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倒一十·天寒地凍行漸遠(1 / 1)

範初夏領著兩人到了後院的一間房,推開門又側身等二人先進去。   屋裡塌上躺著一個身上纏著不少紗布的青年人,大約是和範初夏相似的年紀。   那人的紗布又滲出了血,想必傷的不輕。   範初夏好似隨意地指了指他:“你瞅瞅,能救嗎?不能救的話我趁早埋了。”   倚在門邊的範初冬白她一眼,沒有揭穿。   尹藥子上前打量一番,又號了脈,微微一笑:“初夏姐,能救。”   範初冬又去看姐姐都臉色,果不其然,麵上的欣喜不是裝出來的。   尹藥子又道:“隻是他身上的傷如今已是舊傷,恐拖了多日未能根治,想要完全養好還需要些時日。眼下又臨近冬日,傷口愈合慢些,能不能醒恐怕難說……”   範初夏聞言不免有些自責:“怪我怪我,我撿到他時已是上月,後來生意又忙著,大夫沒仔細瞧我也沒注意……”   “所幸現在治也來得及。”尹藥子挽上衣袖,“初冬,幫我把他這一身的紗布換了吧?”   範初冬應聲走近,還不忘支走姐姐:“長姐,忙你的去吧!這裡有我幫忙就夠了!”   範初夏還要再說什麼,張口卻被範初冬接下來的一句話堵住。   “哎?長姐,這難道是你撿回來的姐夫啊?模樣倒也配得上你……”   塌上那人看著精瘦,膚色並不很白,雖閉著眼,兩道劍眉卻帶著英氣。倒瞧得出幾分大戶人家才有的氣質。   範初冬自小帶病,骨子裡羨慕這樣的公子,又調侃一句:“若是救回來了問問可有婚配,沒有就留下來娶進門吧?”   範初夏瞪他一眼,憤憤離開。   天邊晚霞散盡,碗筷擺上圓桌。   何求穀近來客人很多。   安懷愁出身於大戶,何求穀不過是安氏主家久居的大莊園。   穀外也有族中旁支不少親戚,隻是走動得少,遇到這樣的大事才來客套一番。   卻也有誠信前來吊唁的。   從鏡花水月趕來的仙門女修們排著隊要去靈前拜一拜。   亂羽守在靈堂外,剛聽張知澍簡單概括了這幾日裡何求穀的境況。   張小將軍惜字如金,倒也能說得明白。   安懷愁並不是追求勢力與地位的一方之主,如今失了唯一的女兒很是痛心,幾乎整日挪不出靈堂一步,早晚膳也隻是吃個幾口。   如今穀中事務皆由安氏一族旁支的一位名為安懷忍的中年男人在處理。   亂羽遠遠看著靈堂前火盆裡燒去的紙錢,聽著滿堂或大或小的哭泣聲,一時有些出神。   張知澍看一眼屋裡眾人百態,注意到仙門女修衣擺紋樣不同,有些疑惑:“陽臺蘭?”   安冰嫿師承晚霜菊,同門姐妹趕來何求穀合情合理,可陽臺蘭……   亂羽因他這樣一句回了神,道:“算算日子,過兩日便到了安管事的頭七……顧及名聲,陽臺蘭最合適做整個仙門的代表。”   張知澍點了點頭:“今日廿七。”   “廿七?”亂羽眼裡亮了一瞬,也不知想起來什麼,反手變出一隻金色幻蝶放飛了出去。   張知澍隻淡淡看他一眼:“身在曹營心在漢。”   亂羽不作理會,微微低頭算是告辭,隨後便進了那靈堂。   少年人身形頎長,進屋時遮了外麵映進來的光。   安懷愁本坐在靈前出神,餘光注意到這一片被遮住的光,下意識偏頭去看。   說來湊巧,雖然前些年山下傳了不少亂羽的名聲,可這位南安楓庭的小主子此番卻是頭一回拜訪何求穀。   亂羽雖生得儀表堂堂,卻與家中父母相似甚少,因而安懷愁一時間也沒認出他是哪家後生。   直到這後生走到近前作揖行禮自報家門,安穀主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女兒生前所思所念。   一旁弟子遞過三支香,亂羽還沒接過,卻被安懷愁攔下。   隻見這位麵容有些憔悴的穀主眼中泛紅,握著那香的手也在顫抖。   亂羽不解,隻疑惑地看向他。   安懷愁像是氣急了,抬手把他一推:“你有什麼臉麵來見我女兒!”   亂羽被他一句吼得有些發懵,眨了眨眼很是不解。   安懷愁見狀更氣,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若不是你——嫿兒怎會留在鏡花水月多年?若不是你——我家女兒分明有個光明的未來!”   “若不是你隨意招惹,我的嫿兒怎會對你念念不忘?若不是你花言巧語,也不會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他說著竟又卸了力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若是她從始至終並未認識你……我何求穀又哪裡護不住她……”   不論所言幾分真假,周圍弟子已有些竊竊私語。   亂羽被他一連串的控訴砸得暈頭轉向,回過神來聽聞細細碎碎的閑言,生怕這話會傳回山上去,連忙為自己辯解:“安穀主,晚輩與您素味平生,何故張口盡是些毫無根據的誣陷?”   安懷愁隻抬頭看他一眼,抱著自己的膝彎開始嚎啕大哭:“嫿兒啊!嫿兒——這便是你瞧上的好郎君——如今可是誰都能欺負到為父頭上了!嫿兒啊——”   亂羽滿臉不可置信,險些兩眼一黑。   他正要同眼前這不講理的前輩爭論幾句,卻見那張小將軍到了近前。   張知澍靜靜看著席地而坐、哭得像個孩童的安懷愁,輕輕嘆了口氣,轉頭來勸亂羽:“痛失愛女神智昏聵,所言不必入耳。”   亂羽看看如今狼狽得瞧不出昔日風光的安穀主,想起來出發前仙子的叮囑,呼出一口長氣也舒出滿心鬱悶,朝安懷愁作了個揖,道:“逝者為大,今日在安管事靈前,晚輩不與前輩爭論。但——倘若他日聽聞前輩再造謠生事,晚輩定然不會退讓半分!”   少年人此番身姿挺拔,抬眼時眉宇間帶著幾分淩然傲氣,話也多出些鏗鏘。   眼見安懷愁還是那副頹喪樣子,張知澍抬手拍了拍亂羽肩頭。   “清者自清。”   九月廿八,霜降。   晨起已見得霜花,陽光初照,秋風微涼。   洛笙吩咐下去的事務都安排妥當。   葉少主一隻幻蝶送來“仙門有難”的消息,笙姑娘將山上弟子拆散了遣送各處。   嶺上梅、庭前竹賑災濟世,陽臺蘭、晚霜菊吊唁故人。滿湖雲為唐星翼的歸家路做保障,十裡鬆送醫館廚房謀出路。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隻有生性多疑的桃花莊宋少爺問過一嘴,也被她胡謅的借口搪塞。   於是鏡花水月隻剩下洛舒顏獨自漫步山間。   她走過小橋流水,走過怪石山泉,走過竹林花田,走過石板青苔。   是她在風雨殿裡待久了。忘了這座仙山也是世外桃源。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灑下,被剪得細細碎碎。   洛笙想起秋天剛來時,想起亂羽站在流蔬閣外等她的樣子——那時的少年沐浴在陽光下,連吹在身上的風都是暖的。   她閉了閉眼。   遣走眾人是她身為掌門弟子的考量。   獨自留下是她不願拱手相讓的孤膽。   遠方晚霞染透天邊。   如今山上幾乎沒有別人,終於遠離了塵囂,卻莫名生出幾分孤獨來。   孤獨得有些可怕。   一隻金色的幻蝶避開晨間濕漉漉的風翩翩而來。   洛笙步子一頓,以為是師兄傳回來的消息有變。   卻不料那幻蝶破碎,帶來遠方的聲音分明溫和,卻不屬於她的師兄。   “轉眼又到了月末,姑娘可顧著自己些。”   洛笙一愣,腦海中飛速回憶著與“月末”有關的一切。   也沒有往前翻很久——上月月末趕上楓庭小主子及冠回山,剛巧瞧見她扶著腰靜坐。   原來亂羽連這樣的事都替她記著……   洛笙不知想到什麼,忽的笑出來。   這一笑卻帶了從前沒有的苦澀。   她這旅居人間的仙界神明……原來也是會眷戀人情溫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