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死了嗎？ 　　一個靈魂逗留在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裡，亦將變成黑暗的一部分。 　　直到一點亮光點亮了他的思緒。 　　他奮力撕開黑暗的束縛，向著光奔去。 　　他穿越了亙古的長河，超越了時空的概念，直至融入那光裡。 　　於是，他看見了！ 　　他看見猙獰的頑猴啃食著俊秀的行僧。 　　他看見巨佛的掌下碾壓著一國的生靈。 　　破敗的道觀裡，白骨道士們舉起頭顱作為貢品。 　　堂皇的宮殿中君臣飲宴，品食著那可口的心肝。 　　佛陀口吐金蓮，傳播著世間的至理。 　　至信的佛徒，卻在佛國中永墜地獄。 　　他看見了太多，於是他看不見了。 　　木床之上，蘇無恙猛然醒轉，額間帶汗。 　　他記得自己似乎做了個噩夢，卻如何都想不起夢中的場景。 　　“想不起來……算了，該去看看那隻小白龍了。” 　　蘇無恙和母親打了個招呼，拄著盲杖拎著魚簍，一副外出釣魚的模樣。 　　而這一幕，已然被蘇宏昇的眼線看在了眼中。 　　“該死！” 　　正在用早茶的蘇宏昇聽到手下的稟報，一把將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惱怒道：“該死的小瞎子，這恩令落在他手中分明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正當蘇宏昇憤憤不平之時，一個小廝卻領著鼻青臉腫的蘇大寶走了進來。 　　“爹！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蘇大寶一把撲在蘇宏昇的身上，眼淚鼻涕抹在他剛換的綢衫上。 　　“你這蠢材又叫人給打了？老子一世英名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一群人還打不過蘇無恙他們兩個？” 　　“爹，不是兩個……” 　　“哦？他們叫人了？快給爹好好說說！” 　　蘇宏昇大喜，站起身來，若是那小瞎子真叫了什麼外家人，那可就給他發難的機會了。 　　蘇大寶卻像是霜打的茄子，低聲道：“是隻有那小瞎子一個人，我和蘇全他們全被他打了……” 　　“廢物！這麼多人打不過一個手無寸鐵的瞎子？！”蘇宏昇大怒。 　　蘇大寶見要挨揍，趕忙將昨日發生之事和盤托出。 　　聽完兒子所說，蘇宏昇卻愣坐在椅子上，腦子裡隻剩下驚怒。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廢物，但自己可是從手底下給他派了幾個凝血境的好手，蘇無恙竟能戰而勝之？ 　　“那小瞎子不但不瞎，還是個高手？這些年都是裝的？” 　　蘇宏昇猛地站起，咬牙道：“不論真假，看來此事絕不能再拖了！” 　　說罷，撇下一臉涕淚的好大兒，徑直向蘇府外走去。 　　“爹，給我三百兩，我要吃頓好的補償自己。誒，爹，你別走啊！” 　　蘇大寶抬起頭，蘇宏昇卻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 　　平日裡，蘇無恙最愛在家附近的當歸巷閑逛。他喜歡把自己融在這人聲鼎沸的環境中，靜靜感受這熟悉又陌生的煙火氣。 　　而當歸巷的街坊們似乎也和蘇無恙很是親近，紛紛打起了招呼。 　　一個賣糖葫蘆的大嬸說什麼也要給蘇無恙塞一串糖葫蘆，賣糖人的大叔悶聲不說話，但一出手就是劉關張的糖人組合遞到蘇無恙的手裡。 　　“王嬸，牛叔！我馬上就要束發了，哪還有這麼大人天天吃糖的！”蘇無恙苦笑，一臉無奈。 　　王嬸拍了拍蘇無恙的腦袋，咧嘴笑道：“臭小子，這不是還沒娶媳婦嘛，吃個糖不丟人。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姐，怕被人家瞧見？” 　　蘇無恙厚著臉皮笑道：“我就是怕被碧荷姐姐瞧到哩。” 　　碧荷便是王嬸的女兒。 　　王嬸插著腰笑罵道：“臭小子，膽子不小啊，來來來，那你便跟我上我家提親去。我給你和碧荷做主。” 　　蘇無恙大囧，急忙討饒。 　　這些人，基本都是此身父親麾下士兵的家人，他們家中的頂梁柱也大都隨自己的父親陷落在了那一役之中，唯獨牛叔和一些個傷退的老兵得以幸免。 　　而就是這些同樣失去家人的叔姨，麵對那些虎視眈眈的蘇氏豺狼，護住了這一對母子。 　　一個幼年喪父喪兄的盲童，每當孤單無助，就能來到這裡，喝上一碗王家嬸嬸的雞湯，吃上一口牛家大叔的糖人。 　　蘇無恙與當歸巷的街坊，已然有了極深的羈絆。 　　辭別過分熱情的街坊叔姨們，蘇無恙並未急著出城。 　　他來到父親留下的僅有的幾間鋪子，發現生意寡淡的可憐，手底下的人也都無精打采，對於他這位少東家的到來，也是表麵恭敬實則敷衍，顯然已有離心。 　　唯有一個厚道的老掌櫃偷偷告訴他，這陣子蘇家的族老們派人明裡暗裡破壞店裡的生意，時間久了生意怕是就撐不住了。 　　蘇無恙稍作安撫，心中卻無多少波瀾。 　　武舉將至，蘇氏這些老匹夫用什麼手段他也不稀奇，不過這些老家夥終歸是眼皮子太淺，手段也太過低劣。 　　細枝末節太多沒法一一應付，想辦法果斷下刀切除病灶才是真理。 　　蘇無恙正欲離去，鋪子內卻出了事端。 　　自家的一間布料鋪子裡，一個留著一頭辮發、身穿異服皮靴的異邦漢子沖了出來，手裡還夾著兩匹上好的布料。 　　鋪子裡的兩個夥計小心翼翼地追了出來，畏畏縮縮的還來不及開口，那異邦漢子就一個飛踹，將兩個夥計踹倒在地。 　　漢子嘴裡說著模糊不清的話，還待再給夥計們兩腳。 　　“東家救命啊！” 　　一個眼尖的夥計瞧見蘇無恙，趕忙求救。 　　蘇無恙暗暗嘆了口氣，兔起鶻落，落在那異邦人麵前。 　　“怎麼回事？” 　　“東家，這個蠻子欺負人！扔了幾個破銅板就想買東西，還打人！” 　　事情弄明白了，處理起來就簡單了。蘇無恙對著一旁的掌櫃低語了幾句，後者便默默向遠處走去。 　　蠻子看了看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不屑地撇了撇嘴，用拗口的唐語說道：“咳咳咳……我已經……付錢了……滾開！” 　　說罷一擺手，就要順手把蘇無恙推倒在地。 　　蘇無恙卻早有準備，無神的雙目似乎看穿了異邦漢子的招數，青綠色盲杖直直點在了漢子的手掌上。 　　“咳！找死！” 　　那漢子吃痛，大吼一聲向蘇無恙撲去！ 　　鍛骨境！ 　　【洞世之瞳】一眼便看穿了漢子的境界。 　　見自己一擊並未對漢子造成任何實質傷害，蘇無恙就明白了雙方實力的差距。 　　雖驚不退！ 　　那大漢雖是鍛骨境，速度極快。卻似乎身患疾病，打鬥時不停咳嗽，總是被蘇無恙抓住機會躲開他的攻擊，隻是把街邊幾家鋪子的門麵打的稀爛。 　　明明是凝血對鍛骨，蘇無恙卻趁著那大漢身懷惡疾，與那大漢打的難解難分，還能時不時在大漢的頭臉上留下一擊。 　　蘇無恙拿的是盲杖，使的卻是父親所遺安西軍中的槍法，借著“知微”對細節的掌控，走轉騰挪間，盲杖時而化作靈蛇纏身而上，時而化作利劍突刺向前，雖傷害不高，卻惹得那漢子怒吼連連。 　　“吼！給我死！” 　　大漢怒吼一聲，蘇無恙目中微光一閃，心中一悸。 　　“所有人退開！” 　　雙腿一蹬，蘇無恙快速向後退去。 　　那大漢怒到極點，身軀一震，麵上渾身青筋暴起，衣服炸開露出了虯然的肌肉，一個閃身就來到蘇無恙的身前。 　　這速度，與剛才差了何止一倍！ 　　一拳落下，蘇無恙雖然閃開了，肩膀卻還是被擦到一絲。 　　隻感覺右肩劇痛，使不上力氣來，不用看便已知道受傷不輕。 　　蘇無恙咬牙，左手雙指並立，今日說不得要拚命了。 　　正當此時，一記刀光暴起。 　　如同長河傾瀉而下，找書苑 www.zhaoshuyｕan.cｏm 刀光落下之間，大漢的右臂也應聲落地。 　　一個中年高瘦捕頭出現在蘇無恙身前，後麵還跟著方才離去的掌櫃。 　　沒有管那在地上哀嚎的異邦蠻子，高瘦捕頭對著蘇無恙笑著抱拳道：“蘇公子，你沒事吧？這異邦蠻子實在可恨，竟敢當眾對你出手。” 　　蘇無恙雖然暗恨這家夥躲到現在才出手，卻依然麵帶微笑道：“不妨事，還要多謝王捕頭出手，不然今天我就算走得了，這幾間鋪子可就遭殃了。” 　　“分內之事，分內之事罷了！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沒想到蘇公子武功竟然如此高明，實在是讓我們這些老家夥感到汗顏啊。” 　　王捕頭連連擺手，方才他便是驚訝於蘇無恙的身手，這才出手慢了幾分。 　　凝血境對鍛骨境，說起來簡單。但唯有王捕頭這般積年鍛骨境高手才知道，這兩個境界之中的深深鴻溝。 　　蘇無恙見他這副神色，心中微微一嘆，自己本想再隱藏一段時間，但今日被這異邦漢子逼得出手，許多打算便隻能放棄了。 　　王捕頭一臉笑意，蘇無恙卻明白他的意思，一錠紋銀悄無聲息地遞了過去。 　　“今日多虧蘇公子高義，才護住了這許多鋪子，小的們，今後一定要在這一塊多加巡查，別讓這些歹人再鉆了空子！”王捕頭對著身後的小捕快們喝道。 　　說罷，這才留下幾個巡查的人手，命人拖著哀嚎的異邦大漢離去了。 　　簡單安撫了幾個夥計，蘇無恙捂著微痛的肩膀，麵沉如水。 　　他的識海之中，【洞世之瞳】卻微微睜開了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