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下宗門客卿職位的,不是洪九指,而是他身邊老婦。 這時墨奈才看清局麵:老婦坐在主位,一長串兒的妾室站成一排,低眉順眼,完全沒有之前的囂張氣焰。 墨奈鼻孔出氣,心道:“哼!你們也有今天!以後我家大老婆,也要……” “也是巧,才提到你。”洪九指早沒了富家翁的悠閑,臉上堆著討好,十分殷勤地給老婦倒茶。 “老身賈穀鈺,洪道友正妻。”賈老太太臉上有駐顏術也解不開的皺紋,隻穿寬鬆袍子,也是養老的模樣。 墨奈看看洪九指,老頭兩手一攤:“我可做不了賢妻的主……也不懂小友發的什麼瘋,又跑回來。” 賈穀鈺說:“墨道友,老身今日才回來,你這建宗緣由,可否再說一次?” 師父眉文騰,本在金丹宗門座下,享過烈火烹油之局。 宗門被毀之後,築基中期的師祖帶著傳承、重器,躲避追殺,策劃重建。 眉文騰於危難中立誓:不建宗門不築基,才從眾弟子中脫穎而出。 隻是一次拍賣會上,師父買下【築基丹】,卻引來散修窺視,傷了師父本源。 師父拖著殘軀帶徒弟們來引蟾仙坊,定下計劃後去世,三兄弟領遺命繼續重建宗門。 之前墨奈開口請托客卿,總要帶上各種情緒,以求打動他們,隻這一次,無喜無悲,既不哀嘆師父之死,也不低三下四,頗有修真之人的風度。 “誒,你早這麼講話,沒準兒我就答應了。” 賈穀鈺沒理洪九指的打趣,指著墨奈身家問道:“眼前這些,作價兩百枚二階靈石,是你宗門全部?” 要墨奈算,這些東西還不足兩萬塊一階靈石,更別說兌換時,以百當一的折損。 他解釋說:“哦,客卿的酬金不變,這些是我個人贈予,如果建宗失敗,就算賠償。” 賈穀鈺說:“做十年客卿太長了,練氣修士建宗是極難的。” 這就是真正的討價還價了,墨奈暗喜。 “我四師弟天資極高,有望三年築成天地之根。我三師弟極善經營,也有練氣八層的修為,隻我比較廢物。” 墨奈說的真誠,連幾個妾室也偷偷看他兩眼。 “你看三年行不行呢?老身有營造本事,略知陣法一道,比我家老頭子更合用你新地建宗。” “當然可以!” 這老太婆氣勢比洪老頭還足,而且老頭全程不阻攔,必是放心的,別說三年,就是一年,墨奈也答應了。 “說起來呢,此事也占點機緣,我才跟老頭子說,這事曾阿牛不如我,你就進來了……”賈穀鈺跟他客氣。 他想,感情自己當時隻要進來行個禮,這事就成了,完全不需要裝出散盡身家的樣子。 賈穀鈺拿起墨奈最貴的法器說:“這【青銀印】不錯,老身收下了。” 墨奈喉頭一甜,又硬生生咽下去:“應當的!” 商議許久,雙方才簽下三年客卿的文書,老太太仔細的有點過分,所以文書寫得極為苛責。 賈穀鈺除了營造建設,也做守備、教習,但有危險,她可置身事外,也隨時可以自行離去。 墨奈全都答應,敢於計較,自然是有能力。 宗門拜客卿的原因,無非仰仗其權謀、戰力、營生,這小門小戶的絕望三件套。 說“我護汝宗門十年”的修士,在修真話本裡,活不過一卷。 小宗無外交,唯有營生,師父說過:先活下去。 死去的修士,對蠻荒頗熟,又算半個靈植師,於開荒種田有些用處。 可惜沒活下去。 賈穀鈺雖不去蠻荒,卻有營造本事,在開荒孤島、安撫人心方麵是極好的。 把事情談妥,由洪九指陪著墨奈出門:“小友的胡子是不是該修修了?” “嘿嘿,不建宗不剃須。”找到客卿,墨奈又油滑起來。 “老夫暗指你這狼狽樣子!” 墨奈這才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哦哦哦!” 哼,這是體驗大道真意之後的狼狽,你一個養老散修,哪裡能懂。 回到自己居住的一方小屋,一人、一桌、一椅、一榻、一油燈而已。 三年來他在這裡讀經打坐,在這裡慕仙思凡,如今就要離開,舍不得。 但總算也完成師父遺命,算是交代了,他吹滅燈火,昏昏睡去。 又捱了幾日,墨奈才去結算房租,再改換凡人行裝,坐船去主城和師兄弟匯合。 船艙裡臭烘烘,雞籠狗舍搭配家長裡短,半船的農商仆眾,半船穀物細軟,是為塵世。 隔日午後可漫行至目的地,墨奈納銀登船,再無故事,一路思慮。 師父教訓說,修行有礙,就去市井,看那些庸庸碌碌。 他來了,他看了,他喜歡。 “那往後呢?建宗成功,你做什麼?” 臨別時,洪九指的話仍在誘惑。 墨奈趕緊端坐,拋了煩惱,穩了道心,心中默念《一元訣》,緩緩運一周天,身心漸漸合一。 船一靠岸,墨奈就醒了。 艙中無人,他也無須害臊,換過道袍,把舍不得的【潔凈符】一用,直奔仙坊外圍的留仙客棧。 天還沒亮,路上已是人頭攢動,多是散修,大約都是沖著建宗來的。 幾千年前七大超級宗門達成協議,共同組建【執中院】,主理此界。 其院規中《靈地贈予、拍賣》一條,正是師徒四人謀算的。 “開疆辟土戰爭中的無主靈地,由執中院進行拍賣,方式為暗拍出價,取價高者。” 左右逢源的老三負責召集門人,又將宗門財物放在一心大道的四師弟身上,至於拍買哪塊靈地、出價多少、誰做掌門,全寫在封印好的暗標玉簡裡。 師父做事,一向把一切算計進去,到底都要讓師兄弟彼此牽製。 “宗門真成了,我也想想後路罷。” 趁著天黑,墨奈在附近黑市淘了幾樣小玩意,捱足時間,才再次踏入留仙坊。 在櫃臺提了三師弟的名字,卻遭到同樣卡在練氣五層的老掌櫃漠視。 陌生的亂本命相遇,不會有互亮傷疤的同命相連,隻會彼此厭惡。 世間的另一個自己,值得唾棄。 夥計把墨奈帶到丙辰號,院子裡的七個陌生人,均是麵露焦色,小聲議論著什麼。 墨奈報上名號後,故作鎮靜:“發生了甚麼事?” “三師兄前幾天突然說有事,再沒回來!”回話的人帶著哭腔,“不過四師兄前天來了……” “哦。”墨奈心中稍定。 “但昨天也不見了……” “什麼!?”墨奈好像也帶了點哭腔。 原來不用拚盡全力、散盡身家,直接玩消失就可以了? 《叛徒錄》載: 其三師弟張吾瀾,男,玉麵長須,時歲三十,練氣八層,天賦裡點滿了算計。 其四師弟風濤濤,男,白麵無須,時歲廿九,練氣九層,手握白蓮修行暢通。 “老三老四別躲了,我都看到你倆了。”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玩笑話,卻隻有七種陌生的沉默,和沉默中的一絲不屑。 眼前七個修士,就是師父走遍深山野林,與族長稱兄道弟,給足好處,才簽下來的門人。 不是亂本命,就是雜靈根,或乾脆全占了。 墨奈茫然問一句:“什麼時候不見的?” 那個哭腔修士回話:“五天前,張師兄把我們帶到這裡,說要辦事,至今未歸。” “要不我們出門找找?”那個哭腔提議。 “找?嗬嗬,去哪裡找?你知道引蟾仙坊有多大麼?”墨奈冷笑,在這呆了三年,多少有點瞧不起外來的。 墨奈又道:“我們等一天好了。” 七個門人聽了“命令”,也不多言語,全擠去廂房竊竊私語。 墨奈坐在院子裡發呆時,一個胖胖憨憨的半大小子,揪著衣角慢慢走過來。 “你是陳貓貓吧。”墨奈主動發問。 師父常常提起這胖小子,說他天生討人喜歡,果然沒錯,哪怕自己情緒如同喪偶,和他說話也不自覺的和氣。 “昂,墨長老……我有個事,要跟您稟報。” 墨長老?就是把我的名分先定下來唄。 這孩子哪有這心眼,肯定是屋裡那幾個教的。 墨奈才不在乎誰做掌門,輕輕頷首:“你說罷。” “啪、嗒”兩聲,兩個儲物袋丟在石桌上,陳貓貓邊退邊解釋:“不關陳貓貓的事噢,是兩個長老偷偷塞給我的!” 不用打開儲物袋,墨奈也猜得到裡麵裝的是申請宗門靈地的必需品。 妙啊,直接臨陣脫逃,我為什麼沒想到呢? 他自嘲冷笑,一股涼意,從嘴邊到脊梁骨,一直冰到識海深處。 不知多久,墨奈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指夾了兩個儲物袋,朝門外走去,宛如一個宗門全部的希望。 院子裡靜悄悄的,既無詢問,更無恭賀。 墨奈賭起氣來:“有什麼大不了的,送點材料的事,要少了什麼,我可不管!” …… 《執中院·建宗須知》:建宗門戶,須有傳功、護法長老,及客卿一位,門下修士至少七名,凡人一千戶。 執中院在引蟾大仙坊的駐地極闊,院子中間一棵茂密如傘的古樹,就能遮住花花綠綠幾百個修士。 “乙庚醜?乙庚醜號在嗎!”執中院役喊道。 墨奈搖著手中號牌起身:“人在呢人在呢!” 跨過高高的門檻,他眼前一黑,來到一間極寬又極空曠的大廳,四周被某種道術模糊,隻中央擺放一張長桌,坐著一名女院使。 墨奈偷瞄一眼,嗯,她臉頰略瘦削,比不過南河綠柳旁的美嬌娘,好在嘴唇紅潤,眉毛也還柔和。 滿以為女院使沒有發現,誰知一道築基威壓過來,墨奈腦子像被人割了一刀,痛不欲生,抱著腦袋蹲下。 “東西呢?”女院使也沒繼續追究。 “哦哦……”墨奈忍著頭疼,雙手呈上兩個儲物袋。 女院使先查看了暗標玉簡,發現封印未除,微微皺眉,也沒說什麼,再是打開儲物袋,將裡麵的文書物品一樣樣拿出來對照。 碩大的三階靈石,一枚是繳納的雜費,十枚押金。 ——建宗所需靈石,是四師弟借的。 小瓶裡倒出一顆藍燦燦、靈力如星空流轉的【築基丹】。 ——師父生前最後一刻,死死盯著這顆藥丸,生死不得築基的痛苦,後被三師弟保管。 再是師父與七位門人、千戶百姓簽訂的一疊契約。 ——師父後半生都耗在這四個村子,否則跟著仨徒弟在大仙坊混吃混喝多好。 女院使又問:“客卿文書呢?” “哦哦!”墨奈趕緊找出來。 “金丹傳承功法呢?”這次女院使就有點不耐煩了。 《建宗須知》有寫:必須擁有金丹功法一套,且門內有人修習。 “哦哦!”墨奈又摸儲物袋,卻想起自己沒這東西,當場愣在原地。 女院使一拍桌子,沒用威壓,卻更恐怖:“什麼情況!你當這是兒戲嗎?” 墨奈趕緊跪下陳情,把情況簡單一說,著重講師父行事狡猾、兩個師弟背信棄義。 跟告狀也沒什麼區別,就差沒在褲管子上寫個慘字了。 女院使臉色緩和下來:“你宗門爛事我不管的,但你兩個師弟不是蠢物,斷不會讓你白忙活,你把你所學功法交上來。” 我的功法?嗬嗬。 離師父上次傳功都有七年了,死前也就跟我說了客卿的事,倒是跟兩個師弟分別密談許久, 尤其老四,一直講到半夜,氣的他叫了一大桌子夜宵,邊喝悶酒邊冷笑。 砰!女院使又拍一下桌子:“你這狗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功法呢!” “哦哦!”墨奈神識一動,卷出三四個玉簡。 女院使已是動了真怒,一把搶過來查看,每檢查完一個就丟到墨奈身前。 墨奈跪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心裡委屈至極。 “這不是傳承功法是什麼!”女院使頓了頓,聲音溫和下來,“這本《式辭卷》還有築基、金丹功法各一卷,要等你築基才能看到後續。” 墨奈如雲裡霧裡,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有這玩意。 所謂傳承功法,也可以理解成,誰修了誰是掌門。是師父暗將掌門之位許給我了?而且老三老四都知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不告訴掌門本人? 更有可能的是,這功法師兄弟三人各有一套。 墨奈發呆,女院使冷笑:“別家為了掌門之位打生打死,於你這宗門倒是一錢不值,隨意任命了。” 確實。 各類史記,榜首、劍道、掌門三種爭奪,向來血腥程度最高,僅次於花魁。 修真看似清心寡欲,局外人常以為黃卷青燈、心無旁騖…… 但看修真三律所寫:長生,大道,傳承。 長生由飛升化神去想,大道是元嬰修士才有,傳承是練氣修士心有不甘的最後希冀。 哪一樣不需靈石?哪一處不要靈材? 沒有權柄的修真,都是假修;沒有汙泥的大道,都是偽道。 “小修也是無知,望院使海涵。”墨奈叩謝,臉上表情淒涼到無量。 雜靈根、亂本命的小小散修,又能知道多少呢?連兄弟心思都猜不透。 在修真界中,這種爛本命最多。 在高人鬥法時,在旁邊呼喝比劃的是他,在樹下被莫名一掌拍死的是他,在混戰中企圖躺下龜息裝死卻被補刀的就是他,全是爛本命。 大概是見不得修真之人可憐兮兮,女院使問他:“這暗標玉簡你看不看?” 墨奈神色淒婉地搖搖頭。 女院使見爛泥扶不上墻,沒好氣地說:“行了,各類入籍事宜沒問題,你激活這號牌住進去,要安全些,三天後再來此地。” 不等墨奈回復,她長袖舞動,既將物品卷向虛無處,也將他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