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很久以前,在玄黃界的東海之濱,有一個宣國。 一日,宣王和天師道五臟觀的五臟道人談論牧民治國之道。 宣王說:“道長,若非父王亡故,大兄二兄三兄四兄繼死,我一個見人死而悲生,聞人哭而灑淚的人,斷不會坐上王位。 牧萬民為群牲,宰殺作藥食湯液,我不忍也。 像我這樣的人,真的能治理好國家嗎?” 五臟道人說道:“能。” 宣王問:“道長如何知道我能的呢?” 五臟道人說:“王後對我說過一事,說你有一次見祭人牽牛而過,便問他要把牛牽到哪裡? 祭人說牽給宰人,殺了取血祭鐘。 你聽後,就讓祭人放牛回欄,說你不忍心看到它害怕發抖的樣子,就像毫無罪過卻要死刑一樣。 祭人問,那就不祭鐘了嗎? 你說,怎麼能不祭呢,就用羊來代替牛吧。 可有此事?” 宣王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可又能看出什麼呢?” 五臟道人說道:“如果你可憐它毫無罪過卻被宰殺,那牛和羊又有什麼區別呢?” 宣王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當時說出以羊代牛的話,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意,請道長教我。” 五臟道人說道:“你見牛而不忍,是有仁德,你要祭人以羊代牛,是因為你當時親眼見牛,而未見羊也。 君子對眾類群生,總是仁慈的,見到它們活著,便不忍見到它們死去,聽到它們哀鳴,便不忍吃它們的肉。 所以,君子總會遠離庖廚,不見而無傷,世事自敗亡,而我仁德存焉。” 宣王問:“道長吃的人也是很多了,就是用這種君子遠庖廚的辦法,來守住仁德的嗎?” 五臟道人笑道:“君子遠庖廚法,隻能守住仁德,不能守住玄德。” 宣王問:“什麼是玄德呢?” 五臟道人微笑不語,化作清風而去。 …… 平湖酒樓八層。 聽著練氣四層散修趙策的責問,黃皮安的心頭浮過李三娘昨夜講的那個故事。 君子遠庖廚法,仁德,玄德…… 心性修煉,聽上去就不簡單,修煉起來更難。 縱使在理論上接受了以人為丹,在行為上也以人為丹,但不代表從此就心性坦然不受影響了。 很少人能夠不受影響。 縱使在極端環境裡,如歲大饑人相食,如戰場上人為糧,人人如此,習以為常,心誌也會發生變化。 隻是凡人沒甚所謂這種變化,草木一秋,能多活兩年就不錯了。 修真者有甚所謂這種變化,修真者的心性變化會有直接絕滅本來的危險。 人丹,不過是影響心性的諸事之一而已,天下事,莫不入心,心性修煉何其難也。 君子遠庖廚法,是一個守護心性的方便法門。 同樣的,救人於案板湯鑊,賦予其免俗之權,也是一個守護心性的方便法門,今天吃這個,明天救那個,也是修真者中常見的事。 “實不相瞞,我要去井下一趟,以順應本心,求個念頭通達。” 黃皮安抱了抱拳,對四人說道。 “嘿,道友你真有意思。”趙策嗤之一笑,“你順應本心,求念頭通達,下去便是,關我們何事,為何要我們和你同去?你那麼大本事,還害怕呀?” 黃皮安說道:“不是怕,是想做個對比,有個比較,有個參考,才好辨虛實,明真假。” “恕不奉陪!” “由不得伱。” “那道友就動手吧,你修為高,把我綁了去,我自無二話。” “既然如此,得罪了。” 黃皮安聞言,就要動手,卻有一音聲仿佛從天外而來,直入現場眾人心裡。 “區區小事,何必動手。” 明步師太持著長生燈,推門而入。 她微笑道:“既然喬道友想去看看,那我便陪著下去一觀吧。” 此言一出,趙策四人心裡均是一鬆。 可隨即,明步又說道:“機會難得,所以我在此也邀請四位同去。” “明步師太,我們修的是……”趙策趕緊解釋推脫,卻被明步打斷。 “請四位略給薄麵,免得讓我難做。” 趙策四人麵麵相覷,最後隻得說了一句:“全憑明步師太安排。” “喬道友,請。” 明步當先出門,往井下飄去, 黃皮安沒料到在這裡會碰到明步師太。 “三姨,事情有變。” 李三娘現在的情誌不穩,所以才讓黃皮安主事,“變不變的,也隻能下去了。是我的突然之變,打亂了你的下山計劃,皮皮,待會兒要是打起來,你一切聽我指揮,我讓你走,你就頭也不回的走,明不明白?我們不過是分身而已,死了也就死了,但你得把烏篷船送回去呀。” 黃皮安說道:“三姨你放心吧,我也有長生燈,何況烏篷船對長生燈天然克製,一動手,我就把她的搶過來,優勢在我們。” 井下彌漫著人的血肉味道。 將門推開,一股腥臭之風就撲麵而來。 麵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是地牢,和各種各樣的操作間。 這裡是個暫時圈養和屠宰以及粗加工的地方。 粗加工完,就會送到上層人廚房裡,進行進一步的處理。 下麵的人已經接到通知,停止一切工作,靜靜等待。 走,是不敢讓這些人走的,不然來者的憤怒無從宣泄,隻會牽連更大。 黃皮安已經把身體的控製權交給了李三娘。 明步師太下來的時候,把舵主薑樂山,執事趙海,人廚長韓泥伯也帶了來。 “韓人廚,你來給喬道友他們匯報一下這裡的工作和你的體會,要麵麵俱到,不得隱飾。” “是。” 韓泥伯躬身稱是後,走到前麵介紹起來。 剛開始難免有些緊張磕巴,說著說著,也就順了,畢竟祖孫三代從事這行,自己也都乾了四十多年,根本不需要組織語言。 “這裡的一切,並無多少特殊之處,如果把人視同與其他動物一樣,那就和普通的屠宰房別無二致了。” “我剛開始的時候,整天的害怕,整天的吐,等真下手抹脖子放了幾個人的血,就好受多了。” “隻要會殺豬宰羊,那就能乾這個,手法上沒有區別。” “不過感受上是有些不同,我個人的感覺是,比豬羊要惡心,畢竟是同類,生來不是當菜的。” “也有喜歡這個的,他們對屍體有種特別的愛好,對肢解摧殘感到快意。這種人,我們清水幫一經發現,是嚴肅處理絕不姑息的。” “我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邪念,不是為了折磨誰,侮辱誰。” “就像我養了一群豬,一群雞,我是拿來做菜的,平日裡自然好好養著,不會做虐待事。” “但人畢竟不是豬雞,也不可能和豬雞一樣任由捉拿捆綁,安於圈養生活,不知死期將至,會反抗,會哭嚎,會求饒,會發出一切能發出的撕心裂肺。” “所以,我們在處置上,就會極端一些,暴力一些,會用刀棍,用藥物,來使他們屈服,聽話,這樣很不人道,卻也沒辦法。” “還和真正的牲畜不同的是,人做成的飯菜,歸根結底,不是飯菜,是修真之人修行所需的藥物,所以從下刀開始,到盛進盤裡,要經歷許多的特殊步驟。” “就跟炮製草藥一樣,為了調出修真者所需的口味,我們也是煞費苦心了。” “其實我們做的,隻是最基本的,隻為滿足修真者最基礎的需要,至於真煉人成丹,我們可不會,所以我們有時會直接把全人賣給修真者。” “我們清水幫還有個規矩,就是隻做人廚,不食人肉,我們是凡人,沒有修行上的需要,要是下了筷,動了口,性質就變了。” “說到底,我們是為修真者服務的,我們全心全意,隻為修真者們十分滿意。” “話雖如此,我也深知,我已經成了十惡不赦之人,要殺要剮,我都沒有怨言的。 就是不會被各位殺剮,我也會和我爹我爺爺一樣,在死後,由我的兒子殺剮我,把我做成菜,送給仙人道長們去吃。 算是我最後的敬意。 我說完了。” 這裡隻是停止了工作,並沒有把人轉移走。 就像韓泥伯說的那樣,尚未被屠宰的人,正反抗著,哭嚎著,求饒著,正發出一切能發出的撕心裂肺。 在韓泥伯說這些話的時候,明步師太施法略略壓住這些聲音,他一說完,明步也就放開了。 黃皮安感受不到李三娘的情緒,他喚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 這時隻聽趙策用咬牙切齒的語調說道:“各位,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君子不忍見無辜者因己而傷亡,我們便將他們救出去吧。明步師太,望你能理解,並準允。” 明步輕飄飄說道:“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多謝。”趙策抱拳施禮。 另外三人緩過神來般趕緊和趙策一起,隻用了幾個簡單的法術,就將幸存者救出聚攏,然後再對明步師太一拜,就帶人走了。 根本不看,更不管這位從進來後,就麵無表情,不言不語的喬道友要乾什麼。 不是要修行嗎,那就修行吧,我們不奉陪了。 目送趙策他們走後,明步師太看向李三娘,微笑道:“喬道友,你麵無表情,不言不語,是因為招待不周嗎?還是沒聽明白?要不要再聽一遍? 我行事,隻要在權限範圍之內,悉聽悉應。” 李三娘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明步師太又是一笑,她這是洞察了一切的笑容,“你隻是想進來看看,你的心魔隻是在進來看看上,你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畢竟這麼多年了,你什麼都沒做。 是因為你不知道怎麼做嗎?不是。 是因為你不敢嗎?不是。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你早已明心見性了,對此全然接受,你自己卻不知道,畢竟這種明心見性是走了捷徑的,畢竟明心見性的人不是你,畢竟靈魂融合之後,所謂的我融合了對方的靈魂,我還是我,這是一句虛言。 你早已不是你,你也不是他們,你是一個困於舊我的新人。 是不是呀? 李三娘,李道友。 請代我向你的本體問好,你附身的這具屍骨傀儡挺有意思,骨是骨道人的分身,皮是晴天婆婆的吧,能扒下晴天婆婆的皮,也是有本事,想必整個的晴天婆婆,都落在你手裡了。 嗯?有趣! 你又是誰?竟隱在她的靈魂裡,若非你叫的聲音太大,我還真聽不到,發現不了。” 黃皮安心神俱震,完全料想不到明步師太的本事竟然高到了這種程度。 他試圖喚醒李三娘不得,便要控製這具身體,然後被明步師太察覺有異。 幾乎同時,他心內虛空的長生燈,就亮了起來,抵擋住了明步的進一步探查。 明步探查未果,便不再探查,她手裡的長生燈略略一暗,“看來你本事更大,竟然能抵擋住長生燈的燭明和空幻,是來頭不小啊,還是身上有寶貝啊? 無所謂,與我無關,聽你那勁兒,顯然對李三娘頗為關心,卻有沒有辦法,所以你急了。 你先別急,李三娘並沒有陷入什麼狀態裡,她隻是一時接受不了真實的自己罷了,她需要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這個好人,就由我來做吧。” 明步師太說到這裡,稍微一停,轉而對薑樂山他們說道:“見到故人,為何不打聲招呼?你們不認識李三娘嗎?認識對不對?對。不隻認識,還有過不少親密的夜晚,這樣更得過來打聲招呼了,過來。” 薑樂山有些呆愣和驚慌,不知道明步師太這一番讓人不怎麼能摸清楚頭腦的話,是什麼意思。 但明步師太的命令,他不敢不聽,和趙海對視一眼後,兩人走上前來,麵對這李三娘。 打量一下,沒看出李三娘的半分影子,薑樂山低聲說了句:“三娘,真的是你?” 李三娘渙散的眼神,聚焦了些,他看向薑樂山,點了點頭。 “三娘,你不告而別,幫主別提多難過了,我們也很擔心你,不知道好好的,你為何做出出走的決定。” 薑樂山說道:“如今來看,卻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三娘你其實是修真者,三娘,那你這次回來,專門來這裡,是……” 這個是字,顯然是在問了。 他其實不能肯定這個女人是不是李三娘,但權當李三娘吧,不然又能怎麼辦? 李三娘看著薑樂山,說道:“我現在是不知道,也無所謂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了,現在的問題是,我無法出去。” “什麼意思?” 薑樂山心頭一顫,看向明步師太。 明步師太道:“可不是我攔著她,她才無法出去的,而是心性頓然空洞,需要填滿一下。李道友,歡迎你來有色禪院做客,今日我且助你一臂之力。” 明步說到這裡又是一頓,然後轉頭掃過薑樂山他們的臉,輕輕一嘆道: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 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各位,借人頭一用。” 言罷,長生燈就開始一明一暗起來,便在這一明一暗裡,薑樂山他們的影子紛紛站了起來,而後把他們的主人層層撕裂。 燈術造影,造生萬有影藏。 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就這麼出現在眼前,這些影子怎麼血腥怎麼來,怎麼讓血肉飆飛怎麼來,怎麼刺激人的感官怎麼來。 一時間,李三娘的視野中,李三娘的身體上,隻有一片腥鹹的紅。 而黃皮安心內虛空中的長生燈,更是大放光明,這是被入侵的征兆! “皮皮,她要動手了!” 幾乎同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三娘猛然向明步師太發起進攻,並向黃皮安發出提醒,“準備奪燈!” 提醒中,她已經吐出三個新我,禦針朝對方殺去,而她自己則用符劍真解對敵。 這一切均在瞬間發生,李三娘話音未落,就已經欺身到明步師太寸許的距離裡,而她的麵部正對著長生燈。 長生燈熾熱的火焰立刻把她的臉燒爛。 她無動於衷,張口把黃皮安吐出:“奪燈!” 黃皮安的反應也是極速,沒有任何遲疑地放出烏篷船,他沒有讓烏篷船離手,而是用手拿著,禦針過去奪燈。 與燈的距離,隻有區區幾寸,絕難有失手的可能,也確實沒有失手。 烏篷船似有感應般,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力量,卷向燈盞,眨眼功夫都沒用,就收了過來。 但幾乎同時。 燈滅了。 不僅明步師太的這盞燈滅了。 黃皮安船上的這盞燈也滅了。 “這位道友,你上當了,不過我沒有惡意,隻是想聽聽你的心聲而已,也不聽多,就聽眼前場麵的這一段,因為我剛剛在李道友的心裡,聽到了一些有意思的內容。” 明步師太的聲音乍然出現在黃皮安的耳邊,而後便天地顛倒,幻影重重,光景變幻…… 黃皮安對此已經很熟悉了,這是被拉進了幻境中。 身體感被抽離,然後又被重新賦予。 他的諸覺恢復正常時,已然身處一處現代建築內,站在一扇門前。 門上很低調地刻了一行字:康乃馨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