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離川之遂心典籍》記。 賈穀鈺,你可以叫她賈老、賈老太、賈老太太。 此人經歷豐富,少時不可考,耆耋時已是引蟾大仙坊老散修,後為遂心宗客卿,為期一年,逾期兩年,賴著不走。 出任客卿期間,負責宗門、領地營造等事宜,閑時負責對掌門橫挑鼻子豎挑眼,常用翻白眼、嗤之以鼻懟之。 賈嫗修膽小,好吃,小氣,愛美,護短,刀子嘴刀子心,喜歡背後給修士女眷出餿主意,喜歡被吹捧,喜歡偷偷打開大庫偷東西給小字輩。 賈穀鈺轉個向,朝大殿門口的邵漁行個禮,“邵前輩,那個幻陣是老身帶到【影垣】去的,您家的符寶也是我在無名山穀裡激發,您家不是要個交代麼?我就是正主,要牽連那麼多人做什麼?” 大殿門口的邵漁,慢慢轉身,看著賈穀鈺:“是你殺了我家門人?” “正是老身,當時迫不得已出手,與其他人無關。” 邵漁沉吟後,語氣溫和下來:“你既出首認罪,又與我暗訪所得的證據吻合,老夫也沒有道理節外生枝,墨掌門,你怎麼說?” 墨奈剛要說話,賈穀鈺厲聲打斷:“我知你性子,此時我發下【天道誓約】,如若你墨奈今日使用執中令旗,我立刻死在這大殿之上!” 她重重把拐杖朝地上一頓,霎時大殿裡卷過一陣陰風,在賈穀鈺身上一卷,就算是誓成了。 墨奈吼叫起來:“賈老太,你根本就不是我遂心宗的人,少跟我來這個!這旗我今天不用,一個時辰後也能搖起來!” 三年了,三年沒和墨奈好聲好氣說過一句話的賈穀鈺,此時拄著沉香拐,慢慢走到墨奈眼前,用極慈祥的目光看著墨奈。 “你是掌門,也是大人了,性子還這麼急?這一大家子人都指著你走遠一些,飛到天上,走到大道上,去看看這修真界,你要有福氣,代老身去看看外麵。” “那也不成!我不乾!”墨奈仍不放棄。 “住嘴!”賈穀鈺恨鐵不成鋼的斥一句,“掌門是巴望我即刻就死麼!” 墨奈緊咬著牙,不說話了。 遂心宗上下都和賈穀鈺相熟,什麼時候曾聽她用如此鄭重其事的語氣說話? 更不要提她眼中的決絕。 “吳長老也不必言語,老身既站出來,就沒有更改的意思,您是我山門唯一的築基修士,比老身這殘舊之軀有用得多,千萬忍讓!” 吳正本就在猶豫,聽了這話,隻能哀嘆一聲,低下了頭。 燕柒目中閃爍,就連如旁觀者的阡尋,也放下大煙鍋子,微微詫異,王礫王凡等人眼中含著熱淚。 “奶奶誒!”陳貓貓趴在何昆肩上,大聲哭嚎起來。 墨奈是掌門,不好哭,隻好運功擺出死人臉,握著紫旗的手攥出了血,一滴滴落在大殿之上。 賈穀鈺拍拍墨奈肩膀,笑著說:“你聽我把話說完。” 她反手解下頭上絲巾,露出黃發垂髫,略略緩口氣,過去摸摸陳貓貓的腦袋,再對邵漁說:“前輩,我有個不情之請。” 修士之性情,按壽元多寡來計,邵漁成就金丹多時,可能比賈穀鈺大兩甲子,此時也與賈穀鈺見了平禮:“賈道友請說。” “老身徘徊練氣大圓滿數十年,一直躍躍欲試,所以可否先讓老身試試築基?” 賈穀鈺已近百歲,且不是第一次沖擊築基,精力、靈力、神識等都處在衰敗期,除了經驗稍微豐富點,沒有任何優勢。 這是一場幾乎十死無生的破境。 眼見墨奈要拚命,邵漁猶豫了,他來遂心宗,受人之托占了大半,再要逼迫,惹墨奈真用了【執中令旗】拚命,對他這金丹修士是不劃算的。 想到這一層,他也就點頭同意了,有眼前這麼多修士見證,有以命抵命的的說法,一旦墨奈反悔,他邵家怎樣也沒有理虧的地方了。 “我在山上亭子,恭候道友築基,但既尋到了你,怎樣都是你,”邵漁轉身警告墨奈,“我知你拿了我內侄身上丹藥,那東西對沒壽元的修士來說,是毒藥。” 賈穀鈺知道邵漁說的是【築基增丹】,這時笑得輕鬆:“前輩放心,那玩意兒有用,我早吞了。” 金丹修士看一眼吳正、阡尋,嗖一聲無蹤,大殿上滿是低泣的聲音。 “乾嘛!等不及給老身送終麼?”賈穀鈺對墨奈說,“且容老身試試,別的廢話不聽了。” 事已至此,墨奈隻得答應,心中悲傷,按下不表。 強行築基,自是不用尋找身外之物了。 一顆築基丹,已經讓燕柒去祥和坊市購買,一天也就到了。 一柱驅散心魔的靈香,幾件護靈法器,都是宗門常備之物,就是殺過的那些散修身上,湊起來也有三四套。 老太太擔心兒女情長壞她道心,隻吩咐了墨奈幾件事,就坐進椅子山北崖的二階靈地,閉起關來。 “且容老身築基,若是順利破了境,掌門若還想拚命,一起再議好麼?”賈老太用幾乎懇請的語氣,讓墨奈無言以對。 三天清心。 墨奈已經技窮,過去他僥幸覺得自己有各種東西護身,什麼露仙宗呂家,執中院、舒海…… 其實這些,都是在高山上冷漠觀看的。 真當遂心宗正麵遭遇金丹修士,尤其是邵漁這種軟硬兼施的,各種掣肘,隻剩一絲魚死網破的機會。 墨奈所能倚仗的最大後手,就是知常觀的跟腳。 以邵漁最終的妥協來看,一早就弄清楚了,若不是最後黃欣的相貌震懾,邵漁這暗刀子拔出來,絕對不止一條人命。 而在這些金丹修士眼裡,殺再多的低階修士,也僅僅隻是人命而已。 說破天去知常觀也不會為這點小事出手。 這香火,也就詐唬下不可能知道內情的邵家吧:他邵家與【萬德閣】也有千年關係,擔心草真人還有師兄弟活著。 邵漁走後,賈穀鈺即刻閉關,算是臨終前撿起了修士的清心寡欲。 墨奈立刻讓人跑一趟定君仙坊,盡快把消息送到引蟾仙坊,這件事做起來簡單,墨奈與呂家姑娘即將完婚,最快的靈梭出發,半個月之內洪九指就能收到消息。 隻是怎麼交代呢?當初老頭兒把老婆送到自己宗門,如今就要身死道消。 唉。 三天凝神。 風濤濤出門築基時,宗門上下的暗喜,吳正鬼手湖入宗拜別,蠻荒破境時墨奈的期待,都喜慶,而老太太築基,遂心宗上下,如死了一般的安靜。 四村裡來的幾個仆婦、北湖上捕魚的漢子,都小心翼翼,生怕開罪仙師,荷花也老實了,每日偎在王礫身邊,苦勸他不要築基、不要破境。 掌門無奈,隻好糾集大家大殿議事,把之前賈穀鈺那番話轉述了一遍。 “老太太說一切皆是修行,我當時覺著,這種廢話、空話誰不會說,要你賈老太跟我上課?如今有些懂了。老太太還有十幾年清福可享,現在去抵命,是舍得不膝下一群孩兒和你我,多此一舉去築基,是為修行,否則二十年不甘。我們的命,就是修行,撞上的都是契機,此時說不得就是老太太的。” “那要是奶奶築基成功了呢?”陳貓貓問道。 墨奈冷冷的說:“老太太不尋死,我與邵家魚死網破。” 怎麼死,怎麼破,他不知道,但心中隱隱有一絲的可能,那火苗微微顫顫,是賈老太的命,也是遂心宗的命運。 隻是都太行險。 “所以你們不必悲傷,老太太便是破了境尋死,是她的修行,也是你我的。大道傳承說的是什麼?功法?我燈霞宗《式辭卷》是好功法,也隻我在研讀,且無甚精進。子嗣?廉方是傳承,承了什麼?方頭方腦的。賈老太才我遂心宗的傳承,誰再說這老太太膽子小,自逐山門就行了。” 王凡突然說:“也不知奶奶有沒有凝神,是不是又在偷吃東西,她進去的時候,我瞧見她拿了一筐靈果的。” 山門裡輕笑了幾句,不多,但確實是笑了笑。 三天聚氣。 墨奈的話沒太多效果,起碼沒那麼苦惱,老太太出首抵命是悲壯,可築基更悲壯,墨奈似是還有後手——自家掌門絕處逢生好幾次,說不得真能乾票大的。 廉方、廉媛再是駑鈍,這六天也看出端倪,詢問過後,廉媛借口在定君仙坊有事,和哥哥廉方吵了一架,當天夜裡就跑了。 廉方見親妹妹倒貼上門兒,生氣歸生氣,也認命了,他在露仙宗拜山連三天都撐不過,沒見到老父親,回鬼手湖的靈舟上還和人吵了一架,對方得知他身份後,求了一個時辰的饒。 這回妹妹去定君仙坊“保護”宋旗,他就擔起朝露仙宗送魚的差事,路上大搖大擺,坐靈舟、靈梭什麼的絕對不掏靈石,以這種方式來為遂心宗保駕護航。 墨奈事後得知,心裡將這位內侄的心性看高了兩三分。 賈穀鈺在靈地聚氣,遂心宗還有場喜宴在辦,宗門上下還得為這事忙活,苦著臉把燈籠從山門掛到四村領地,應驗了墨奈和刀疤糙漢聊過的二字:喜喪。 甄誌勇蹭了墨奈大婚,提前大半個月來椅子山上幫忙,卻被墨奈攔在門外,冷冷問他:“你真要進去?” 墨奈眼中的喪亂當然逃不過甄誌勇的三白眼,隻是喪亂,未見絕望,又有什麼好怕的? “不說好了一起成婚麼?怎麼?給你家美妾罵了?女人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得治!” 甄誌勇抬腳進了【八方煙雨巽枷大陣】,墨奈就掏出兩枚三階,說是黃靈植師忽有契機,出去破境,靈石是留給他妻兒老小的。 甄誌勇這才有點慌張,追問之下,墨奈隻說,不要多問不要亂看,就自顧自的走了。 甄築基見墨奈不給好臉,又看到周圍宗門送給遂心宗的禮品胡亂擺在大殿,心下不喜,有心憑借築基修士的身份鬧點事出來,扯過王凡想訓斥,那狗腿朝著山頂小亭一指。 甄誌勇定睛看去,隻見一個陌生背影,在遂心宗護山大陣的陣樞坐著,什麼來頭? 甄誌勇悶頭把各宗門的賀禮分門別類,哪些放入大庫保存,哪些吃席時可以用的,搞得清清楚楚,沒人監督他,也拿清單記好。 喜宴的事傳到村裡,百姓卻發現自家仙師不怎麼開心,竊以為黃欣名為妾室實是大婦,一副十分理解的表情張燈結彩,背後說了小瀘國女子不少的好話。 阡尋、陳貓貓、何昆和萬搖脂,這幾天總聚在一起,要麼打架要麼大碗飲酒,也都是十七八歲,都是曉事的大人了。 燕柒多數時間陪在黃欣身邊,也不怎麼說話,既是為她坐鎮,也是想找個伴兒陪著,反正墨奈這幾天總不著家。 過不多時,椅子山頂的天地靈氣引動,草木牽引,向二階靈地處低頭,天空威德驟現,眾生皆俯首。 遂心宗所有修士,朝著赤石峰那邊慢慢行去。 宗門墓園,小草棚裡的墨奈也走了出來,抬眼望向天空,滿目都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