亡穀的妖物……   洛笙舟車勞頓,眼下剛回山還未來得及歇一歇,起初問一句不過隻是問一句,畢竟許燚也是曾救她一命的恩人。   但師兄不知為何開口帶著些冷嘲熱諷,她無論怎麼想也隻覺此事是師兄死板了些。   本是據理力爭,到最後也帶了些個人情緒。   於是許多年不曾爭吵過的兩人各自冷靜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葉添隻坐在院裡秋千上沉思,洛笙隻將自己泡在屋裡的浴桶中。   初夏時鳥鳴陣陣,混雜著銀杏樹葉在風裡的聲音。   洛笙整理了外衣,抬手摘下一頂鬥笠,避開了發髻扣好。   方才拆開的紙條寫著“京都”二字,這便是她下一個要去的地方。   院裡銀杏遮住升起的紅日,投下陰影微涼。   雖說昨日鬧得有些不愉快,洛笙還是朝樹下的方向作了個揖:“師兄。”   葉添聞聲也順著臺階下,抬起頭來語氣比昨日溫和不少:“去哪兒?”   春末夏初的風也溫柔,吹動著樹上正綠的小扇子一樣的葉,發出輕微聲響。   輕風帶起鬥笠邊沿的白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天,初夏清晨,遠處還有無需北飛的群鳥,叫聲響徹雲霄。   洛笙仍站在風雨殿院裡的銀杏樹下,抬頭時眼見銀杏樹葉已有些開始泛黃。   一轉眼已是七月初六,記憶裡的爭吵已是三個月前的舊事,距南安與那齊少俠分別也過去了兩個多月。   這兩個月裡她走過山川湖海,探尋些當年登雲梯之會的舊事,心中也有個底細。   她一直忙著無暇他顧,如今閑下來才覺得空落落的。   過幾日便是立秋,屆時仙門弟子盡數回山,也會有許多求學的凡人上山。   隻是不知……故人如今身在何處……   洛笙輕輕一嘆,正要往屋裡走,卻忽的聽聞身後傳來輕快的一聲。   “可巧趕上了今日出關——明日正到了七夕,姑娘可要下山瞧瞧?”   洛笙整個人一愣,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去看。   風雨殿大門敞開,有一少年正抱臂倚在那兒。   夕陽自遠方灑下,映得他連發梢都在泛著光。   亂羽並未邁進院子,分明背著光,卻明媚得令周圍一切都失了顏色。   “四月底分別時姑娘可說了的——京都斬殺魔物的賞金,初秋時讓我來風雨殿討——別是忘了吧?”   一別兩月有餘,卻也不過眨眼之間。   亂羽隻知風雨殿裡是他的仙子。   卻不知於洛笙而言,這扇大門打開是等到了她的人間。   ——今日,初秋晚霞,雲層中摻雜些南飛的候鳥,秋風送爽微涼。   一切都有注定,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