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西北風吹刮著戰旗,渾身冒著熱氣的馬匹不住地打著響鼻。天邊彤雲密布,先鋒部隊還未多往懸壁城的方向行進幾裡,大雪便落了下來。馬蹄踏在鬆軟的積雪上,發出類似樹枝被折斷的“吱嘎”聲,朱老板麵色凝重的凝視著西北方向,心中說不出的擔憂。 這是他所率領的騎兵隊,由駐守西都的剩餘一千名虎豹營加兩千西都守備隊組成,步兵部和炮兵隊則在錢大人的率領下遠遠地跟在身後。 “但願一切順利。”朱老板摸出懷中的玉墜,手指摩挲著上麵的佛頭,不停在心中祈禱。從白馬城返回西都後,他拿著莫爾格金的供詞極盡遊說之能也無法勸動錢大人出兵增援李曉,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地拿出了淳親王的“五蠹”印章才打消了錢大人心頭的顧慮。 生活就是這樣,在這人吃人的社會中摸爬滾打,誰也無法獨善其身。朱老板將玉墜重新放入懷中,轉手從腰包裡摸出一包紙煙,就在馬背上抽了起來。為了加快行軍速度,他們前部騎兵每人都帶了三四匹戰馬,像天可汗曾經率領的塞北人一樣,人歇馬不歇,一切吃喝拉撒都在馬上。 風吹起朱老板嘴邊的香煙,讓它的燃燒速度加快了一倍,朱老板隻吸了幾口便將香煙丟在地上。這時前方斥候來報,行軍路途上發現了幾名塞北人死屍,屍體周邊還有小部兵馬留下的宿營痕跡。 朱老板趕緊拍馬向前,這時雪還未大,昏暗的天色中依舊可以看見他們留下的火堆灰燼。灰燼旁邊,幾顆塞北人容貌的頭顱被馬刀貫穿在地,頭顱周邊零散分布著幾匹塞北馬的屍體。馬匹統一都是臀部中槍,倒地後再被人擊碎頭顱,看中彈口徑,是虎豹營士兵所佩戴的騎兵槍所致。 斥候將插在屍體口腔中的馬刀拔出,捧到朱老板麵前。朱老板接過馬刀,發現木製刀柄上有一個新刻的“曉”字,頓時明悟道:“此地距懸壁城還有多遠?” “回稟雲都尉大人,大約還有五十裡!” “五十裡。”朱老板看著逐漸昏暗的天色,心中默算著時間,隨後大聲對部下呼喊道:“命令部隊全速前進,務必於明日破曉前抵達懸壁城下,違者軍法處置!” 話剛說完,他將手中的馬刀遞給斥候,“拿著此刀和地上的頭顱,快去稟告給錢大人。就說懸壁城外已發現敵人蹤跡,李千戶正率軍反擊!” 斥候領命,將地上的頭顱收攏在布袋中,拿著馬刀翻身上馬。馬蹄飛快,向著隊伍後方疾馳而去。 鏡頭一轉,已是深夜。 戰火已將半座城點燃,屍體燒焦的臭味和沾上飛灰的白雪一同落下,讓這天地宛如一座修羅地獄。李曉倚在林字營的牛車後,從地上抓了一把積雪塗在滾燙的槍管上用來冷卻降溫,隨後一個點射擊斃一名想要靠前的塞北步兵。在他身後,虎豹營的傷兵和大部分林字營守軍已經撤退到了東城樓上了,隻有臼炮隊還忙著搬運較為沉重的炮筒,落在了最後。李曉和方啟朝的親兵們便為了掩護登城的臼炮隊,選擇了在林字營外阻擊敵軍。 巴特爾顯然並不著急,懸壁城的守軍雖然大勢已去,但現在還算一頭強壯的猛獸。好的獵手都要有耐心,要等獵物慢慢失血,失去所有反抗力量後,才會上前給予致命一擊。 獵手冷笑著觀察著疲於奔命的“獵物”們,他現在已將懸壁城當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便不會再讓自己手下的騎兵們奮力攻擊。他像守財奴一樣,細細觀賞著自己身旁這些強壯的塞北騎兵們。他們都是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兒郎,是像雄鷹一樣勇敢的男兒,這些人他要留到閃擊西都時才用,那裡才是他們收獲功名、女人和土地的地方。 林字營牛車旁的阻擊還在繼續,李曉和方啟朝利用地利之便,將步兵們分成三隊,組成一個能相互支援的三角火力點,給企圖上前的敵軍造成了重大的傷亡。屍體很快就在牛車外堆積成墻,巴特爾站在騎兵隊伍中間,目光陰鷙地目睹著這一切,手中令旗一揮,又一支步兵隊開始上前。 “李千戶,這樣不是辦法。”方啟朝給步兵槍重新裝填好子彈,僅僅射出兩發後,槍管就冒出了白煙,“我們的彈藥不多,況且……” “再等等。”李曉回頭觀察了還在登城的最後幾名臼炮手,“我們還有鬥誌,敵軍還未疲。” 方啟朝對著李曉默默地輕點了一下頭,他剛想探身反擊,沒想到新增援的敵軍步兵竟趁著他們火力減弱的空隙,從“人墻”一側迂回了過來。 “操!誰把他放進來的!”方啟朝趕緊拉動槍栓想要將其擊斃,手中的步槍卻在此刻卡了殼。眼見敵軍的火槍已經瞄向了自己,冷汗一下子濕透了方啟朝的後背。 火光如同天邊劃過的流星,在生與死之間留下絢爛的煙火。一聲槍聲怦然響在方啟朝身後,子彈將敵軍半個腦袋掀飛。方啟朝暗叫一聲好險,對著身後的虎豹營士兵亮出了大拇指。鐵顏也輕撣去額頭上的汗珠,對著方啟朝的回應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鮮血的腥氣重新開始在空氣中蔓延,龐瑯捏了一個雪團,用來冷敷自己被莫日根打腫的臉頰。空氣中突然增加的血腥味,惹得他重重的打了一個噴嚏,莫日根則在他身邊戲謔打趣,絲毫沒有先前的慌張。 龐瑯不敢對莫日根的話報以顏色,他緊盯著前方越死越多的塞北步兵,斜眼偷偷打量巴特爾的麵色,發現他沒有表露出絲毫惋惜之情。如果他對自己的手下都這樣無情,那對自己這名降將呢?想到此,龐瑯狠狠地打了一個冷戰,心中莫名開始懷念邱業起來。 恰在此刻,幾名塞北人將一名滿身血汙的男人從被焚毀的將軍營帳中拖出,帶到了巴特爾麵前。男人身著單衣,肩部中彈,現在正渾身顫抖,像隻小雞一樣癱倒在地。 巴特爾命令手下亮起火把,火光照亮男人的麵龐。龐瑯看清後倒吸一口冷氣,口中剛要吐出“邱將軍”三個字,便硬生生的憋下。莫日根看見來人後也覺得不可思議,他揪著邱業的頭發將他拖到巴特爾麵前,狠狠地在其背部來上一腳,“啟稟將軍,都怪這個中原人,差點毀了我們的大計。” 巴特爾並不言語,他揮手命令手下將邱業扶起,操著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話問道:“我這名部下被我寵壞了,他說邱將軍你差點壞了我的大計,邱將軍你怎麼看?” 邱業顯然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待他看清麵前此人不是李曉後,才注意到自己已經來到塞北人的隊伍之中。片刻回味巴特爾話中的意思後,他連忙跪下,對著巴特爾不停磕頭道:“還請巴特爾將軍明察,末將一直對將軍忠心耿耿,何來差點壞了將軍入城大計一說。肯定是有小人暗中作祟,想要離間我與將軍,讓將軍落得一個卸磨殺驢的壞名聲。” 巴特爾還在回味“小人”和“卸磨殺驢”的意思,莫日根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一把揪住邱業的衣領,將他半個人提起來,“要不是你沉迷酒色,怎能讓京城來的兵馬趁虛而入。要不是龐軍師提前跟我通報,恐怕不光你的山字營,連我等都要喪命!” “龐瑯?”邱業心中一驚,連忙看向莫日根身旁的龐瑯。龐瑯雖已變節,但他久居邱業之下,被邱業目光一瞪,腳步不由得發虛顫抖。 巴特爾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的目光逐漸變冷。邱業察覺到他目光不善,不等他開口詢問,率先涕泗橫流的哭喊道:“末將冤枉啊,還請將軍為我主持公道啊。將軍你大可問問莫日根大人,卑職是否與他約定好了子時打開城門,他是否要求末將在酒宴中灌醉李曉,這些末將都一一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緊接著,邱業將肩頭的槍傷亮給巴特爾看,“誰知道那個李曉天性狡猾,鼓動了林字營對我進行偷襲。我這槍傷就是在交戰的時候傷的,將軍你看看啊!” 巴特爾有些嫌棄的擺了擺手,他身旁的親兵會意,將邱業重新摁在地上。邱業此時也止住了哭聲,眼神不時打量巴特爾的麵色,腦中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他這槍傷其實是逃跑時被李曉所擊,要不是他裝死本事一流,加上李曉重心都放在殲滅火字營騎兵身上,恐怕自己也難逃一劫。 “李曉?”就在邱業沉思期間,巴特爾終於理清他話中的意思,口中輕吐出這個名字。 “就是那京城兵馬的頭頭,現在還率軍負隅反抗。”莫日根懂得成語不多,這一個剛好能用上! “我們塞北人講究勇氣,上天會根據我們的勇氣來評判我們的過錯!”巴特爾這時不說中原話了,隨軍的翻譯將他的話翻譯給邱業聽,“我不能讓我的騎兵們白死,他們的死去讓我很心疼。我本來能殺了你,但我是個仁慈的人。” 邱業越往下聽,心裡越沒底。他看著長街那一頭躺著的騎兵死屍們,心跳驟然加快,生怕它會在下一秒就從自己的胸膛迸出。 “讓上天決定你的過錯吧,如果你能活下去,那就是上天承認了你的勇氣。如果你不幸死去了,上天也會代我原諒了你的過錯。” 邱業還沒理清巴特爾的話中的意思,就被周邊騎兵摁住,強行將他扶到一匹受了槍傷的戰馬上。 “將軍,將軍,巴特爾將軍。” 巴特爾並不理會滿臉驚慌的邱業,莫日根接過騎兵遞來的繩子,纏住邱業的雙腳,將他緊緊的固定在馬鞍上。 “莫日根大人,這是做啥,莫日根大人。”見自己向巴特爾求饒無用,邱業將自己的話語轉向了莫日根。 莫日根指了一下林字營牛車旁的火力點,拍著邱業的大腿,一臉冷笑道:“沖過去,你沒死,上天就證明了你的勇氣,我便會原諒了你。” “別開玩笑,莫日根大人,巴特爾將軍。”邱業還在做最後的掙紮,“我肩膀受傷了,沒法騎馬沖鋒。” “沒事。”莫日根亮了亮手中第二根繩子,他讓騎兵拿住邱業的雙手,將它纏繞到他的手腕上,“還有它,它會助你沖鋒的。” “龐瑯,龐軍師,幫我求求情,我平日待你不薄。”邱業將目光轉向龐瑯,龐瑯連忙用衣袖遮住麵龐,“你這畜生,我平時那樣對你,你卻背叛我。” 莫日根受不了邱業的聒噪,將他徹底固定在馬背上後,便讓人蒙住戰馬的眼睛,他親自拿刀紮向馬臀。戰馬吃痛,直直的帶著邱業沖向林字營的火力點。隨著馬匹向前,邱業的叫罵聲伴隨著逐漸轉化成了哭腔,龐瑯將衣袖放下一角,看著他被子彈擊中,聽著他的哭腔被筋骨折斷的痛苦活生生壓斷。空氣中又有血腥味傳來,李曉等人的火力已弱,但還是將邱業座下的戰馬擊斃。邱業口吐著血沫,未受傷的手臂從繩子中掙脫出來,努力想推動壓在自己身上的戰馬屍體。巴特爾和莫日根的笑聲傳來,看來他的勇氣並沒有感動上天。既然如此,巴特爾也決定不在隱藏實力,他必須盡快吃掉還負隅頑抗的守軍,拿下懸壁城。 令旗一揮,等待許久的塞北騎兵們催動馬匹,朝著林字營外的火力點沖擊而去。邱業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塞北騎兵們從自己身上疾馳而過。他想喊叫,想抓住那些踏在自己身上的馬蹄,可渾身筋骨折斷的劇痛讓他陷入昏迷,死亡搶先一步將他攬住懷內。龐瑯看著逐漸變成泥土的邱業,望著他那攤不成樣子的血肉,忍不住嘔吐起來。 塞北騎兵們很快就通過了己方屍體所堆積的人墻,李曉等人已經打光了子彈,無法對其形成有效的火力壓製。他們興奮的將馬刀高舉,想要旋下敵人頭顱,看他們熱血飛騰時,東城樓上的臼炮手們果斷開炮。炮彈帶著他們的死亡率先潛入幽冥,硝煙彌漫間,遍地死屍。 “方啟朝,後撤!”李曉將手中已經報廢的步槍擲出,帶著士兵撤出臼炮的攻擊範圍,鐵顏趕緊牽著戰馬上前。 “打開城門!”李曉翻身上馬,方啟朝緊隨其後拉住戰馬韁繩。 “李千戶。” 李曉看著他的眼睛,從他手中接過城頭遞下來的步槍,“你率領林字營兵馬在城頭阻擊敵軍,我和虎豹營戰士將巴特爾引到城外。” “一切小心。”方啟朝也不再廢話,說完這一句後便帶領林字營登上城樓。先前他們斷後時,李曉便向他說明了他的作戰計劃。既然巴特爾將他手下的騎兵視若珍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那麼我們便將這珍寶擊碎。一個憤怒的獵手往往會失去理智,往往隻有這樣獵物才有方能爭得一線生機。 正如李曉所料,臼炮手突如其來的攻擊打亂了巴特爾心中的計劃,部下臨死前的慘叫燃點了血脈中的憤怒。他令旗一揮,就要率領其餘塞北騎兵吞掉這股膽敢冒犯自己的敵軍,卻被龐瑯拉住衣衫。 “將軍小心,這李曉天性狡詐,不要貿然追擊。” 巴特爾聞言手中一滯,他剛想回味一下龐瑯話中的意思,就被莫日根的喊叫聲打斷。 “將軍快看,那李曉打開了城門想逃走。” “全軍聽令,誰給我抓住此人,我賞給他兩斤黃金。”巴特爾的馬鞭對著李曉的背影一指,他手下的騎馬因為最後一句話徹底陷入瘋狂。 “將軍。”龐瑯還敢阻止,卻被巴特爾的馬鞭活活抽斷。 “我們塞北人不像你們中原人一樣軟弱。”巴特爾命令部下豎起大纛,隨後對著莫日根說道:“你率領步兵給我殲滅城樓上的敵軍,我帶騎兵前去追擊。若是我回來,看見城頭還有一名敵軍的話,唯你是問。” 莫日根領命,巴特爾看著李曉遠去的背影目光如火。等到大纛沖破林字營外的牛車陣後,方啟朝默契地命令城樓上的守軍停止射擊,讓他們沖破防守。遠方的李曉回身眺望到懸壁城東城門口揚起的大片灰塵,再看著身旁麵色堅毅的虎豹營士兵們,深呼吸一口氣,微笑得對著他們說道:“與爾同生共死,是我一生所榮!” “我等也願隨千戶,奮勇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