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向背,最是難測。 流言,在災難時總是更加肆虐。 一開始,關於“竇縣尊好大喜功害了大家”的謠言,隻是在陋巷之中悄悄傳播。 到了後來,越來越多的人死去,越來越多的恐懼和死亡將百姓們壓得喘不過氣來。 於是,他們便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 於是,謠言便成了流言,流言又成了真相。 長街上,竇縣尊領著人手,親自賑災緝兇。 但民宅之內,卻有低語傳出。 “看見沒有,那個就是竇刮地!咱們靈寶城變成這樣,都是竇刮地害的!” “就是那個竇刮地,就是他害了我們!” “沒錯,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 “可是你爹不是當年欠了賭債被人打死的嗎?” “你不懂,那賭場肯定就是竇刮地開的,誰不知道他貪財!” 低語隨風而來,竇縣尊麵色沉著,恍若未覺。 但在靈寶縣修為堪比頂尖騰雲境高手的他,又怎麼可能什麼都聽不到。 他的身後,王捕頭卻是聽不下去了。 “這些刁民!縣尊大人,我去將他們捕了下獄!” 王捕頭作勢便要向聲音的來處走去。 “停下!” 竇縣尊威嚴一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們要說便讓他們說去吧!” “是,縣尊大人。” 王捕頭順勢退下,方才他那番話不過是表表忠心罷了,眼下這形勢,他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行至無人處,竇縣尊終於保持不住沉著的臉色。 “噗~” 身體猛然一傾,一口逆血噴湧而出。 竇縣尊嘴角殷紅,麵色如霜。 “縣尊大人!” 王捕頭急忙上前攙扶,竇縣尊卻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這一刻,這個年不過四十的縣官似乎蒼老了許多。 他看著長街上的紙錢,輕聲自語: “人道反噬嗎?真是……活該啊……” 竇縣尊擦了擦嘴角的血液,長嘆一聲道:“時間不多了,老王,現在人手還夠嗎?” 王捕頭苦笑著搖了搖頭:“縣尊大人,早便不夠了。” “縣中大庫雖有存糧,百姓在家不至於餓死,但病了總歸是要吃藥的。自昨日起,城中被搶的醫館就超過十餘家,有一家醫館的大夫趁亂漲價,被數十個百姓打死了。還有好幾個大夫,更是被城中大戶或擄或重金相邀請到了家中。百姓們沒了活路,都瘋了!” “什麼?!為何不早和我說此事?” 竇縣尊的麵色更加蒼白。 王捕頭無奈道:“朱縣尉早便想向您稟報了,但您不是忙於公務便是在外奔波,今晨城西出現了堪比鍛骨後期的疫鬼,朱縣尉來不及提及此事便趕過去了。” …… 和靈寶城別處相比,當歸巷要顯得平靜太多。 自那日蘇無恙入了秘境,靈寶城生變,牛叔便按照蘇無恙臨走時的吩咐,和其他街坊守住了巷道的出入口,不允許他人進入。 之後,瘟疫席卷整個靈寶城,當歸巷卻仿佛被瘟疫遺忘了一般,始終安然無恙。 當然,牛叔等人自是知道,這定然和蘇無恙有關。 這些日子,張寶藏已不再到醫館坐診,而是把坐診的地方支在了當歸巷不遠處。 傍晚時分,張寶藏收了攤子,略顯頹然地走回了當歸巷內。 牛叔守在巷子口,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問道:“張小哥,怎麼了,今天又有許多人前來問診嗎?” “要是這樣反而還好了。” 張寶藏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自前日起,來看病的人便漸漸少了。我卻知道,不是患病的人少了,是有的死了,有的看得起病也買不到藥,有的便乾脆家中死絕,任自己去死了!” 張寶藏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醫盒:“我還是太差勁了,我救不了他們,小花、李伯、蔡姨,他們都死了,他們本都不該死了。” 他這自來熟的性子,總是容易和病患混熟,但這一次,卻似乎並非好事。 放在平日,以張寶藏的性格早就嚎啕大哭。 但今日,他卻隻是無比茫然地看著前方。 “老頭子說,‘藥醫不死病’。但到底什麼才是不死的病,什麼才是該死的病呢?” 張寶藏喃喃自語。 “張小……寶藏。” 牛叔見他這幅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生在世,總有力所未逮,你已經盡力了。” 說罷,牛叔便轉身離開,讓張寶藏靜靜消化那莫大的壓力。 “師父,我該怎麼辦啊。” 張寶藏仰頭望天,眼淚無聲落地。 這一切,對一個方才束發的少年來說,似乎太過沉重了。 “你們想做什麼?!這裡外人不得進入!” 一聲驚怒的吼聲傳來,是牛叔的聲音。 巷尾處,牛叔與幾個當歸巷街坊漢子們站在一處,手持鋼叉,怒視著眼前的數十人。 張寶藏認得這些人,多是一幫孑然一身的破落戶,有的或是家人都死盡了,為了活命跟這群人混在了一起。 這幫人亡命靈寶,到處搶藥殺人,手底下已經有了不少人命。 這些時日,靈寶城亂作一團,便是縣衙也無暇整治他們。 張寶藏心裡一急,急忙向聲音的來處趕去。 “張小哥,你別過去。” 張寶藏轉頭望去,蘇無恙的母親楊氏正好走出了院門,遠遠看著遠處的爭吵,目中帶著幾分了然。 “可是伯母,我得去幫牛叔他們。” 楊氏搖了搖頭:“你幫不了他們,覬覦我們當歸巷的,絕不僅是這些人而已。你看他們的身後,若是動起手來,一定會有人趁亂打進來的。” 張寶藏這才發現,這波人的後麵,隱然還有許多身影藏在暗處,虎視眈眈。 這胖大小子哪裡見過這般場麵,臉色有些發白,忙問道:“伯母,我們該怎麼辦?” 這般時候,這個貌似柔弱的婦人卻顯得異常鎮定,猶如當年夫君身陷沙場後那般果決。 “你去找竇縣尊,我想辦法拖住他們。” “不行,我答應過小蘇兄弟,要保護好你們。” 楊氏心中一嘆,隻得故意擺出長輩的樣子,輕聲叱道:“傻小子,你是想大家都死在這嗎?快去!” 張寶藏略一猶豫,而後便一言不發向外奔去。 “無恙,事情真的如你所說那般發生了,孩子,你如今還好嗎?” 楊氏目視遠方,想起了兒子臨行前曾說過的話。 “娘,接下來我說的話您一定要認真聽。如果我和元鏡的猜測沒錯的話,過些時日靈寶城定然是要出事的。城中若真生了瘟疫,請您一定和街坊們守在當歸巷莫要離開。如果有其他人要進來,記住,一定不能心軟。人心難測,若是有一個外人進來,一切便都止不住了。若有人強行要來,除了街坊們,寶藏也是靠得住的。另外,竇縣尊……竇縣尊雖不會偏幫我們,但他心中還有公正二字,關鍵時刻可以找他。” 沒想到,一切都如這孩子所說的那般發生了。 …… “你們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說話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精瘦漢子,此人持著一柄鬼頭大刀,似有武道修為在身,竟也是個鍛骨初期的練家子。 男子冷笑一聲:“我們可聽說了,你們當歸巷藏了寶貝,可以躲過那該死的瘟疫。我看過了,這些日子,你們確實一個買棺材紙錢的也沒有!” 一個當歸巷的漢子反駁道:“關你們甚事?這是我們的巷子,便是有寶貝也輪不到你們。” “嘿嘿!” 鬼頭刀男子吐了口痰,輕蔑道:“輪不輪得到我們,得先問過我手裡這把鬼首大刀!” 那男子欲要吩咐手下動手,牛叔踏步上前,一身略勝於他的氣血湧出,震得男子動作微微一滯。 男子頓住腳步,略作猶豫道:“大家都是鄉親,動起手來畢竟場麵不好看。不然這樣,你放我們進去,讓我們也見一見寶貝,不至於染上瘟疫就行。大家都是靈寶人,這種時候總歸該互幫互助才對。” 牛叔瞥了一眼男子手中的鬼頭刀,隻給了兩個字:“不行。” 牛叔平日雖然寡言,卻沉穩靠譜。他心中明白,若是真放了這些人進來,若有歹意,恐怕當歸巷便要徹底亂了。 更何況,有一批人進來,就會有下一批、再下一批。 若是孑然一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不介意與靈寶城鄉親共生死。 但此時他的身後,是所有當歸巷的街坊們。 他賭不起。 “老牛莫怕,兄弟們來了!” 嘈雜的聲音傳來,牛叔轉頭望去,街坊們無論男女老少,拿著菜刀、鏟子、錘子,紛紛湧到了巷尾處。 鬼頭刀男子麵色有些難看,他才發現這當歸巷竟是個難啃的硬骨頭。 一個當歸巷的漢子大笑一聲:“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在我們當歸巷撒野。老子當年西北殺人的時候,你T娘還在娘胎裡。” “好!好!好!” 鬼頭刀男子咬著牙,狠狠道:“給臉不要臉是吧?那就別怪我張老三不客氣了!兄弟們,一起上!” 張老三一揮手,身後的破落戶們持著武器便要攻向當歸巷。 “都給我住手。” 一聲輕喝傳來,眾人聞聲望去,一個婦人穿著一襲素衣,正鎮定地站在當歸巷中間。 當歸巷眾人聞言不再向前,不願當馬前卒的張老三也借坡下驢停了下來。 牛叔眉頭一皺,急忙上前:“夫人,您怎麼來了?這裡太危險了。” 楊氏沒有如平常那般溫和,反而略帶威嚴道:“我聽說有人在當歸巷鬧事,特來看看是否有什麼需要我做主的。” 此話一出,牛叔頓時明白了楊氏的意思,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反倒是張老三呸了一聲,輕蔑地看了一眼楊氏:“你一介女流之輩,能做什麼主?” 楊氏端著手,麵色不變:“老牛,告訴他我夫君是誰,我兒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