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烏語,瘦高瘦高的現身,晃晃悠悠朝這邊走來,如同踩著高蹺,道袍下不是兩條腿,而是一對竹篙似的。 而家主與家主,也盡不同。 墨奈行大禮,甄誌勇亦是,不僅如此,這矮胖子身子微微發顫,十分懼怕的模樣,剛才的得色、麵對低階修士天然的優越,全無了。 “甄道友且自去,我與墨掌門有幾句話要說。” 一句話打發了?同道的寒暄都沒一句? 甄誌勇臉上寫滿諂媚:“那是那是,您忙著,若還有空,呂家主可到我山門小敘,才摘的二階靈果……” “好說。” 築基修士的身份,說練氣修士的話,這隨時折墮的身段,墨奈是自愧不如的。 甄誌勇老鼠見了貓似得扒拉他那幾個如花美眷,法器都不掏,如凡人一般小碎步的逃離現場。 等他們走遠,墨奈再行大禮:“參見呂前輩。” 呂烏語親身前來,又在甄誌勇麵前現身,說白了就是給足墨奈麵子,不用問不用說,一切盡在不言中,行大禮就是。 “也不用虛禮了,隨我走走,你這鬼手湖,我來回無數次,也確實沒仔細瞧瞧。” “是。” 墨奈跟著呂烏語,落後半個身位,隨他遊湖,正是黃昏的碧波蕩漾,又白又霞的粼粼湖麵。 呂烏語行得極慢,語調也極隨和:“我知道你對我有些看法,故而親來和你說說。” 墨奈低頭:“晚輩不敢。” 呂烏語笑一笑:“可知為什麼甄誌勇那麼怕我?” “晚輩不知。” “那時才到離川,我與廉理一見如故,又想會會同來這新地的青年才俊,於是就會了會,甄誌勇和我鬥過三回……” 明白了,打怕了。 墨奈從未見過呂烏語真正出手,但他修的功法古怪,幾次蠱惑心神的方式也盡不相通,說是道法,更像外道之流。 “一個問題,宿景門與遊龍幫的事,為什麼四大家無人出手?”呂烏語問道。 被呂烏語搞過兩回,墨奈老實多了,現在直接說心裡想法:“晚輩也想過,或是相互掣肘,所以都有沒出手。” “哈,說掣肘也沒錯,但其實出了手,暗暗較量的事,等你宗門做大做強,也能明白,我現在隻說結果好了,”呂烏語自嘲的一笑,“嘿,其實也沒什麼玄機,宿景門敢算計遊龍幫,是薩家在他家背後。隻是遊龍幫身後高人更多,一個將計就計,就把宿景門給拆了,其中最關鍵的,卻是你我都知曉的宗門。” 這個問題墨奈也想過,遊龍幫既換到了宿景門的靈地,那遊龍山花落誰家,就是關鍵所在。 “邵家。”呂烏語似有不甘的吐出兩個字,“你可想得明白?” “啊!”墨奈大驚,“如何與邵家關係上了?” 呂烏語嘆道:“嗬,這盤棋是下得好啊。最初的起因,就是他邵家想遷到離川,卻因為沒有合適靈地,這才一邊攛哄宿景門算計遊龍幫,另一邊又暗暗襄助龍奇士,我和薩陽都沒想到這一手,算是白鬥一場。” “那蠻荒的老仆少年?”墨奈隻關心自家問題。 呂烏語這才道出當年實情:邵家落戶離川,與呂家結親,結果呂烏語發現邵家偷偷與薩家交好,他不願被別人利用,甚至去做替死鬼,立即退婚。 呂烏語麵向湖水,聲音和藹:“最初選你,是因為你和薩陽結仇,我要給他添點堵,你是最能惡心他的……之後嘛,我觀墨掌門一手驅狼吞虎用得極好,處理事務雖然軟弱了些,也還在水準之上,確定選你做婿,於公於私都是長考過的,這兩年多,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平心而論,你家發生諸多事故,我也從未說要悔婚,是不是。” 呂烏語把身段放得很低,墨奈反而有些不適了:“啊啊,晚輩是無功不受祿,一直想替前輩辦事,卻是報效無門。” “你也別自謙,我讓你好好打選修擂臺,之後又把名額讓出去,不做得很好麼,這就是辦了事的。” “是。那……邵家?”他把心中最不安的部分,還是刨根問底的問了出來。 他才不信呂烏語沒事會親自跑一趟椅子山。 呂烏語轉過身,看著墨奈說:“我親自來,就為說這事,邵家的跟腳是主地的【萬德閣】,不過這幾百年鬧過許多事,情分也淡,這次邵家能遷到離川,是把香火用盡換來的,就算找上你家,也不會興師動眾……” “找我家?!我那是自保!”墨奈急了,嗓門也粗起來,“呂家主,這事你可要為我做主,那老仆不是我殺的,是被蠻獸……” 呂烏語抬手止住墨奈的急赤白臉:“別急。那少年叫邵煉穹,當時來離川,心裡或是想找你尋仇的,但他怎麼敢暴露行蹤壞了遷居大事呢?和你在蠻荒隻是偶遇……邵煉穹築基失敗,他那一房算是徹底失勢,一點前景希望都沒有了,即便邵家幫他出頭,也沒什麼怕的,頂多你這邊送個人出去交差。” 墨奈這時已經失了神,喃喃道:“送個人……我能送誰?” 呂烏語正色道:“我勸你不要用執中令旗,那東西是護你山門的東西,哪怕遂心宗死得隻剩你一人,也要留好。” 墨奈淒婉一笑:“死得隻剩我一人?那我要這山門做什麼?呂家主也不能幫我麼?” “我不是不幫你,是幫不了。萬德閣雖不是超級宗門,也有千餘年的傳承,邵家遷居是大事,既是一錘子買賣、最後的香火。萬德閣請歸元門出麵,早就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邵家是攜雷霆之勢抵達離川的,別說呂家薩家,就是露仙宗,在建宗這事上也得讓讓路。” 此時練氣修士也顧不上什麼前輩築基、便宜嶽父,臉已經青了:“這事我家占理,他邵家要來拿人,我必搖旗與他對峙公堂!” 呂烏語冷笑:“然後呢?和金丹邵家掰腕子?他家祖上可出過不少元嬰修士,你隻不過一桿麵子上好看的紫旗,還真以為修真界跟你講法則不成?” 墨奈沒了主意,打算訛上這麼好說話的呂烏語:“還請前輩教我!前輩也不想我剛娶了呂家姑娘,就被滅門吧?” “哈哈,你的臉變得倒快,”呂烏語笑道:“還是那句話,最壞的打算,是讓你交出一人頂罪,至於交誰,還不是你說了算,看誰不順眼就把誰送出去唄。邵家如何行事,老夫也隻是估量,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你確實沒殺邵煉穹吧?” 墨奈搖搖頭,又把當時情況說了一遍,呂烏語就開口問了問吳正的性格和修為,也陷入了沉思。 “還請前輩給個良策!” “我剛才說的就是良策。這世間爾虞我詐的東西不少,許多話不如許多事,你的靈根、本命、修為、悟性,在五十年前的我眼裡,也就是螻蟻,如今築基也蹉跎過去了,就不提過往傲氣,可就算這樣,選你作婿,我也是猶豫再三,要說你有什麼可被我看中的,也就是沾了點運道的判詞【活到死】,其他的不值得我算計……解法我剛才給你了,若自尋死路,什麼本命都沒用。” 墨奈提防呂烏語三年,許多事也盤算過了,這呂烏語對他墨奈,八個字就能概括:冷眼旁觀、見機行事。 其一,他從蠻荒逃回來,呂家不聞不問,直到露之恩虐殺皮亮,呂家才通過小道消息說出和墨奈定親之事。 當然,他也沒少拿呂家當擋箭牌,糊弄那些想從靈魚營生上分一杯羹的鄰居。 其二,為了讓墨奈在選秀大會上為呂家做事,才大肆宣揚定親之事。 當然,他借此也確定呂家族女是活人,而不是冥婚,算是真喜事。 其三,才有了族婿名頭,墨奈就沒了露仙宗這棵“大樹”,呂家立刻又冷起來,宿景門與遊龍幫這檔子破事,呂家不聞不問,直到塵埃落定,自己又和露仙宗重新扯了關係,他這才現身,做個好人。 種種跡象,都表明呂烏語還算是個正經的壞人,不像是打他個人以及遂心宗主意的模樣。 當然,修真界的詭譎不是按一月、一年計的,而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來說的,如果呂烏語能把算盤打到五十年後,以墨奈的修為來說,也隻能被迫接受。 思量再長,在腦子裡也隻是多快好省的瞬息之事,呂烏語此刻和善好說話,那是“形勢所逼”:如果邵家找上門,墨奈照實了說,老仆的隕落、少年的失蹤和呂家也脫不開關係。 所以呂烏語過來,是勸阻墨奈做魚死網破的掙紮,把他也拖下水去。 “那呂前輩幫我滅封家!”一如當年找著機會讓張吾瀾為宗門辦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墨奈眼見宗門又有紕漏,也豁出去的折騰了。 呂烏語臉上的笑不見了、溫和不見了,甚至表情也不見了,極瘦的身子在湖邊的微風中搖搖欲墜,好像道袍下的竹篙隨時撐不住了似的。 “你倒是想得美,就這幾個人也想去打封家,等你築基再說吧。我今日來這裡,已經是在幫你忙了。” 這模樣一出,墨奈立馬安分了,垂頭受教。 “行了,你自己慢慢悟,老夫走了。” “恭送前輩。” 湖邊留下恍惚的墨奈:我這個本命,王中淳口口聲聲說福氣、擋災,可福在哪?災倒是沒消停過。 若是師父健在,若是老三當家,會不會比我做得更好? 我是做掌門的料嗎? 邵家若真來問罪,我該如何?師父會如何?師弟會如何?露噫若在我的位置會如何?露之恩會如何? 她大概會直接打回去吧,金丹敢和元嬰拚命……天空裡那一幕的記憶,隨著修為增加,也越來越少,那撲過去的執著水浪,一往無前,絕不是仗著自己跟腳才出手的。 “墨老弟!我的大兄弟!我的好掌門誒!” 遠遠的,那去而復返的矮胖修士,如番薯自滾的甄誌勇,乘著【靈鶴石盤】飛了過來。 墨奈不願自家沮喪被窺見,趕緊收拾表情、心情,笑臉相迎。 等到甄誌勇帶著他家小妾落地,墨奈展露出“我爹剛走”的笑意問道:“甄前輩,什麼事?” “好事!大好事!” 好?好你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