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治五年十月,晉州 前幾日氣溫忽降,城中落滿飛雪,今日又忽而轉暖,陰雨連綿。天空始終不願放晴,十月的寒風從極北的冰川處襲來,砭人肌膚。 仆人在傍晚時分就將燒好的木炭放入火爐之內,讓小小的書房內始終溫暖如春。章士誠品著香茗坐在了上首,他的胞弟章士詮則吃著鹵牛肉坐在了下首。 熏香緩緩地在房內燃燒,幾支碩大的紅燭照亮了書案上擺放的晉州地圖。章士誠手拿紅筆,眉頭緊皺著在地圖上勾勒敵我兩方的位置。雖然近日楊如嶽一直選擇按兵不動,可他手下的軍隊已經悄無聲息的拔掉了章士誠在晉州城外設立的幾個據點。晉州城現在已經成了一座孤城。 雨在窗外越下越大,寒氣不時通過窗欞襲入屋內。章士誠感覺身上有些發冷,緊了緊披著的皮襖,抬眼正好看到還在大吃大喝的章士詮,內心不免有些惱怒。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吃個不停。” 章士詮假裝沒有聽到章士誠的聲音,他抓緊將盤中最後一塊鹵牛肉吃完,用香茗漱完口後,才在章士誠第二次責備聲冒出口前,辯解道:“民以食為天。” 章士誠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從小他這個弟弟就是個混混,向來不服從他的管教。現在大了,更是不得了。 “你平時吃歸吃,我不會責備你,可現在情況緊急,你也得學會……” “得了得了,別說了。”章士詮連忙揮手打斷,“大哥,你一教育我就像個話癆,一點都沒君子的風範。” “哪個混賬教你這麼跟我說話的。”章士誠一拍桌子,看來真的為章士詮的話動了氣。 “行了,大哥,我錯了。”章士詮趕緊雙手合十,“我跟你道歉。不過不是我不體貼你,也不是不緊張,是我們根本沒有必要緊張。” “此話怎講?” 章士詮聞言從懷中掏出一封鑲著火漆的牛皮信,輕佻得扔給章士誠。章士誠一臉狐疑的接過,發現火漆上的圖案是一個口咬著長矛的虎頭,心中暗驚,“是虎槍營”,隨即看向章士詮。 章士詮對著章士誠點點,“淳親王此次出征津海,雖說兩宮太後隻讓五軍營和火神營隨行,可也暗中安排了一些虎槍營的騎兵當作他的隨身護衛。” 章士誠聽完章士詮的話,不露麵色,打開火漆,展開信紙,入目隻有六個字:“賊首戰敗於王”。 “淳親王第一場仗勝了。”章士誠將信遞給章士詮,他麵色陰沉,不知在心裡想著什麼。 “這個我今日白天就知道了。”章士詮接過書信,同時從懷裡摸出另一封帶有火漆的書信。章士誠認得火漆上麵的圖案,是九大營中哨探營的。 “這麼說,津海之圍可解了?” 章士詮點點頭,他將兩封書信都丟入火爐中,看著它們燃燒殆盡,“津海之圍解了,我們這也就解了。楊如嶽是個聰明人,不會浪費手中的士兵去爭這無用的功勞。他的重點還是放在棠邑裡麵那位。” “賊子鬩墻,本該是我朝之幸。隻是我擔心淳親王那邊,一旦讓他知道間諜一事,恐怕不會輕易收場。” “我倒是覺得此次淳親王不會如此做。” “你有何見解?”章士誠看向自己的弟弟,想聽聽他的看法。 “前幾日,我從那位嶽公公口中探聽到,此次跟淳親王出征津海的除了塞北諸王外,還有一位宗室王親。” “宗室王親?”章士誠快速在腦中思考著能與這四個字對應上的人,片刻後無果的搖了搖頭。 見章士誠猜不出來,章士詮也決定不再繼續賣關子,“道武帝之孫,隱郡王之子。” “什麼?”章士誠一驚,茶杯差點從手中滑落。道武帝一生共有六子,其中三子早夭,當年能爭大寶的隻剩下元成帝、淳親王和隱郡王三人。雖說元成帝最終榮登皇位,可隱郡王仍舊野心不死,在朝中籠絡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妄圖顛覆朝政,最後不得不逼得元成帝下令誅殺。還是淳親王求情,為其留下一絲血脈,他的謚號也從“戾”改為了“隱”。 “明年當今聖上就滿15歲了,按照祖製便該大婚親政。據我所知,兩宮太後就為這皇後人選暗中相鬥了多次。雖說最後東太後棋高一著,可西太後畢竟是聖上親母,想來日後還要有一番文章要做。淳親王隻有兩女,這未來的皇嗣之爭本與他無關,可他畢竟是道武帝親子,又與隱郡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此次他帶著鎮國公出征津海,怎能不讓兩宮太後浮想聯翩。” 章士誠看了一眼說得眉飛色舞的章士詮,喝了一口杯中的香茗,“你與淳親王一樣,都太聰明了,可聰明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你知道為什麼嗎?” 章士詮沒想到章士誠會突然這麼問,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因為你們的野心太大了,想要的太多了。覺得自己可以仗著聰明便能規避所有風險,可你們忘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句話。” “大哥……” “你先別插嘴。”章士誠連忙打斷章士詮的話頭,“我就問你,虎槍營和哨探營都是皇帝親軍,是你能碰的的嗎?別人能賣給你消息,就不會把你的消息也賣給別人?朝廷現在器重我們不是因為無人可用,是先皇暴斃後,各派係仍相互爭鬥無暇他顧,可朝廷又不能讓叛軍繼續做大,所以不得不用我們。”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 “結硬寨,打呆仗。不管他外來風雨多大,我自堅如磐石。” 章士詮仔細回味著章士誠的話,點點頭道:“受教了。” 章士誠滿意的摸了摸了頜下的胡須,“你比我聰明,我就是個愚笨的人。小時候背書,你一遍就背熟的文章,我得背一晚上。可愚笨也有愚笨的好處,我就比你們這些聰明的有耐心。我不會求成一時之功,但我可以慢慢來,慢慢的積蓄力量,成就一世之功。” “大哥,莫非你是想……” 章士誠連忙讓章士詮收聲,“此事隻可看天意,已不能人為!” 章士詮會意的點點頭,隨即他目光轉向窗外,“我觀那楊如嶽恐怕和你我想法是一致的,敵不能不除,也不能盡除。以敵養已,方為穩妥之法。” “你這麼想就對了。如今國家疲敝,群狼環伺,可我觀這西洋諸國和西北之亂,對於朝廷來說都是癬疥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還是拜神教一眾賊人。淳親王一旦解了津海之圍,軍威一隆,兩宮太後定不會坐視不理。等到那時候遍觀朝臣,也就你我等數人才能堪當此任。” “那我應當再給士詢寄封家書,讓他在家鄉多募些鄉勇!” “此事小心點去辦,不要讓京城的探子察覺到異常。”見到章士詮點頭後,章士誠搖了搖麵前的鈴鐺,一直守在書房外的親信聞聲推門走了進來,“吩咐廚房,送兩碗參雞湯過來。” 親信領命剛要退下,又被章士誠喊住,“多做一碗,送到嶽公公那裡去。” 章士詮憋著笑等到親信走遠後,才對章士誠說:“若是那嶽公公知道你送他的玉佩是個禍患,不知這雞湯還能否喝的下去。” 章士誠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接著又端著地圖鉆研起來。章士詮沒有打擾,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房梁上那結網的蜘蛛,像是要看看這初冬時節是否還有會飛蛾落於網上。 同一時間,當青山綠水在地圖上走盡,莽莽的沙漠便映入眼簾。這裡遠比書上描述的還要苦寒,剛到十月,便有數萬牲畜齊齊地倒斃在風雪中。牧民們將僅剩的牛羊趕到山穀避風的位置,用蒼老的麵龐眺望著山穀深處那座金碧輝煌的大帳,幻想著那裡的暖風和妖艷的舞女能出現在今夜的睡夢中。 還未到傍晚,古木白便有些微醺了。最近他愛上了一個遊戲,經常讓他的舞女們扭動著腰肢,把胸貼在自己的臉上,沿著脖子傾倒美酒。他愛著這飽含女人體香的飲法,就像餓狼渴求鮮血一般,欲罷不能。 風呼嘯著吹刮著“金帳”厚實的生牛皮,帳外不時傳來他手下兵勇巡邏的腳步聲。這是他冬日避風的宿地,也是大白國的政治中心。 再飲完一杯後,他有些忘情的親吻了一下舞女白皙的肌膚,舞女的大腿被他手掌摩挲得有些發熱,舞女也知趣地褪下衣衫。還未等下一杯酒開飲,大帳外忽然傳來鼓聲,緊接著響起老將朵奔蔑兒乾求見的聲音。 “進來。”古木白戀戀不舍的將懷中的舞女推到一旁,舞女手捧著衣衫癱坐在一旁。一陣風雪過後,帳中多了個鐵青色麵孔的老人,他頭上的白發就跟帳外的積雪一般深厚。 “朵奔蔑兒乾叩見伯克大人。” “請起。”古木白用了一個手勢,吩咐身邊的舞女倒酒。舞女不敢違抗他的命令,隻好用胳膊夾住胸前的褻衣,緩步走到朵奔蔑兒乾麵前。 “不知何事能引得你這老家夥親自冒雪前來。”見舞女已給朵奔蔑兒乾倒滿了酒,古木白開始打趣道。 朵奔蔑兒乾聞言也並不生氣,他從少年時期便在古木白父親的帳下為奴。也是老主公慧眼識珠,將他從一眾奴隸中提拔出來,破格為將。他算作古木白的家臣,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老人,更是他無比信任的親信。 “我這剛接到兩封書信,一封是巴特爾的,一封是東道諸王青格爾泰的。” “我還以為是玉素克的呢。”古木白喝了一口杯中酒,語氣中竟帶有一絲遺憾,“你說給我聽聽。” 朵奔蔑兒乾展開書信,巴特爾那封大致隻是匯報了一下最近的情況,信中另外多提了一嘴懸壁城守將邱業的傲慢。青格爾泰那封倒是勾起了古木白的興趣,說邘朝拜神教的北伐軍已攻到了津海城下,兩宮太後急令他們塞北諸王也要出兵征討。 “既然邘朝內憂外患,巴特爾此行應該會有所獲。” 聽著古木白的話,朵奔蔑兒乾倒是難得的搖了搖頭,“我們雖然掌握了西疆西部幾座大城,可距離中土還是太過遙遠,這幾封信都是兩個月前所發,如今什麼局麵我們還一無所知。” 古木白把頭縮進金座內,用手指輕敲著麵前的酒案,忽然問出了一句:“玉素克那邊的羅斯人走掉了?” “大雪封山,探子沒有及時回報,但我觀那些羅斯人應該還在他帳中。” 古木白也贊同的點點頭,“老家夥,你覺得羅斯人的本性如何。” “像狼一樣貪婪,像狗一樣短視。” “像狼一樣貪婪,像狗一樣短視。”古木白咀嚼這番話,“我記得我父親曾教導過我,教訓狼時要用馬刀,教育狗時要用皮鞭。老家夥,我們的馬刀銹了嗎?” 朵奔蔑兒乾一下子明白了古木白的意思,他挑了挑眉,用他鐵青色的麵龐看向這位金座上的年輕人,“馬刀若是常用又怎會銹蝕。” 古木白滿意地點了點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過除了玉素克,我最放心不下倒是那位諸王之長。” “伯克大人是懷疑他也與羅斯人有染。” “今年夏天,我們的斥候就回報說,經常發現混有羅斯人的商隊通過西都進入東部草原。我和青格爾泰一樣,身上都流著天可汗的血。他怎麼想的,我比其他人更清楚。我聽說自從那個小皇帝登基以來,就多次想下令瓜分他的草場和奴隸。他比我們更加痛恨朝廷。” “那我們要是聯合他一起攻占中原呢?” “想也別想。”古木白像是無奈的揮了揮手,“若是我們天可汗的後裔真能團結一心,又豈會落得今日這個局麵?你看那玉素克肯願和我一心嗎,我先前待他真如國主,他待我是真如仇敵。我們要是率軍到達東部草原,你信不信第一個抽刀砍向我們的便是那青格爾泰。” 朵奔蔑兒乾聽完陷入良久的沉默,他板著手指,計算著巴特爾的行軍日數,“想來巴特爾也快到懸壁城了,希望他一切順利。” 古木白對著朵奔蔑兒乾舉杯,“不順利也無妨,大不了等到開春我親自率軍走一趟。不過目前最重要的還是玉素克帳內的那些羅斯人,既然他們像狼一樣貪婪,那我們就要狠狠地打掉狼的牙齒,讓他們知道誰才是大白國真正的主人。” 朵奔蔑兒乾手捂左胸,站起身來,“帳外兩萬兒郎就等伯克大人一聲令下!” “兩萬火槍騎兵,父親在時,我們若能有如此兵馬,他也不會慘死在朝廷之手。” 古木白將金杯擲於地下,聽著簾外的飛雪,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