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娘下去後,車頂上隻剩下黃皮安一人。 他盤腿坐好,雙手放在兩腿交疊處,托著燭臺,燭火隨著馬車的起伏搖搖曳曳,但任憑馬車怎麼晃動,風怎麼來去,它都毫無滅的意思。 這根蠟燭不過一尺多長,從吹著到現在,少說也一個多時辰了,竟沒燒去幾分,果然不是凡品。 現在沒人打擾,黃皮安好整以暇地觀察這個物件,看來看去看到最後,他把目光放到了青色的燭臺上。 這盞燭臺的樣式簡單古樸,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僅就燈盤、燈柱和燈座而已,燈盤和燈座形似一正一反的碗碟。 上端燈盤的構造除了有插蠟燭的燈釬,還有一個略高出盤沿的柱狀體,想來是用來支撐燈芯的,燈盤裡可以放入燈油,那麼這個燭臺其實也是一盞油燈燈臺。 這樣看著看著,黃皮安隻覺神魂一蕩,身體裡的烏篷船忽然有躍躍欲出之感,船體的形象呈現在腦海中,船篷下的那張方形矮桌凸顯在“眼目”裡。 “桌子上似乎缺盞燈啊。”他心裡忽地生出這麼一個想法。 隨即就生出放出烏篷船,置燈於其中的沖動,而且沖動越來強烈,他趕緊甩了甩頭,挪開目光,將視線投向前方。 這時候放出船來,可就作大死了。 黃皮安隻得壓製住探尋的沖動,轉移注意力到周遭的景色中和現下的處境裡。 事情的進展比他想象中要順利得多,不僅沒有任何阻礙的成為了真傳弟子,還成為了最耀眼的那個,甚至得到了修行人的注意,獲得了修真的機會。 完全不需要先度過一段漫漫江湖路,再苦苦求索修真足跡,這個世界的仙凡似乎聯係頗密。 但隻在李三娘口中聽到邪修的信息,不知名門正派在哪裡,這個觀音禪院具體是個啥情況也不清楚,隻知道清水幫的金剛功來源於此。 為今之計,自然要先順著這條路往下走,走一步看一步,目前開局很不錯,爭取保持下去。 黃皮安盤算完,也沒有其他可想的,便老神在在打起坐來,權當為今後修煉夯實基礎吧。 一直坐到太陽快落山,隊伍才停下吃了些飯,黃皮安在地上活動了下手腳,待繼續啟程,他又被抱到車頂上去了。 天色漸漸黑了,燭光更加顯眼,倘若有人站在高處看這裡,哪怕離得很遠也能看到。 黃皮安的心漸漸緊張起來,因為隊伍專挑偏僻地方走,現在正翻過一個亂葬崗。 現在正是萬物瘋長的夏天,可這裡的樹都枯黃枯黃的,有些直接就是枯枝,枯枝上站著烏鴉,燈照到也不怕,人走過也不飛,隻在那裡嘎嘎地叫。 崗上有些墳丘,更多是露天的屍骨,血肉臟腑早被野獸猛禽吃個乾凈,隻有一根根白慘慘的骨頭晾在那裡,滾來滾去,滾來滾去…… 又沒有多大的風,為何會滾來滾去? 黃皮安猛地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道應不應該大叫一聲有鬼! 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麵的錢江和王泅渡同樣麵色凝重,他們很清楚這是什麼地方,要不是無想師太事先交代過,二人也不會踏足這裡,更不會有此刻的沉穩。 隨行弟子們也事先得到了通知,他們現在眼觀鼻,鼻觀心,隻往前走,當腳下無物。 可腳下畢竟有物,腳下之物對這群不速之客做出反應,一根根骨頭憑空飛起,朝他們頭上砸去。 便在這時,錢江接到了無想師太的通知,他立刻勒馬抬手喝道:“停!” 隊伍登時停止前進,緊接著,被蠟燭火光照得通亮的山崗突然黑了,這種黑是一種一絲光線都沒有的徹底的黑。 “將燭臺放到頭頂。”無想師太的聲音直接出現在黃皮安的腦海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黃皮安下意識照做。 就在燭臺燈盞的底座放在頭上之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從黃皮安的身體中湧出,而後注入到燭臺裡。 接著,他好像就恢復了視覺,或者說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視覺。 在這種特殊的視覺裡,他恍然發現,蠟燭不僅沒有熄滅,而且更加亮了,黑暗是因為蠟燭將所有的光盡數吸收進火焰裡,沒有一絲流入人的眼中。 隨後,火焰凝光成一條金色的細線,斜斜打進右邊不遠處的墳子裡,漫山亂舞的骨頭瞬間跌落,再無動靜。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旋即金色細線消失,光被釋放,周遭重新亮堂起來。 錢江帶人到墳丘處,挖出了一具乾屍,用白布裹上後,攜在隊尾,繼續前進。 黃皮安把燭臺重新放回懷裡,心裡既驚又震,“這毫無疑問是一件法器,竟能操控光,可真厲害,想要!” 好不容易壓下的沖動又翻湧起來。 隊伍下了山崗,進了一處水沒林,這裡像是被淹了一樣,樹都泡在水裡,隻能露出半截身子,茂密的枝葉接連在一起,遮住了天空。 供人通行的這條路卻是板板硬硬,可僅高出水麵幾許而已。 這幅場景很有些詭異味道。 在一片寂靜中,隊伍已行至深處,無想師太讓李三娘把黃皮安抱下來。 “你倒持燭臺,置燭火於水中,會有血漿翻滾,莫要驚慌失措。” 無想師太同樣不解釋什麼,直接吩咐道。 黃皮安看了一眼李三娘,李三娘麵色潮紅,柔軟滑膩,給他一個不怎麼正經的眼神。 “……” 黃皮安隻得蹲下身體,把燭臺倒著拿,然後往水裡一插。 燭火入水不滅,光亮直照水底,那些豐茂招搖的水草和盤虯臥龍的樹根映入眼目,多少有些嚇人。 這麼靜置了片刻,蠟燭的火焰忽然脫離了蠟燭,飛向水下未知之處,轉瞬就不可見了。 但奇特的是,火焰雖然離開,光亮卻留了下來。 於是,黃皮安能看到平靜的水麵開始沸騰,清澈的水體變得粘稠血紅,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這裡驀然間變成了血海。 翻滾四濺,血氣如蒸,一派地獄景象。 清水幫眾牢記交代,兩眼一閉,站立不動,就當在做夢。 黃皮安心裡駭然,但還能勉強鎮定,因為怖則怖矣,並無危險發生,隊伍不動如山的氣氛,也帶給他不少心安。 如此片刻之後,沸騰的血漿潮水般退去,水位飛速下降,一個大坑出現在眾人眼前,火焰就在坑底,停在被盤曲樹根包裹著的一具血屍前。 如之前一樣,錢江又帶人把血屍包裹起來攜在隊尾。 火焰復位,再次啟程。 黃皮安心裡不免好奇疑惑,倘若這兩具屍體就是邪修,他們怎麼一點反抗也沒有,就這麼束手就擒,無想師太這麼厲害?這件燈器這麼厲害? 那自己從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從身體裡跑到燭臺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在黃皮安好奇疑惑的時候,某處山洞中,有三個人相對而坐,長籲短嘆,一臉肉疼難受。 此三人就是方圓千裡之內,頗有邪修惡名的骨道人、血道人和魂道人。 “完幾吧蛋,三十年的積累就這麼被巧取豪奪了,天理何在?” 血道人吐了一口濃血,狠狠說道。 “你才三十年,我那具分身可是花了六十年才煉成的。” 骨道人把自己的骷髏頭抱在懷裡,一邊擦拭一邊難受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的還一百二十年呢?留得青山在就不錯了,形勢比人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 魂道人沒有身體,他把三魂聚合,整出一個三頭六臂的魂軀形象。 “同樣是作惡,憑什麼我們是邪修,他們是高僧?” 血道人很不服氣。 “這就要從鴻蒙初判,天地始開說起了……”骨道人擦完一個頭,又開始擦第二個。 “凈扯沒用的,二位哥哥,我們就這麼任人魚肉的話,哪輩子能修有所成?今晚你們也看到了,觀音禪院走了狗屎運,竟尋到個極品肉身佛子,才來割我們,要給他打牙祭。 打牙祭一次兩次哪夠?今後我們哪還有好日子過?不成韭菜了?” 血道人年歲最小,又以血修道,所以最有血氣,意見也最大。 魂道人搖著三個頭說道:“血老弟此言差矣,你從中看出危,哥哥卻從中看出機,觀音禪院既然要割我們,那勢必會放任我們去割凡人,一來一回,我們說不定還有賺。” 血道人撇撇嘴,“賺這點有什麼用?茍活罷了。” “能茍活就很不錯了,你還真想修真成仙?想吧,等你想到我這個歲數,就不會再想了,哥哥幾百年來,給他們當牛做馬,隻為得一個上天的機會,嗬,最後被一個看大門的嘲諷,說想上天,你也配?!不配不配,我們這些無親無故的哪配呢?” 魂道人左頭怨毒,右頭無奈,中間的頭無喜無悲。 “不過想取我分身,單憑一盞贗品長生燈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