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宗上空的虛影,是暗紅色的深淵地火流淌、鼎沸、浪湧,打在烏黑的怪石峭壁,一枝翠蔓丹藤,從罅隙中鋪出一片綠,壓下所有紅。 【地火楠藤】,是此界元嬰修士都難拿到的天材地寶,算作小造化之物,以此為本命者,大多滯留練氣,無一例外。 虛影中的丹藤,於地獄般的空間中不磷不緇,任地火熔巖掀起驚濤駭浪,依舊生機勃然,既與地火共生,又要反客為主。 墨奈攥緊了拳頭:“撐住啊!賈老太!” 不知何時,甄誌勇走了過來,嘆息道:“你這椅子山,契合門下雜靈根弟子的木、水、土,老太太有火靈根,怎麼想著在這裡築基?有事?和哥哥說一嗓子就行。” 又關心又套話,墨奈理都不理。 空中虛影越來越淡,那枝綠藤的顏色開始明暗交替,慢慢閃爍,地火浪潮也來得越來越慢,忽然,虛影中的一切,碎成一粒粒五彩雲煙,向四周,向八方,向天地,慢慢散去。 氣泡兒一樣的破境啊,就這樣慢慢的粉粉碎。 天地靈氣匯聚而成的五彩雲煙,近在咫尺,又觸碰不得,看得讓人心醉,一個修士的大道,就此中斷,又消散的如此緩慢,讓人心恨。 “老太太!” “奶奶!” “客卿大人!” “唉。”甄誌勇嘆一聲,偈一句,“寂寂無宗,虛峙劫仞。” 甄誌勇心有所動,腿已經朝山頂小亭走了過去,才過大殿的門,他拿神識朝山頂亭子去探,用三白眼去看。 一個背影,一個黃昏時分的剪映,如同靜止,又忽地一動,金丹神念裡的霸道朝甄誌勇這邊刺出,甄誌勇神識一苦,喉頭一甜,頓時跪倒在地。 金丹修士! 過後的幾天,甄誌勇老實極了,忘了自己也是個新郎官,值當是個雇來的短工,特別賣力。 五彩煙雲正散,墨奈跑得無蹤:天地靈氣散得徐徐,不是賈穀鈺最後關頭膽怯、退縮,而是年老體衰,此地靈氣和她不契合,想使力都難。 唯一的好處是老太太應該還有氣。 椅子山二階的靈地,是在赤石峰朝鬼手北湖的斷崖裡,連盤山小道都沒有,僅供修士乘飛行法器入內。 靈地洞府在吳正入住時已拓寬至三十步見方,也是賈穀鈺親手營造:地麵是堅硬無比的青石,自靈氣滋養三年,已有淡淡幽光,照明、靜心的靈氣和香爐法器陳列,石壁上刻了祥雲、仙鶴,是待客的地方。 燕柒已先一步入了行功內室,半掩的門內傳出她的聲音:“先不要進來。” 墨奈了然,便側身呆在門口,再有人來,見掌門如此,也都挨在他身後站著。 靜悄悄,隻有陳貓貓哽咽。 “師兄,可以進來了。” 入得內室,墨奈率先跪倒大拜,遂心宗門人也齊刷刷下跪、磕頭。 再抬頭,才看見老太太,頭戴著黑紗,歪坐在一把木椅上,椅子腿有點歪,大概是燕柒臨時拚接好的。 地上一片狼藉,如靈氣進來劫持了修士壽元,還將整個屋子搜刮一遍,一切都七零八落的,老太太的同參本命器【灰石藤輪】缺了幾個口子,丟在一邊。 老太太如同靜止一般,等了十幾息,她胸口才有微微的起伏,仿佛才緩過氣來。 “掌門留下,其他的,先散了吧。”賈穀鈺有氣無力的說。 “奶奶……”陳貓貓哭道。 “好大孫,乖乖出去,一會兒奶奶喊你……”停一停,她吩咐,“把外間那玉匣裡的果子給奶奶拿過來,這些年,盡想吃了。” 見賈穀鈺還有食欲,陳貓去了幾分擔憂,邊哭邊笑的出去拿果子,其他人又叩了三個頭,全都退出去。 墨奈接過靈果,擦一擦,想遞給賈穀鈺,老太太乾笑幾聲:“咳咳,騙孩子的,你也信?你走過來點。” 他點點頭,行過去,在賈穀鈺膝下蹲好,用此生從未有過的冷靜、沉穩語氣說道:“老太太有什麼吩咐,隻管說,我聽著。” 賈穀鈺伸出手,手背枯槁如柴,手臂如乾癟的橘皮,微微顫顫抬高,撫了撫墨奈頭發,無力的垂下來,又重新用力,揭開遮蓋麵容的黑紗。 老太太頭發全白了,且稀疏,且蓬亂,麵頰乾瘦下陷,隻嘴角微微上翹,分辨得出是之前那個喜歡指手畫腳的老太婆。 而那個行在四村的富態老太太,隨著五色雲煙,一同消失。 “老太太……”墨奈哽咽起來。 “不要哭,省的老婆子受不了,和你有正事說,”賈穀鈺說一句話,休息一會,“引蟾大仙坊的曾阿牛道友,是我請人殺的。” 墨奈心中微微驚訝了幾息,也就幾息:“殺就殺了,殺得好,曾道友不死,我遂心宗哪有今天。” “我看中客卿位置,也有再找築基機緣的意思,如今也算圓滿了不是?來之前是毫無歉意的,以曾道友的手段,不把你山門拆了賣光,就算是好客卿了……那時老太婆還不知道你是個倒黴孩子,現在覺得有點對不住他哩……”賈穀鈺乾笑幾聲,咳嗽幾聲。 “灰都揚了的人……老太太要是愧疚,我著人去引蟾仙坊那邊……” 賈穀鈺擺擺手,想去拿個靈果,但無力,癟嘴更癟:“那倒不用,老頭子早處理好了,老身大限將至,是肯定要把這話說給掌門知道的,省的你在墳頭罵人。” “該罵還罵……嗚嗚嗚……”墨奈哭起來。 賈穀鈺休息了好久才蓄積起力氣,又去摸摸墨奈腦袋:“你是掌門,總哭怎麼行呢?哭我的時候不許破境,對你,對宗門都不吉利。” “嗚嗚嗚,不破境了,您也不必破境的……” 抽泣了許久,實在止不住,幾乎連修道之人的樣子都哭得不見,他隻得運起【土木形骸】,一抹臉,將一切傷心藏進心裡,恢復了八分平和。 “這樣才對,掌門的假臉道法以後要常用,老身這就說說後事吧,我之物品,我家老頭子來了之後會安排,自不用說,他若要入山門,也是來做客卿,不能拜入宗內,死了再說,反正都埋在這……” 墨奈點頭稱是。 “賈家後人若是遷至四村,你不許優待,不許刻意給好處,多給一根釘子也不行!免得他們嬌寵,我賈家後人升仙,如常就是,你是個感恩的人,老身怕你補貼過了、溺過分了,反而害了我賈家,我看史家那娃娃,是免不了了,也怪我老去抱……所以我賈家一門不得如此,掌門你必須親口答應我。” 墨奈鼻子又是一酸,什麼功法都不靈了,隻得說了長長一段話穩住心神,應承下來。 “我家老頭子若出山作客卿,一定雞飛狗跳,你隻看到他燒茶吃酒的一麵,嗬嗬,那老東西……總之,他的行事,減兩分去做!他若兇你,就把老太婆原話說給他。” “嗯!”墨奈重重點頭。 “吳長老自築基之後,反而沒了心性,餘生能攀到築基中期就到頭兒了,掌門之位可不能留給他,他也不敢拿,”賈穀鈺咳嗽幾聲,忽然加重語氣,“我的事,你可不要怪他。” 不怪。 “邵漁送來的護山法陣,不可信,要去大仙坊買套新的,被他打破的那套,隻主陣盤大損,連同新的都賣了,得多少是多少……” “黃修士死在山門,後事要做好,我晚年殺個相熟的道友都心有戚戚,你別學去了……” 賈穀鈺臨終遺言裡,全想的是遂心宗如何如何,囉囉嗦嗦說了一盞茶,實在是撐不住,歪著腦袋昏過去。 墨奈呆在原地,像孩子似的卷袖子把眼淚擦了又擦,終是不哭了,又“啊啊啊”清清嗓子,運起功法,正正冠,把老太太橫抱在懷裡,飛出二階靈地。 送賈穀鈺回她院子的路上,門人都在,萬搖脂、黃欣、史家娘子也趕了過來,哭哭啼啼跟在墨奈身後,如同奔喪。 行過山門,繞過賈穀鈺與史禾種下的一花一草,泣聲更甚。 老太太太輕了,不知一直如此輕,還是築基失敗後身子骨徹底垮塌導致,如一張紙,卻重若千斤。 行到大殿門口,墨奈停下來,雙眼如同噴出火一般盯著邵漁的背影看了一時,轉身領著大夥走了。 眾人守了整整一夜,賈穀鈺終是醒來,一個個的喊名字進去。 說是老太太偏愛陳貓貓,直到史禾女兒出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才有一樣的寵溺。 其實明眼人知道,賈老太太心眼子比掌門還多,又有多年入宗門營造的經驗,處事圓潤極了,如何愛護後輩,盡不相同罷了。 陳貓貓性子憨,又是個隨性的本命,賈穀鈺才可著勁兒疼。 賈穀鈺對萬搖脂幾乎相反,時不時兇幾句,暗地裡糾正荷花灌輸的壞東西,母女二人來遂心宗,本就打著洪九指遠親的名號,教訓她,是對自家人的嚴厲。 何昆專為賈穀鈺跑腿,看似不親,話也不多,其實順手得的靈石和小玩意最多,總是偷偷拿出來看,竊喜之…… 賈穀鈺對待阡尋倒不做打賞、疼愛的事,就喚過來講故事,外道、和尚、殺手、寡婦的亂侃,什麼雪夜葫蘆中州銀槍拔楊柳,什麼天不生我鄭阡尋…… 遂心宗其他人對老太太也是既敬又愛,可見【地火楠藤】這類本界存在的單本命之厲害。 若賈穀鈺在大門大戶,搞到這樣一株金貴的丹藤,晉升金丹怕也大有機會,她手裡的【灰石藤輪】才一階上品法器,隻沾了【地火楠藤】於逆境中【共生】、【締造】這兩點,就一步踏入練氣大圓滿,而為人處世之圓潤狡猾、營造手段之高妙,在練氣修士中絕對一等一。 可就是無法築基。 墨奈垂首而立,看人一個個抽泣著進去,見人一個個嚎哭著出來,不安慰,不勸阻。 直到人都散去,忽聽老太太半夢半醒的說:“長生是枷鎖啊……如果真有來生,有來生……” 做個凡人,很難嗎? 一隻鴉,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