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紙傘(1 / 1)

獅心國 林曦遠 6679 字 2024-03-25

黃治五年十一月中,晉州   虎豹營的千人隊和西都的騎兵入城後,城中的鐵匠就開始忙碌起來。他們為遠到而來的騎兵更換新的馬蹄鐵,重新打磨刀劍,裝訂破損的鎧甲。醫館的人也未閑著,他們熬製湯藥,製作金瘡藥,治療受傷的士兵和俘虜。   朱老板蹲在馬棚前從懷中掏出抽了半盒的香煙,雖說他把它放在貼胸的位置,可昨日戰場雨水太大,紙盒裡原本就剩不多的香煙還是被浸濕了一大半,所以他抽得很珍惜。   一口渾濁的煙霧從朱老板鼻中噴出,被雨水浸透的香煙再也沒有之前柔順的口感,煙草未燃燒完全就帶起的酸澀味道,像一把布滿銹跡的匕首,剜著他的喉嚨。他“呸呸呸”地將口中的煙絲吐掉,罵罵咧咧的將手中還未抽完煙頭丟到麵前的小水窪中,亮著火光的煙頭剛接觸水麵就“噗”的一聲消散所有亮光。   大雨還在下,雨水沖刮著城外昨日戰鬥後留下的痕跡。楊如嶽的部隊撤退的很匆忙,營地中留下了很多來不及帶走的輜重。今日清晨章士誠曾派軍中的校官前去清點了一番,所帶回的報告中除了糧草和一些衣甲外,竟無一柄武器或者一桶火藥留存。   “看來賊子早就定好了撤退之計了。”聞聽這個消息的章士誠有些氣憤的將報告丟在書桌上,隨後喝了一口參茶,抬頭想問問李曉的意見。   李曉也喝了一口參茶,沒有立即回話。他的目光在同處書房中的章士詮、嶽愛英兩人身上轉了轉,見他們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欲望,便要開口說道。   “既然賊人已退,那本公的督師一職也好卸任了,給宮裡的回話也就好說了。”   李曉還未開口,就被一旁的嶽愛英搶白。他麵色潮紅的喝著自己的那份參茶,昨夜的“捕獵”行動讓他現在還很興奮。他已經一夜未眠了,可精神依舊亢奮。   “那嶽公公的意思是?”章士誠見嶽愛英開口搶白,也就不把話頭交給李曉回答了。   “哈哈哈,本公沒讀過什麼書,但在宮中也見過一點世麵。常聽別人說兵法上有這麼一段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兵、水去了該如何,我這就不知道了!”   章士誠咀嚼著嶽愛英話裡的意思,他張起他那雙有些蒼老的眼睛,注視著麵前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年輕人,用那隻進身官場多年仿如老狗一樣的鼻子,嗅出這個年輕人身上故作矜持下的張狂和故作聰明後的虛張。他抬顏一笑,仿佛預見了嶽愛英已經一隻腳踏在了深淵旁邊,用有些打趣的語氣說道:“本戰,嶽公公也親手斃敵五名,章某也會如實上報朝廷。”   嶽愛英的麵龐更加脹紅起來,昨日的“圍獵”行動中自己隻親手打死了兩名潰軍。他盯著章士誠的眼睛,不知他為何要上報說自己親手斃敵五名,可章士誠顯然混跡官場多年,道行更加深厚。他那一雙眸子中古井無波,神華內斂,讓嶽愛英察覺不出一絲危險。   可他心裡還是充滿了警惕感,好似在他麵前的章士誠已然不是自己乾爹所說的老狐貍,而是一頭餓虎披上了狐貍的皮毛來麻痹手握鋼叉的獵人,隻等獵人稍顯鬆懈,便毫不留情地露出吃人的爪牙。   “嶽公公。”章士詮見嶽愛英麵對章士誠露出有些癡傻的表情,麵帶不滿的出聲提醒。   “那感情好,本公就多謝章大人了。”嶽愛英如夢方醒間察覺到了章士詮不滿的神情,用從皇宮當值時學到的反應力,趕緊站起身來,對著章士誠行禮道。   “嶽公公折煞老夫了。”章士誠也跟著嶽愛英起身,不緊不慢地將其扶起,隨後他將話頭引到李曉身上,語氣平淡的說道:“還請李千戶率領西都兵馬在晉州稍歇,等錢大人到來後,章某在作奏表一並返給朝廷。”   “那便多謝章大人了。”李曉客氣的對著章士誠行了一個禮,他也混跡軍中多年,自然知道章士誠心中要多貪軍功的小九九,但他也不便多言,隻開口一句,“我軍長途跋涉,又經昨日一戰,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如若章大人這邊不在有事,卑職想去軍營看看旗下軍馬。”   “李千戶愛兵如子,可喜可賀。”章士誠麵色如常,倒是他身側的章士詮接著開口道:“兄長,我陪李千戶一起去軍營走走吧!”   章士詮倒沒太多防備李曉的意思,昨日一戰讓他對李曉產生了軍人之間特有的“同袍”之情,另外他也好奇李曉的履歷,總好奇他為何年紀輕輕就能統領一千名虎豹營士兵。   “一同去也好,記得要軍需官多給西都的兄弟們安排酒食,妥善招待!”章士誠心中感慨自己弟弟總算長大了,會思考著做事了,從沒想過有時候章士詮的心思一如既往般單純。   李曉和章士詮拜別後,依舊留下章士誠和嶽愛英兩人在書房內。兩人麵對著麵,各自喝著手中的參茶,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時間一分一秒的隨著天色消逝,門口兩人的腳步聲也越走越遠。   雨還在下,滴滴答答的打在李曉的牛皮靴上。他今日未穿甲胄,隻身披了一件襖炮,頭發用發簪束起,露出右眼旁幾道淺淺的刀疤。   章士詮同樣未穿甲胄,一位錦衣華裳的侍女撐著一把江南吳州產的四十八骨紫竹傘緊跟在他身後。雨水滴滴答答的有節奏地打在青色的傘麵上,章士詮腳踩著庭院積水中的“枯枝敗葉”,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紙傘上沒有散盡的油墨味連帶著細雨帶起的泥土味一並撲麵而來。   “倒是把老傘!”章士詮看著傘麵上畫的紫鵑花,想找話題跟李曉聊天,“就是上麵畫了一朵紫鵑花,有點女人氣,不是戰場殺伐的味道,與此時倒是有些不應景!”   “還不錯!”李曉也看著傘麵上的紫鵑花,他未有人背後撐傘,樂意自己漫步在細雨之下,“自古士卒奮戰,多為世間不平之事,能有和平之念,便是好的!”   “李千戶所言甚是!”章士詮話語中倒是多了分恭維,“沒想到已相識一日,本將竟還未問李千戶是哪裡人士!”   “宸州龍城!”   “宸州龍城。”章士詮口中重復著這個地名,宸州乃為古時帝京所在,上古時傳說有巨龍棲息於此。“宸”字也代天上“北辰”星宿,是天帝所居宮殿之處。   “倒是鐘靈毓秀之地啊!”   章士詮所說之話也不無道理,傳說千年前,祖龍皇帝就曾在宸州馭龍登天。所以自古以來,各朝君王雖未改宸州地名,但也對宸州龍氣萬分忌憚,也多次在宸州大興水利,想靠風水之變將宸州龍氣扼殺,光史籍上對此舉的記載便有十幾處之多!   “李千戶是何時從軍,臉上傷疤又是在何處所留!”顯然章士詮也注意到了李曉右臉頰上的刀疤,可他並不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想是身居高位已久,已經學不會循序漸進達到推心置腹的境地了。   “第一次全麵戰爭,在玉山所留!”李曉心中也未留私,有些真話可講,有些真話不可講,假做真時真亦假,這點道理他還是懂得的。   “哦!”   聽到李曉如此暢快的回答,章士詮反而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相問了。兩人沉默的走在雨水中,很快就來到西都騎兵所留守的馬棚前。   朱老板還未自己濕掉的半盒煙苦惱,他將剩下濕透了的香煙小心放在爐火旁,用爐火烤乾香煙上的水漬。剛烤乾了一支,就迫不及待的叼在嘴邊,點上了火。還沒抽幾口,就被她嫌棄地丟掉。煙草中本有的苦澀被雨水暈開後,燒在口鼻中像生吃一大把魚腥草一般讓人直犯惡心。   “抽我的吧!”還未等李曉出聲提醒,章士詮看見朱老板的樣子,就從自己懷中摸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遞到朱老板麵前。   “喝,西洋貨!”朱老板看著紙煙上的印字,贊嘆的喊出了聲,待看到給自己遞煙的是章士詮,連忙站起身來,恭敬的喊了聲:“章將軍!”   “不必多禮。”在李曉麵前,章士詮表現的倒是很和善,他拍了拍朱老板的肩膀,用贊揚的口氣說道:“昨日戰時,就見你一馬當先劈倒了三名賊人,很是英勇。”   聽著章士詮的話,朱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歪著腦袋看向一旁的李曉。李曉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不過也適當的開了一個玩笑,緩和了一下一路走來的尷尬氣氛。   “章將軍估計是沒見過如此肥胖之人能有戰馬馱動,所以感到驚奇!”   “哈哈哈。”聽著李曉的話,章士詮注意到了朱老板身上明顯小一號的戰甲,不由得笑出了聲。   “我就說嘛,怎麼這一路走來,我胯下的坐騎是最瘦的,看來它知道我不喜歡胖的!”朱老板很有默契的自嘲起來,章士詮品著他話中可能存在的額外意思,笑得更加大聲。朱老板有些得意地朝著李曉使了一個眼色,順勢接過章士詮手中的香煙,跟他身後的侍女使了一個輕佻的眼色,拿起爐子中的樹枝點燃了香煙。   “李千戶,你手下還真是率真之人啊!”章士詮看著朱老板看向自己身後的侍女的眼神,心裡忽然因為這個酒色之輩安定了一些,說話也開始沒了節製,“軍人,在戰場上流血奮戰,舍生忘死。戰後,消遣一番也是沒錯的。我這侍女雖不說有傾城之色,但在晉州城中也算絕色,哈哈哈,不如……”   聞言,朱老板倒顯得慌張起來,連忙擺手道,“君子不奪人所愛,況且我和李千戶當兵的初衷可不是如此。”   “哦,那是?”章士詮這時將話頭引向了李曉。   “為了一個朋友所托!”   “朋友所托?”   “他曾跟我講過一個故事,我覺得不錯。”   “願聞其詳。”   “我的朋友名叫施程,他和我是總角之交,玉山之戰前我曾問他退伍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說他在休憩時候曾讀過一本書,裡麵這麼說。   煙雨籠罩的朱雀大道上,西邊的酒樓還掛著十年前的漆金招牌。沒有帶傘的行人們依舊會在酒樓寬大的屋簷下避雨,酒樓上的舞娘彈得還是十年前的曲子。   時間似乎在朱雀大道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在緩緩流動的歲月長河中,紙傘上沒有散盡的油墨味連帶著細雨帶起的泥土味一並撲麵而來。少年成名但一直漂流異鄉的歸人時隔多年終於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歸宿。   旁邊的夥計把一個睡著的小女孩抱給了他。小女孩不過五六歲大小,粉嫩得和一個小麵人一樣。   ‘你的?’從年少就認識的酒樓掌櫃問道。   ‘我的。’歸人抱著女孩子,輕輕拍著她的背,笑了。   門外一聲驚雷,雨刷刷地洗刷著朱雀古道。   ‘竟下雨了?’歸人伸出手掌,接著屋簷下的水滴,“可惜沒帶傘。”   ‘這裡有把老傘,我還常用,挺不錯的。’掌櫃示意夥計把一把紫竹傘給了歸人,‘就是上麵給畫了朵紫鵑花,有點女人氣,也不知道是什麼年月留下的了。’   ‘是麼?’歸人撐開傘,四十八骨的紫竹傘,蒙著青紙,是江南蘇州造的樣式。   ‘多謝,有空再弈棋。’   ‘不過一百兩銀子一局可是下不起了’。掌櫃搖頭道。   歸人笑著出了門去,還輕輕拍著懷裡的女孩兒。小女駭也頑皮,被歸人抱在懷裡,揉揉眼睛醒了,立時就拿兩隻小手去扯歸人的臉。歸人笑笑,任她扯得高興,將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遮在了她頭頂。   歸人青衫一卷,在雨中緩緩行去。小女駭扯了他一會,卻又有點困,趴在他肩頭倦倦地想要睡覺。歸人低頭看看她桃瓣一樣吹彈可破的臉蛋,又抬頭看無數的雨絲沙沙地撫摩著紫竹傘,連繪的那朵紫鵑花都在雨意中朦朧成了一團空幻。   ‘施叔叔,我們回家吃粽子吧。’小女駭把兩隻小手環著歸人的脖子,噘著小嘴說。愣在雨裡的歸人醒過神來,急忙笑道:‘好啊,回家吃粽子去。囡囡你喜歡吃紅棗的嗎?’   ‘不乾,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要吃豆沙的。’   ‘好好好,豆沙的,讓奶奶幫你做’   朱雀大道還是舊時的格局,西邊的酒樓還掛著過去的牌匾,過去的人還立在高高的櫃臺前等舊時沒下完的一局棋。沒有帶傘的行人們紛紛在酒寬大的屋簷下避雨。酒樓上的姑娘彈著琴還在唱:   ‘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舊。’   歸人拍了拍小女駭的背:“囡囡,施叔叔這個名字太像烏龜了,以後你叫我爸爸好不好?”   ‘唔。’小女駭倦倦地答應著。   一片蒙蒙的細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雨絲中朦朧了。”   “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舊。”章士詮念著李曉故事中的詞句,他不知道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故事裡紫鵑花和紙傘的語句他們剛剛就曾說過,他也不明白李曉想通過這個故事所表達的含義。   “龍城也有一個朱雀街,前段時間我剛回去過,跟我年少時候沒什麼兩樣。”李曉伸出手,接著雨水,繼續說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的好友是否在龍城真的有一個孩子,或者他早就想結束軍旅生涯回到龍城結婚生子,可他死在了玉山,這一切也就全都成了空,也成了秘密。不過他話中有一句話倒是沒錯的,‘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舊。’我也想等我再次回到家鄉時,風景依舊,也想這山河處處,風景依舊。”   章士詮心中忽然有些明悟,他隔著雨幕看著麵前的李曉,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紙傘上。或許明日有風起,或許今日是友他日便為仇敵,可今日風景依舊。晉州還是晉州,天下還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