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陽烤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在地麵積成好幾麵小湖泊,林字營的士兵們將傷員安頓好後,把折了腿的戰馬一一宰殺。眾人便在城中一處較為乾凈的場所,就地烤起馬肉來。 巴特爾的軍隊撤退倉促,隻潦草的在城中放了一把火。林字營的士兵檢查下來,西門的城樓城墻並未有過多損毀,倒是幾座兵營和存放物資的庫房損毀嚴重。方啟朝麵對已是殘壁斷垣的軍營和滿城的傷兵,頓覺困頓交加,不知如何麵對接下來即將到來的寒冬。 朱老板遞給李曉一塊烤好的馬肉,李曉放在碗中,端到方啟朝麵前,凝視著他所看向的方位,緩緩開口道:“我跟錢大人商量過了,在新的部隊到來之前,西都的火炮隊和步兵們會駐紮在懸壁城,幫你鞏固城防。” “謝謝李千戶。”方啟朝對李曉鞠了一躬,並沒有接過他碗中的馬肉,語氣依然沉重的說道:“我軍此次戰役雖說大獲全勝,可營帳被焚,士兵多傷,眼看現在已經入冬了,我怕……” “我們撤走之前除了必備的口糧,剩下的糧草和醫藥都會留給你們。”李曉將馬肉用刀叉起,遞給方啟朝,“錢大人已經下令,回到西都後,便會命令增援部隊攜帶糧草以及醫藥快速趕往懸壁城。這一仗你們辛苦了,但我還請你們再堅持一些時日。” “那我這裡便替城中士兵先謝過李千戶了。”方啟朝再拜,這次他終於拿起了馬肉,開始大口吃了起來。 錢大人也從西城門走了過來,他用袖子遮住口鼻,難以忍受積雪融化後死屍發出的腐臭味。他快步的跳過路麵積水的地方,找了一個較為乾凈的地方站定,用背陰麵的積雪擦乾了靴子上沾染的汙漬。朱老板端著一塊烤好的馬肉走到他麵前,他並未伸手去接。 “李千戶。”錢大人看著李曉和方啟朝周遭成片的“汙水”,不想在抬腳走過去,招招手示意讓李曉走過來。 “錢大人。”李曉抱拳鞠了一躬,這是從相遇開始,錢大人第一次喊自己“千戶”,想是從士兵口中知道了自己另一層身份。想來也是,虎豹營作為京師九大營中的騎兵主力,這個“千戶”可比騎都尉的官職更高。 “我先前視察了一下西城樓,發現虎豹營等眾位弟兄斃敵良多。我這邊還得請李千戶做一張表出來,我好匯報給朝廷,為各位請功。”錢大人撫著胡須,笑瞇瞇的對李曉開口道,他特意在“弟兄”和“請功”二字上加重了語調,好拉近跟李曉的關係。 “那下官這邊就先謝過錢大人了。”李曉又是一躬,他身旁的朱老板也是滿心歡喜的對錢大人做了同樣的動作。錢大人連忙將李曉扶起,口中熱烈,不停說著都是同朝為官,不必如此拘禮一類的話。李曉見狀,也順著這個由頭,繼續開口說道:“錢大人方才視察過城樓,也知道此戰我方雖勝,可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如今懸壁城中守軍士氣疲憊,糧草囷乏,不知錢大人可否能將‘駝隊’和步兵暫時安置在懸壁城,以協助‘林字營’穩固城防,防止塞北人去而復返。” 錢大人聽了李曉的話,眉頭微皺,“李千戶所慮本官已然了解,隻是‘駝隊’和西都步兵乃為防備西都之關鍵,長期駐紮在懸壁城內,恐對西都不利。” “大人思慮周全,下官屬實欽佩。”見錢大人如此講,李曉也不得不違心地講起官場裡的客套話了,“據下官今日所察,目前邊塞走廊中多有古木白斥候小隊,可他們人數過少,又缺衣少糧。如今‘首腦’被破,也隻是癬疥之疾。懸壁城地處要沖,若是敵軍去而復返,無有西都精兵作陣,恐釀大患。況且淳親王遣我前往西都時,曾許我‘便宜行事’一權。若是西都有難,我也願率虎豹營眾位將士為大人肝腦塗地。” 錢大人心中本有計量,現聽到李曉“願率虎豹營眾位將士為大人肝腦塗地”一句更是喜上眉梢。李曉剛剛說完,他便親切地拉住李曉的雙手,用一種敦厚長者的口吻說道:“李千戶言重了,我等皆為朝廷效力,定當盡力。本官就按李千戶所言,命令‘駝隊’與步兵暫時留守在懸壁城,協助方軍校鞏固城防。” “那我這,就先謝過錢大人了。”李曉俯身在拜。這次錢大人沒有將他扶起,反而靜靜的看著李曉的顱頂,心道終究是將你和這虎豹營拉上了我的大船。方啟朝聽到錢大人突然喊自己,剛想往這邊踱步,便被錢大人用眼神一瞪,連忙將腳步收回。 “李千戶,你觀這方軍校統帥能力如何?”錢大人看著頗為機靈的方啟朝,滿意地笑了笑。 “若遇良人,假以時日可成將才。”這句話倒是李曉的肺腑之言,雖說此戰中林字營裡的士兵多次發生“畏戰不進”的舉動,但跟朝廷大多數守軍相比,已屬悍勇。此刻李曉方才明白淳親王不惜頂著巨大壓力,不顧朝野上下反對,非要改革“禁軍”的苦心。若沒有“九大營”這一支“敢打仗,能打仗”的軍隊握在手中,就算天神親至,也不能扶大廈之將傾。想到此,李曉發出一聲輕嘆,回頭望向了仍在鐵顏屍體旁吊唁的虎豹營眾位將士們,心中暗道一聲辛苦了。 錢大人聽完李曉的話,撫著胡須,更加欣賞地打量起方啟朝來。李曉那話留了半句,“若遇良人”是說給錢大人聽到。既然古人就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那錢大人今日便願做這名伯樂。如此,不光能收獲一名“將才”,也可與李曉拉近關係,等到日後更能在仕途上得到淳親王的支援。這筆買賣,怎麼樣都不賠。想通這一點,他滿麵紅光的讓手下親衛將西都炮兵和步兵守備軍校喊來,自己則親切的踏著積水,走到方啟朝麵前。 “大人。”還沒等錢大人近前,方啟朝率先抱拳鞠躬起來。 “起來吧。”錢大人也彎腰將方啟朝扶起,隨即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贊賞道:“真壯實。昨夜一戰,辛苦了。” “為朝廷效力,是卑職的本分。”聽到錢大人這麼說,一股暖流忽然湧上方啟朝的心頭。他眼眶微紅,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好,好,好。”錢大人連說三個“好”字,等到西都炮兵和步兵守備軍校都到來後,他當眾宣布了任命方啟朝為懸壁城守備將軍和要讓兩軍暫時留守懸壁城的命令後。方啟朝聽到後,不顧地麵臟汙,納頭便拜。錢大人將其扶起後,他偷偷向李曉點點頭了,以示感謝。李曉也點頭回應。 朱老板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趁錢大人在宣布命令之際,輕聲走到李曉身邊,嗡聲說:“大哥,我們真要和這錢大人綁在一條船上?我觀這人,不太坦蕩。” “浸身官場之人,少有坦蕩之輩。我們不這麼做,懸壁城之危便去不了根本。一旦巴特爾真的去而復返,那我們所做的就前功盡棄了。我不敢打這個賭。況且現在懸壁城中守軍士氣衰竭,若沒西都守軍協助城防,恐起嘩變。” “隻是讓這‘小人’得誌了。” 李曉知道朱老板口中所說的“小人”指誰,他不動聲色,用一種敦敦教誨的語氣說道:“若能為我們所用,助我們成事,‘君子’與‘小人’便無分別。” 朱老板聞言點點頭,李曉手撫著“孤夜”的刀柄,繼續說道:“等我們回到西都,你立馬修書兩封,找兩個可靠的人,分別遞給淳親王和之問。” “那要發往津海嗎?” “發往京城吧。我們這距離津海遙遠,縱使八百裡加急也要半個多月才能到。拜神教北伐雖聲勢浩大,但孤軍深入,並不長久。想是我們書信還未到,津海之圍便解了。” “嗯。”朱老板嘴中迸出一個單音節,隨後感嘆道:“此戰雖勝,可我軍也損失慘重,真是不易。” “難的還在後頭呢。”李曉活動了一下脖子。他頭盔上曾中過一彈,雖說未傷及皮肉,可也讓他頸部肌肉受了一些拉傷,“現在邊塞走廊中還有古木白的數支斥候隊在,我們想要將他們一一拔起,便必須讓西都牽頭,向兵部索要兵額。白馬城一事,如今還歷歷在目。” “我就知道你還忘不了白馬城裡的那位小娘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朱老板突然的一句話,讓李曉反應不及。 “去你的。” 罵聲和腿腳同時彈起,李曉飛起一腳,將朱老板踹翻在地。錢大人聞聲回頭,錯愕的看著兩人。朱老板扶著腰艱難地從地麵爬起,訕笑著對著眾人說請勿見怪,緊跟著追李曉背影而去。 李曉鐵青著麵龐負手走到虎豹營士兵麵前,虎豹營士兵看見長官的麵色不善,紛紛地為他亮出一條通道。他走到鐵顏的屍體麵前,俯下身來,拍了拍還在哭泣的鐵牙,輕聲說道:“去吃點東西吧,別餓壞了身子。我也想問你一句,你哥哥是為我而死,我無以為報,我沒什麼能給你的,但有我一份,也就有你一份。從今以後你便跟在我身旁,當我的親衛可好?” 鐵牙抬起腦袋,看了看李曉,又俯身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右手攥緊成拳,拍向自己的左胸,“願為千戶效力。” “我等也願為千戶效力。”眾多虎豹營將士跟著鐵牙的話喊道。 李曉沒有回話,他長吐一口氣,像是要把胸中最後一點悲傷吐凈。他重新從眾人中走出,一行晚歸南方的秋雁飛到懸壁城上方。雁鳴陣陣,像在與故土離別。李曉手撫著“孤夜”刀柄,思慮也跟著雁群回到了故鄉。那從少年時期就一直流淌在記憶中的金西河,也會在未來一直奔流不停。 “大哥,你等等我。”朱老板的聲音從李曉腦海響起。李曉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出汗的朱老板,又想起了他先前的那番話,有些惱怒地決定今日一天都不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