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治六年，新春 　　天還沒亮，馬隆起就卸下酒館的門板，獨自一人拿著掃帚站在門前。昨夜龍城迎來一場大雪，雪花盈滿整條朱雀街，清晨的風中都帶著凜冽的冰涼。 　　“又是一年啊，又是一年啊！”馬隆起小心從櫃子中取出自己留學海外的兒子寄給他的唱片機，將城西劇社出版的黑膠唱片放在轉臺上，擺弄唱陣。很快，城西劇社的當紅女歌星的聲音就從中傳了出來。 　　“由此過了多少年，聽多少穿林打葉聲。人生不必太匆匆，思念的人總會相逢……” 　　馬隆起手持掃帚，邊哼唱著邊掃著門前的積雪。噴薄的陽光漸漸從東邊的城樓上冒了出來，癸卯年迎來了最後一次日出，明日便是甲辰龍年了。 　　想想這一年的時光，過得真是飛速啊。還是同樣的春夏秋冬，還是同樣的顧客迎來送往，就感覺去年的除夕夜就是昨天。不知不覺中，孩子長大了，自己也老了，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不散的呢，到了自己這個年紀也沒法去說永恒了吧。 　　馬隆起停下手中的動作，摘下帽子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從懷中掏出一根煙，點了起來。按照時間來推算，城門應該是開了，可能是要過年的緣故，街上並沒有多少人，看來今早的早餐攤是不用擺出來了。不過也沒關係，寬窄巷的施家和李家的兒子今天都會回來，他們在京城混得不錯，早就托人在自己這裡訂好了年夜飯的包間。生意上的事他不愁，唯一讓他牽掛的是他遠在西洋的兒子。平常日子裡，他每個月都會寄一封家書回來，如今自己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了。他不免有些焦急，三天兩頭的跑去郵局，可郵局的工作人員都說沒有，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願那小兔崽子平安吧！”馬隆起丟掉嘴角的香煙，嘴裡不住地嘟囔著這句話。他剛拿起掃帚，就看見負責開城門的張勝快步走過街口。 　　“張警官，張警官！”馬隆起揚起手臂，對著張勝的身影大聲呼喊著。張勝聽到有人呼喊自己，也停住了腳步，等著馬隆起近前。 　　“走得這麼急，家裡是有什麼事嗎？”馬隆起將掃帚放在門口青石板上，給張勝敬上一根煙。 　　“不抽了，孩子放寒假了，家裡老婆管得嚴。”張勝將馬隆起手中的香煙推回，重新將手伸進兜裡。 　　“來店裡坐坐，咱哥倆喝一杯，暖暖身子。” 　　“不了，不了。”張勝擺擺手，“還得回家貼對聯，稍晚點，老薛家，就是我原來那個老街坊約我一起打牌。” 　　馬隆起又點上一根煙，微笑著點頭，薛家那孩子跟自己兒子差不多一般年紀。前幾年，他從首都第一政法大學畢業，回了家鄉當了一名律師，據說混得挺不錯的！ 　　“你家兒子回來了嗎？”張勝跺著腳，仿佛要將整個人都縮進衣服裡！ 　　“不知道呢，中秋的時候來信說可能會回來，這不這兩個月都沒來信了，我也說不好了。” 　　“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就是連個平安都沒有，讓人怪揪心的。就為這事，我家婆娘天天催我去郵局！” 　　“等著我跟郵局的人碰麵替你說說，讓他們留意一些！” 　　“那感情好！”馬隆起鞠躬抱了個拳，送別張勝後，他獨自一人回到酒館中。這時，店裡的夥計也醒了，馬隆起照例給他們每人發了新年紅包。眾人興高采烈地收下，喜笑顏開的從櫃子中拿出一會要張貼的春聯，幾名最有眼力見的已經開始在灶中煮起漿糊了。 　　“瑞彩盈庭風傳花信，祥光當戶雨濯春塵！” 　　馬隆起從櫃子中挑出他要張貼在門口的一副對聯，正欣賞著米勒大法官的書法，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就出現在店門口。 　　“白二！” 　　白二被馬隆起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叫嚇得渾身哆嗦，見馬隆起已經看向了自己，他連忙躬身抱拳。 　　“馬老板好，白二在這祝你新春快樂，龍年大吉！” 　　“你不好好拉你的車，偷偷的往我店裡張望乾什麼！” 　　白二還未開口辯解，肚子裡的叫聲就出賣了自己，“這不過年了嘛，都沒啥人叫車了，好幾天沒開張了，所以……” 　　後半句話他沒膽子說出來，其實他是想來借一點銀兩的。自己是個大男人，饑一頓飽一頓沒有關係，可家中還有一位老娘。過年了，他想給自己老娘買點肉吃。 　　“沒吃飯？”馬隆起察覺到了他肚子的叫聲，再次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 　　白二看著馬隆起的目光，一時間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要借錢的話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來，給他弄一點飯菜！”馬隆起對著後廚吆喝一聲，接著拉住白二的手，將自己懷中幾錠碎銀塞進他手掌中，“這就當我借給你的，開春有了買賣記得還我。過年了，給家裡人買點東西，別想著去賭錢。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白二眼眶含淚，對著馬隆起不停點頭。後廚這時也把飯菜蹲了上來，不光小米粥配鹹菜，還上了一碗昨夜他們吃剩下的紅燒肉。 　　“我家裡老娘還沒吃飯，我能不能……”白二指著碗中的紅燒肉，試探的問著馬隆起。 　　“拿走吧！”馬隆起大手一揮，接著向想起什麼一樣，又說起來，“今晚你領著你老娘來店裡吃飯，過年了，我喜歡熱鬧一點。” 　　“不行，這太叨擾了！” 　　“都是街坊鄰居，這有啥叨擾的，讓你來就來，一年就這一次。” 　　“那就多謝馬老板了。”白二抱著拳對馬隆起鞠了一躬。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馬隆起的心情並沒有轉好，一根說不上來刺橫在他心中。他目無表情的帶著店裡的夥計貼好春聯，獨自給自己倒了一壺茶，看著門外的積雪，說不出什麼話。 　　時光過得飛快，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下午祭祖上香的儀式也結束了。夜晚來臨，馬隆起被那說不出的情緒填滿了身心，渾身上下都透露出無力感。 　　第一個趕來吃年夜飯的是張勝和他的老街坊薛家，薛家的兒子也在其中。看見客人上門，馬隆起張起笑臉，想用工作來驅散心中的不快！ 　　“馬老板過年好。” 　　“大家也好！”馬隆起抱著拳，一一對眾人打過招呼，目光最後留在薛家的兒郎身上，“這是薛照吧，沒想到一轉眼長這麼大了。” 　　“馬老板好！”薛照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隻好傻笑著摸著腦袋。 　　“你得叫我馬叔，我記得你把我家兒子高一屆還是兩屆。” 　　“兩屆。”張勝插了句話，“我家大女兒跟你兒子同屆，她剛滿月的時候，小照就會跑了！” 　　眾人聞言大笑，這時門口又傳來了馬蹄聲。李家的兒郎和施家的兒郎帶著父母，共乘白二的馬車前來。 　　朋友相聚，甚是開懷。馬車還未停穩，李曉和施程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喊著薛照的名字走進店中，連長輩也忘了問候。 　　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這三個大小夥子，馬隆起心中的失落越發沉重。他終於明白從今日白天就說不出來的情緒是啥了，看著別人闔家歡樂，他更加思念現在還身處異鄉的兒子。 　　店裡的夥計換了一張唱片，唱針走過音符，傳來裡麵的歌聲：“讓我們舉杯慶祝此次相聚，那些離別的昨日都化作煙雨。從沒有山高水長，因為愛的人就在身旁。” 　　馬隆起讓夥計從後廚搬出美酒，三個年輕人還未入座，就分別給他人斟滿一杯。薛照舉著酒杯，捅了一下施程的手臂，示意他開口說幾句。施程看了李曉一眼，示意這場合還得你這個能言善辯的人登場。 　　李曉抵不住眾人的熱情，舉著酒杯往前跨著一步，對著眾人說道： 　　“回來之前，我其實想了很多，也有很多話想去訴說。可真見了父母，遇了好友，這些話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了。我想是我長大了，知道人生相聚的時刻是珍貴的，因為離別太多，憂愁太苦。有時候，我很想回到小時候，整天都是無憂無慮的日子，想去金西河摸魚了就去，想去城外放風箏了就去。可真等我長大了，在回到家鄉，在看到舊友後，我就不覺得小時候很好了。因為我知道，這個家需要我來頂起來，因為我知道，就算歲月再長，也磨不掉我和好友的友誼。就以此杯，祝我們的成長，也祝此刻的相聚，更祝我們各自的父母身體健康。新的一年馬上就要來了，祝大家新春快樂，龍年大吉，新的一年裡有福又發。乾杯！” 　　“乾杯。” 　　“乾杯。” 　　馬隆起也舉起酒杯，喝了一半嗓子眼就像被什麼堵住，再也喝不下去了。今夜天色澄清，星星像是天空的眼睛，照亮了歸人的路途。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門口竟傳來自己兒子的聲音。 　　“爸！” 　　馬隆起連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確認一下自己是否眼花後，才不可置信的走上前。 　　“我回來了！” 　　馬隆起打量著麵前已好久不見的兒子，找書苑 www.ｚhａoshuyuaｎ．com 壓住了心中的激動，輕輕給他肩膀來上一拳，“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我寄信給張叔，讓張叔他們別聲張，想給你一個驚喜！” 　　馬隆起看向張勝，見他點點頭後，才苦笑的搖了搖頭。馬隆起的老婆這時也聽到了門口的聲音，從後廚裡跑了出來，待聽到自己兒子喊得一聲“媽”後，竟掉下眼淚來。 　　“大嫂，大過年的也不能掉眼淚啊！”張勝適時的打趣一嘴，接著摸摸自己的肚子，“你們一家人團聚可不能餓了我們這好幾家的肚子吧！” 　　馬隆起聞言大笑著招呼眾人入席，白二跟在眾人身後，走到馬隆起身前，將今日白天馬隆起塞給他的前重新還給了他。 　　“你這是乾嘛？” 　　白二抖了抖口袋，裡麵鼓鼓囊囊的都是銅板碰撞的聲音，“施家和李家的兒郎多給了我好多車費，我今年過年的錢有了，就想著先把借你的還了。” 　　“你真見外。”馬隆起重新將錢塞回白二手中，“今日我兒子回來了，我高興，這錢就當我給你的新春紅包了。別廢話，趕緊跟我喝酒去。” 　　白二拗不過馬隆起，被他一把拉入酒席中。今夜無風無月，空氣中帶著一絲雪後的清冷。家家戶戶都穿好了新衣，在門口燃點起了炮竹，將相聚的暖意布滿在人世間。 　　離別永遠是人間的永恒，可這永恒在相聚麵前便變得不值一提。我們留在人世間的記憶不多，可最難以忘懷的，還是與親人、好友相聚的時刻。在此，筆者也祝大家新春快樂，龍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