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驢,拉大車,天未亮,石板路,通四村。 乾了一通宵,總算把備料送完,這頭驢獸極好用,在兩地之間放一尾靈魚,它可以來回不停。 賣驢的毒計,怕是甄誌勇早就想好,即便不擄走宋旗,也有別的壞招。 比如我驢丟了,比如我就是要賣。 眼下是最後一車,裝的全是鬥、昂、翹等屋脊配件,車身極長,配了許多車輪,如同一架巨型蜈蚣。 在村口,王凡談定的勞力已經到了,大多數還算知事,一直幫著搬東西。 有十幾個漢子,要麼躺在草上翹了腳睡大覺,要麼站得歪歪斜斜看戲,一看就是村裡的二流子。 這些混工時的人能來,就是王凡的問題了。 甄家大多數村民都和修士打過交道,見你懦弱,一定會仗著主家蹬鼻子上臉。 放到過去,墨奈也就忍了。 現在嘛,他做過了遣家驛的小仙師,阿貴連同附近幾個村長背地裡編排他叫“小扒皮”。 “哼,銀錢給的多,就好掙到手麼?” 他冷笑,隨手喚來王凡,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見王凡還有猶豫,墨奈厲聲說:“你我之間是同門,是同道,怎麼做都無關他們凡俗之人。” 王凡低頭稱是。 墨奈使個眼色,那算不上冷艷的冷麵女子丟出【困獸索】,黃色弧線劃過,王凡已被捆得嚴嚴實實。 “辦事不利,該打十鞭。” 燕柒抽出老舊長鞭,“啪”一下打在王凡背上,疼不疼不知道,反正是極響的。 隻見王凡咬緊牙關、眉頭緊鎖,大喝一聲:“打得好!” “再打!” 打得好!打得好! 伴隨著王凡為自己喝彩,啪啪十鞭,打得他癱軟在地。 百名凡人哪見過仙師當眾受罰,又不知對方哪裡做錯,暗贊王凡是條硬漢之餘,再不敢輕慢這小宗門。 “哼,同我鬥?也不問問我打壞多少根鞭子?說不得這會兒廉理正抽茍道友做戲呢!” 打過王凡,墨奈喊來五個工頭,這這那那的指派,他對各個做工關竅了如指掌,修士與凡人的配合方式更是熟稔。 “嘿!我第一次見墨掌門,就震驚了,若不是他穿了道袍,我真要喊他一聲大工頭呢!” 數日的勞作之餘,大碗的黃湯之後,村民都會議論那個歹毒掌門,墨奈也不在乎,甄家的近親,哪裡會做這等事。 吃過傷藥的王凡,一臉鐵青地拿鞭子當了監工。 二流子們站得筆直,都去撿最重的木梁扛,生怕這剛挨了毒打、鐵錚錚的漢子將怒火撒在自己身上。 “王哥沒話說,絕對真漢子,那【打神鞭】要落在你我頭上,魂給你抽沒咯。” 小王仙師的威名,在鬼手湖南岸,十年未墮。 再忙活兩天,百名勞力就用得極順手了,王凡既是監工,又當力士,天不亮就要拿鞭子到處嚇唬人,一直要乾到天黑。 王礫帶著精煉的製瓦工具,製坯踩泥、壓泥割泥,乾得帶勁,一天能出三千口青瓦,是凡人瓦工的三倍有餘。 “這是少的,要我法力全開,還要多!” 做好的瓦片陰乾,等待上窯煆燒,鋪瓦是最後幾道工序,並不急。 未亡人荷花,在其夫未亡之前,就在修真家族裡乾過大鍋飯,所以百十人的吃喝拉撒不在話下,而況還有十多名漁家婦,每日搖著烏篷船過來幫忙。 且看她指揮一眾婦人神氣活現,該罵就罵,這得意的潑辣勁兒,哪像是來找修士成婚的? 除了史禾看守山門,其他人也在村裡忙碌,都是修真之人,讓他們總攪合凡俗事務,讓墨奈不忍。 “趕緊弄完,大家好好清修一段日子吧。”墨奈嘆息。 這話隻是說說,未來還有靈魚售賣的事要操心,製匣、靈植,仍是這八個修士。 墨奈從遣家驛出來一通買買買,又用去百多枚二階靈石,宗門總身家不到三百枚了。 所謂清修,不是雜靈根修士可以奢望的。 一汪碧綠色的池塘,倒映淺草繁花,墨奈手裡把玩玉匣,心思流轉。 這玉匣便是王礫抽空製的,或是墨奈得了本命器的關係,隻一上手,就知道這東西和自己做的相差無幾。 也就是說,去大仙坊賣魚的人選要換了。 原本他屬意王凡,這小子賣鱉貽誤時機,雇傭凡人也不強硬,送出去歷練最合適不過了。 但王礫既會製匣,又要看守山門,這兩個要務讓王家村的宗門貢獻不少。 史家村的兩個,史禾有靈植的事,何昆逃不脫捕魚、馱獸,功績也夠。 陳家村隻一個貓貓,本命【羽翰垂綸竿】最利捕魚,他還是宗門修真的好苗子,再說了,誰放心把這蠢小子放出去? 反觀宋家村,燕柒特立獨行,隱有執法一職,再把宗門庶務給宋旗,地位太超然了。 張吾瀾專門提醒過墨奈,要注意四村平衡。 門人之間出了問題,掌門可以壓製,族群矛盾,三五年或許無礙,時間一長,就難說了。 到時宋家後輩高人一等的勢頭一起,一塊良田、一次灌溉的爭奪,再死幾個後生,兩村的世仇就結下了。 “掌門。”宋旗走來喊一聲,手上的泥巴都沒洗。 眼前這個黑瘦漢子不亢不卑,其實很得墨奈欣賞,,性格沉穩,才乾、修為都不錯。 墨奈嘆道:“王礫可以製匣。” 宋旗完全沒料想談的是這事,愣了愣神才說:“唉,那這漁佬隻能師弟我來做了。” 這就是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一點就透。 要是王凡,就要哄了再罵,罵完又誇。 “隻是苦了你,這並非我的本意,我遂心宗除了貓貓,就是你最有希望築基。” 墨奈一屁股坐到池塘邊,不與宋旗對視,隻看微風拂過水麵。 宋旗也慢慢蹲下,在水邊把手洗過兩遍,挨著墨奈坐下。 “我屬意張師兄,是因為他庶務一道極為出色,他做掌門,我能有時間修行。也是小時候就被師父定在庶務一角的逆反。後來有了遂心宗,看掌門師兄勞心勞力,我就明白大道艱難的意思了,人人身前都套了一張網,不是天之驕子,世間哪有安生修行一說。” “那是……我十歲出頭看修真話本,別說手臂裡埋了大逆不道的通天靈寶,就是有個變廢為寶的法子,一路猥瑣猥瑣修到結嬰,也不差嘛。”墨奈暢想道。 “嘿,變廢為寶,那天天自摸不就行了……我是想著生到大宗門,哪怕是庶出的廢物,遇見個和師父差不多的老爺爺,當然要比師父厲害百倍,九十九倍都不夠,然後……” 兩人回憶著兒時趣聞,再無掌門與門下之隔,隻有師兄師弟的暢談。 談到口乾,墨奈掏出四枚【青書果】與宋旗分吃,二人對這甄家自種的靈果都十分熟,吃的哈哈大笑。 “老宋,你能這麼為宗門考慮,我非常感動,真的,我在遣家驛兩個月,每天夜裡都去看看無字碑,苦尋了十幾年哪,可還要等下去,還擔心薩家、露家會不會突然出幺蛾子,一枚【大火球】把我燒了……” “掌門氣運,是我宗門之福,這也是宋某肺腑。” 墨奈也動情起來:“我就不許諾什麼下任掌門的狠話,你且去把鋪子撐起來,我未來找人替你,你再回宗,保證留你足夠時間修行!” 宋旗苦笑:“掌門莫說大話,我等修士,靈材丹符,後輩傳承……都要爭要搶,甄誌勇是築基修士,不一樣來奪股份?少年的山中修行,不過是修真界的虛妄清寧罷了,宗門就這幾個人,我能做的一定不推辭。” 知心話說到這個份上,二人就應該抱頭痛哭了。 偏偏宋旗不是這樣的人,唯在清風明月下行個對禮,就此分開。 像今夜與宋旗像朋友一樣,平等無礙的說話,在墨掌門的三十一年中幾乎是沒有的。 這種些許相知、些許距離的感覺,很好。 回味之後,墨奈才駕了葫蘆,飛過池塘,輕聲問道:“睡了麼?” 樹下盤坐的燕柒側了側頭,沒理他。 自覺沒趣的墨奈又道:“去和賈老太講一聲,正直三更,來訪道真。” 燕柒哪裡會陪他逗趣,直問:“在哪裡找你。” 墨奈左右看看,悶聲悶氣地說:“就在這!哼,都是些不省心的,什麼都要我說。” 《遂心宗秘聞》有錄:建村初,池塘邊,榕樹下,初代掌門初展本命。 接近三更,墨奈凝神,唇邊微動,【土遁術】之後,他身體緩緩下沉,漸漸消失。 所謂【土木形骸】,是要墨奈隱入地下,並將本命物持在胸口進入同參,每一步都不難,隻難保證效果,因為這完全就是裝死。 或等死。 本修真界的保命法子極多,不說替命玉佩,坊市裡大把的【百裡簡】、【千裡紐】、【萬裡符】。 都逃不脫,還有跟腳可用,比如我是呂家搭檔,遂心宗掌門,始祖是知常觀出身,你們不能這麼把我殺了……速度快過這輩子,怕也能活命。 總比刨坑把自己埋了要好。 “??!??!??!??!” 心中的四更已響,墨奈神識從【無字劍碑】分出一絲猜疑: 燕柒與賈老太不是早就發現自己,然後邀了門人,就在墳頭喝酒,等一個笑話? “這什麼狗屁天賦,完全不知外界情況啊。” 可埋都埋了,此刻鉆出去詐屍,就真給人看笑話了。 “??!??!??!??!??!” 他再不耐玩這無聊遊戲,放開心神默吟法決,人已回到地麵。 夜色幽暗,清風徐徐,樹影搖曳,不遠處的陳史村口還亮著幾盞大燈籠,四下無人。 細查腳邊,嗯,沒有雞骨頭和翻倒的酒瓶。 正疑惑賈老太蹤跡,一個魚簍從天而降,樹後旋出【化影環】,一扣一纏,死死將墨奈罩在原地。 “這!這兩個女修竟還在蹲守!” 墨奈大喝一聲,想要掙脫。 可憐他一個練氣五層的修士,哪裡是賈、燕聯手之敵,白白彰顯了氣勢,還在原地。 樹後走出賈穀鈺:“我倆既說了找不到,你自己出來就好,哪要人守到天亮的道理?” “我……我堂堂掌門,你二人先把我放了再說!”墨奈黑口黑麵嗬斥,隻可惜被罩著,誰都看不見。 “你少來哦,我老太婆都活了百年了,你堂堂掌門不知道尊老?訪道真麼,就這麼訪才對。”賈穀鈺慢條斯理地笑說,燕柒也沒有鬆綁的意思。 墨奈嘆一口氣,就在魚簍裡甕聲甕氣說了一通自己本命天賦。 “嘶,你這天賦要說無用吧,我還真沒尋到你的所在,要說有用吧,真有危險,你這算十死無生的法子。” 墨奈眼前一亮,看見賈穀鈺臉上的擔憂。 能看他演示本命又知悉關鍵,就是他在世間最信任的人了,有這表情也正常。 以百息為限,三人又試了幾次,隻要墨奈在土中恪守心神,就無法被發現,放開神識,立馬被揪出來。 墨奈還不相信:“你倆不會聯合起來哄我吧。” 賈穀鈺正色道:“事關你的生死,我老太婆能瞎說的嗎?你這天賦太詭異了,以後除非生死之交,不可知曉。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見她鄭重其事,墨奈感動但嘴硬:“哎喲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用我每詐屍一回你就念叨一次吧。” 燕柒隻問了一句:“神識既不可離體,那可以想別的麼?” 墨奈想了想說:“倒有雜念,但心神本命環繞,隻能思索相關的,比如我在五更破土,就是依照凡俗的‘閻王要你三更死’,是生死有命的定數在權衡,大多數時候都在同參,心中絲絲悲哀,覺著這天地泥土、田野河樹……種種皆是墳墓,我又能去得哪裡?” 說到這裡,墨奈癡了一癡,又喃喃自語起來:“曾想,吾輩修真,不過為了大道、天命、氣運,一次次、一息息的葬送……” 這時候,他體表草木色的法力微閃,他周圍點點靈光正在匯聚,他體內氣海的靈力池子也正在突破桎梏。 哦,好像要破境了。 賈穀鈺還在愣神,燕柒已經打出一張二階五行防禦罩,把墨奈結結實實圍進去,又拿出法器,在外守護。 見到燕柒如此慌亂,賈穀鈺暗嘆一聲,說道:“這裡靈氣不夠的,你趕緊載著這家夥回山門,我就在後麵……怎麼就在這時候,慢一點會死嗎?” 賈穀鈺朝村口打一道示警法術,修真之事變數太多,雖在自家宗內,多喊幾個是幾個。 怎麼感覺賈老太是在伺候孕婦? 此時晨光正好,斜照燕柒淺笑,她身後坐著凝神的墨奈,遠遠向椅子山飛去。 一隻白鳥從草間探出,在茂密翠綠的田野中,鳴了一聲,分不清是唱是哀。 (大事記「爭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