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墨踩著青石板來到姻緣廟時,遠處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廟宇破敗,角落蜷縮著一個及笄沒有幾年的女孩。 她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衣服被劃破了幾道,遮不住青一片紫一片的傷痕。 原本戴著的發飾被人搶走,臉上也有劃痕,雖蓬頭垢麵卻我見猶憐。 沈一墨站在她幾步之外,並未上前。 女孩抱膝而坐,把頭埋得很低,好像連有人過來了都沒發現。 沈一墨張口想安慰她什麼,卻在發現她全身發抖的時候猛的頓住。 劃過臉頰的眼淚無聲無息,就像她縮在墻角那麼安靜。 “姑娘……” 他輕輕開口,一時卻想不到別的話。 蘇淺陌聞聲緩緩抬頭。 她雖有反應,卻眼神空洞,似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沈一墨被她神情狠狠一刺,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低了低頭道:“那些人……那些人,我幫你抓住了……” 蘇淺陌眸子微微一動,沉默半晌,終於輕聲開了口。 “少俠……可否為我打一桶水來?” 沈一墨聞言一愣,還是點點頭應下。 姻緣廟後院原是有一口井的,但廟宇荒廢多年,那口井也早乾枯作廢。 沈一墨提著木桶,尋了山間的小溪,不過一炷香便回到廟中。 蘇淺陌輕聲道了句謝,卻還是縮在角落並不動彈。 沈一墨四下裡看了看,退了幾步道:“姑娘,眼下天色漸晚,早些回家吧,免得家人擔心。” 他語畢不曾多留,轉身離開了破廟。 四周又回歸靜謐。 蘇淺陌眼見最後一縷陽光從破廟中撤走,終於放開抱膝的手。 她自裙擺撕下一角,浸入那桶溪水中打濕,隨後擦去身上汙漬。 麵頰,肩頸,手臂……一處處,每一處。 秋風路過這荒廢的破廟,腳步太重,吹落了路邊不知名的花瓣。 沈一墨若是知曉後果,定是不會替她打來這桶水的。 而那時他也不過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事。 沈一墨平素與花街柳巷中的女子來往得多了,並不知曉尋常人家的女子遇上此事會做出什麼。 不知緣由,那日他下山的步子並不輕快。 沈一墨走到山下時,宋翎風將將路過,正要順著大路朝蘇家去。 不過是餘光所及的一眼,離開的人步伐未變,趕來的人無故駐足。 宋翎風抬眼望著那條長長的山路,心中生出疑惑。 這山路……通向何處? 最終,桃花莊的宋少爺抬步踩上石階,瞧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宋翎風一眨眼,思緒被拉回到眼下,拉回到韓家堡地下的牢房之中。 耳邊充斥著各種聲調的叫苦。 “少俠——少俠!我們知道錯了!您就饒了我們吧!” “少俠!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們吧!放了我們……” 宋翎風聽著他們的哀嚎,心中隻生出苦澀來。 他一直以為他的淺陌是遇到了歹人,卻不知……真相竟是這樣殘酷…… 那丫頭……她明明很高傲的…… 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宋翎風一眨眼,將眼淚逼了回去,盡量平靜地問了句:“眼下既同我求饒,想來當年也沒有那樣的膽子——你們究竟受何人指使?” 幾人在韓家堡吃盡了苦頭,更何況當初說好的銀兩也沒來得及拿到手,自然沒有這時候還替人隱瞞的道理。 “是蘇家的蘇夫人!還有大小姐!小人以前在蘇家幫工,那日是蘇夫人帶著大小姐找到我們!少俠,你行行好,放了我們吧!” 蘇家夫人…… 宋翎風手中拳頭握緊。 她竟做得出! 有人機靈,眼見他動怒,生生把頭都磕上了:“少俠!是他們拉我去的!不關我的事啊!真的不關我的事啊!” “少俠!少俠放過我們吧!” 這些人被沙堡的牢籠折磨得看不出本來的麵貌,卻並不能讓宋翎風心中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忍。 明明木已成舟,又何必哭自己無辜呢? 他閉了閉眼,看向一旁韓家堡的家丁:“勞煩轉告你家主人——看好他們,別輕易死了。” 他生在商家,精於城府,也沒有多餘的善心去寬恕。 那家丁自言語中也猜曉了大概,低頭應了聲:“貴人客氣。” 宋翎風舒出一口氣,經這提醒想起三年前他所忽略的細節。 那時他匆匆趕到卻見人投井,瞬間好像魂魄從軀殼中剝離要隨著一塊兒去。 後來蘇家人聞訊趕來,蘇員外暫且不論,那蘇夫人惺惺作態執意要驗屍身,蘇淺櫻更是滿眼恐懼連走路都無力…… 蘇家人見不得他的淺陌過得如意,一心想計劃一場以假換真的大戲。 明明他們的目的那麼明顯,是他情緒失控反應遲鈍…… 如此一想,那日蘇夫人還向他問起——這門親事,換成姐姐行不行。 現在看來,當日不留情麵的一個“滾”字,倒是他當初做所的唯一一件對的事。 韓家堡外漸漸日沉西山,風中也帶來了冬日才有的呼嘯。 北州的夜晚來得比西窯稍早一些。這時候街上巷裡已經靜悄悄的,隻有點點燈火燃起,映在小窗上。 寄婉莊的宴會已然散去,幾個晚間才相約不醉不歸的少年男女也跌跌撞撞離了宴席。 範初夏看著下人們收拾著碗筷餐具,想起方才觥籌交錯豪言壯語,一時間沒忍住抹了一把眼角。 楊霏一步落在她身後不遠:“哭鼻子了?” 範初夏連忙眨眨眼將未盡的淚憋了回去:“誰哭鼻子了?我這不是這幾天忙著生辰宴,太累了揉揉眼睛……” 楊霏順應著點了點頭,又問:“方才酒桌上,幾個北州少爺問了雋疑婚事,聽他的意思——貴府好事將近。既是雙方情投意合,那婚事可就是人生大事,不書信一封請範老莊主回來嗎?” 範初夏一愣,聲音壓低了些:“他不會來的。” 楊霏不解。 “父親他——”範初夏閉了閉眼,聲音輕輕的,“他一直覺得愧對母親,教我打點寄婉莊,說是要雲遊四方,實際上卻出家做了和尚……” 楊霏有些意外:“紅塵俗世……他竟舍得?” 範初夏仰臉去看天邊圓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輕聲一笑:“他離開家後不過半年,寄婉莊生意上被人使了絆子……那時我年紀太小,隻覺得風雨飄搖,便派人去找他。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一離開北州就出家了,那時候雋疑還小,也剛去鏡花水月……我追去廟裡跪了三天,終於見到了他……而他從始至終隻說了一句——” 她言及於此,一頓。 楊霏眸子一動,心底產生不好的預感。 “他說——”範初夏無奈笑笑,“施主,請回吧……” 楊霏聞言整個人一僵,好半天才低下了頭:“抱歉……是我不該提。” “該道歉的不是你。過去這麼久了,風浪也過去了,我都不在意了。”範初夏抬頭沖他笑,“他覺得對不起母親,卻選擇逃避,我又能說些什麼——其實,我倒覺得他更對不起我們姐弟……不重要了!這麼多年了,也不都過來了嗎?” 楊霏眉間一蹙,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更加不知該說什麼。 他作為客人和幫工,並不能隨意評價主人家的不是。 “你這是什麼表情?憐憫我?那我可不要!”範初夏把臉一揚,反過來寬慰他道,“有他沒他不都是這個樣子?如今的北州安定祥和,我們寄婉莊呢——範初冬無案不破,範初夏無所不能!” 楊霏聞言,也不糾結於這鮮為人知的過往,隻笑著點了點頭。 這範氏的寄婉莊啊——弟弟查案一絕,姐姐經商有道。 這樣的日子就已經很好。 他長舒一口氣,接了話道:“嗯……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