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2輪月(1 / 1)

獅心國 林曦遠 5844 字 2024-03-17

黃治五年十月,津海   深夜的月光不分顏色,隻是淡淡地繪出地形的輪廓。它把大地蓋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達一夜之久。在這個像是用鉛鑄出來的世界裡,除了有時像個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樹林上的風以外,就沒有什麼在動。除了光禿禿的土地的氣味就沒有什麼是活著,這樣的世界就是陰祟者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因為這與他們的靈魂世界相似。   塔馬察捏著一個銀質的小酒壺,小心避開巡夜的士兵,躲在營帳後的牛車旁。他見四下無人,喝了一口驅寒的酒水,對著月光開始學起了狗吠。吠聲像投入湖泊中的一顆小石子,快速地在安靜的夜空下傳播開來。塔馬察不敢多叫,怕引來巡夜的士兵。深秋的夜風侵襲著他的手腳,他隻好躲在牛車後一邊喝酒一邊往手掌中間哈氣。還好,在他吠聲停止一刻鐘後,寂寥的夜空下也傳來了同樣的幾聲狗吠。   聽見同謀者發出安全的信號,塔馬察抖動已經落霜的皮襖,慢慢從牛車後探出身子來。暗處,兩個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看見月光中顯露出塔馬察的身影後,也在月光下亮出麵龐來。   他們中的一個額頭廣闊,寬腮方臉,通紅的酒糟鼻下長滿了黑色的胡須;另一位則長得與康斯坦斯有些相似,隻是頭頂多了一些頭發,顯得顱頂沒那麼稀疏。他們都身穿齊膝的黑長靴,踏在落霜的地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塔馬察那顏。”那名方臉的西洋人話還沒說完,就被塔馬察趕緊拉到牛車後。不多時,一隊巡邏的士兵剛好經過他們藏身的營帳前,小隊長拿著火把簡單四下打量了一下,見這裡沒有“野狗”的蹤跡,便帶隊離去了。   “好險。”塔馬察緊捂著狂跳的胸膛,倚在牛車上,長舒了一口氣。那名方臉的西洋人見狀,朝著他的同伴使了一個眼色。他的同伴明了,手提了腰間懸掛的腰刀走出牛車外,為二人望風起來。   “塔馬察那顏。”那名方臉的西洋人再次開口。   “您不用客氣,德米特裡上校。”這兩人都是隱藏在塞北騎兵中的羅斯帝國軍官,塔馬察對他們的態度較為尊敬,“不知您深夜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德米特裡抽動了一下鼻子,聞到了塔馬察腰間小酒壺散發出來的酒香。塔馬察知道這些羅斯人無酒不歡,便把腰間的小酒壺解下,遞給德米特裡。德米特裡接過,痛快的喝了幾大口,隨後喊了一聲“伊萬”,便將小酒壺扔到他那名同伴的手裡。   “塞北的酒,夠烈。”德米特裡滿意的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塔馬察則麵無表情的等他接下來的話語。過完酒癮後,德米特裡對著塔馬察繼續說道:“不知那顏是否知道,那些格魯蘭人來到津海是為了什麼?”   德米特裡的塞北話說得並不怎麼熟練,說長句子便發音模糊。塔馬察在腦中想了一會,才明白他話中意思,隨即回復道:“可能是跟淳王爺有生意往來。”   塔馬察這麼猜測,也是源於宴會上淳親王那個“五十萬兩”賭注。雖然淳親王貴為邘朝一等親王,可不啟用國庫的前提下,他本人的俸祿也很難一下子能五十萬兩現銀。   聽到塔馬察的回答,德米特裡摸著下巴沉思起來。片刻後,他重新抬頭,對塔馬察說道:“那顏您可知淳親王要跟格魯蘭人做什麼生意嗎?”見塔馬察對他搖搖頭後,德米特裡不死心的又問青格爾泰知道此事嗎。塔馬察聞言還是搖了搖頭。   “不過,你也不必多慮。津海一戰結束後,淳親王會帶我進京,到時候你跟伊萬中校也和我一起前去。”塔馬察拍了拍德米特裡的肩膀,示意讓他放鬆下來。在羅斯人提供的火槍送到部落前,他可不敢得罪這兩人。   “那好吧。”德米特裡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又接到伊萬扔回來的酒壺,邊喝邊斜眼打量麵前的塔馬察。羅斯帝國在很早之前就想培植草原上的塞北勢力,希望借他們的馬刀削弱邘朝的力量,好滿足他們瓜分邘朝土地的貪欲。西北的古木白這兩年有些不太聽話,他們重新扶植的玉素克又太軟弱,所以他們將目光放在了東部諸王身上。青格爾泰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本身就跟朝廷有矛盾,朝廷也就早就分割他的草場。可通過這些時日的接觸,德米特裡敏銳的感知到,青格爾泰這隻雄鷹已經老了,他的爪子已經不再銳利了,而他身前的塔馬察更有雄心,內心也更加充滿野望。   “塔馬察那顏。”德米特裡又喊出了塔馬察的名字,這次他準備跟塔馬察分享一則情報,“我們今日白天,在津海戰役結束後,親眼看到兩名未張龍旗的騎兵未亮令牌便快馬往邘朝的京城方向去了。”   德米特裡這番話說的似是而非,塔馬察在心中回味了一番,才了解他話中的意思。既然有兩名騎兵在津海戰役結束後便快馬往京城而去,那一定是去傳送捷報。可未打龍旗也未亮令牌,說明這兩名騎兵不是淳親王特派前去的。塔馬察是個聰慧的人,這一點想通,便推演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德米特裡上校,你是說這朝中也有人對淳親王頗為忌憚。”塔馬察話未說全,但他心裡清楚朝中對淳親王忌憚的人是誰。   德米特裡聽見塔馬察的話,滿意的點點頭。這時在望風的伊萬聽見不遠處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傳來,對著德米特裡低聲喊了一句他的昵稱“米嘉”。德米特裡會意,簡單跟塔馬察拜別後,留下一句,“塔馬察那顏,我個人覺得你是比青格爾泰王爺更雄健的飛鷹,理應比他飛得更好,爪牙也該比他更為鋒利。”   這句話德米特裡倒是表述得很清晰,塔馬察留下一句“日後細聊”後,便匆匆向兩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營帳兩端沙沙的腳步聲像是掘地的鼴鼠,在清晰的月光下探出嬌小的腦袋,好似要吸收月華,幻化為狼。   ……   深夜的將軍營帳後帳一燈如豆,鄭大人坐在淳親王麵前為他靜靜研著墨。淳親王展開一張專供皇室使用的瓷青紙,用狼毫筆輕輕蘸了一點墨,開始為兩宮太後書寫捷報起來。   兩人誰都沒有言語,房間內隻有毛筆輕劃過紙張的聲音。片刻後,淳親王將紙張捏起,輕輕吹乾上麵的墨跡,將它遞到鄭大人麵前。   “之問,你看看。”   鄭大人笑著接過紙張,閱讀著上麵的文字,隻見淳親王寫道:“黃治五年秋,賊兵犯境,承聖上隆恩及兩宮太後聖眷,臣弟頓兵甲、蓄府庫,以治攻亂,以正攻邪,以順攻逆。幸哉上天庇佑,破敵於津海城外。此戰雖勝,可臣弟亦觀我朝軍備之鬆備,士民之疲敝也。隻九大營一軍,可保一隅,不可保其全境也。今有格魯蘭人來朝,臣弟欲與其共商軍備買備一事,取師夷長技以製夷之策。臣弟不日將率眾返京,亦攜格魯蘭人少將軍官康斯坦斯,王室歐文等人。還望聖上多加思慮,不往前恥,以振興吾邦為重!切記,切記,切記!”   鄭大人閱讀完後,將信放回到淳親王麵前,整個人望著燈火一言不發。   “如何?”淳親王笑著端起麵前的茶水,喝了一口。   “王爺以國事為重,本是好心,可下臣隻怕這封信送不到皇上手中。”鄭大人麵色有些凝重,這封信最後一句話,淳親王已經不是以一個臣子的口氣所寫。縱使如今黃治帝尚且年幼,日常也頗為親近他這位皇叔,可他的生母西宮太後生性貪戀權勢,已多次在朝中明裡暗裡打壓政敵。她見淳親王如此言語,必會惱怒,想到此,鄭大人臉上又浮現出一股擔憂之色。   淳親王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放下書信,嘆了一口氣,有些疲憊的說道:“石雲水‘檄文’裡有句話說得不錯,如今朝政腐敗,百官結黨營私,普天之下,唯苦百姓。孤身為宣宗之子,湣思又是孤親侄,我無男嗣,敏文又是罪人之後。孤對敏思豈有不愛惜、不疼惜之情?可敏思畢竟貴為皇帝,得君之權,使君之力,便要擔君之責。現今國家雖是群狼環伺之局,可內裡並未病入膏肓,不使重藥,如何去病。”   鄭大人覺察到淳親王在說到自己“無男嗣”和“敏文罪人之後”時眼神明顯黯淡了一下,也知道他話語中的湣思又為何人。金湣思是當今皇上——黃治帝的名諱,在他登基之前,原叫金敏思,後依祖製,將常用字“敏”字改為生僻字“湣”。   見鄭大人沒有接話,淳親王笑著揮了揮手,“盡人事,知天命吧。人力有窮,天意無窮,一輩能做好一輩的事就很好了。”   鄭大人聽出淳親王話語中的無奈之意,他站起身來,長揖到底,“無論前路如何,下臣願為王爺鞍前馬後。”   淳親王笑著讓他起身,“有你,有李曉,有啟明等人為我東奔西走,我心可安。”這句話中,淳親王故意將常稱的“孤”換成“我”字,以示親近。隨後,他又像想起了什麼,問道:“薛照最近如何?”   “他啊。”鄭大人笑著摸了摸鼻子,“最近一些事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正慢慢適應呢。”   淳親王聞言笑了出來,“既然李曉能讓你帶他去京城,便是想讓他多思多感。人不能不讀書,也不能死讀書,前朝大儒就說過‘行知合一’這句話。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乾坤雖大,也有憐惜草木之情。人嘛,生來就是塵世一肉體凡胎,可不入人間又怎成人事。”   鄭大人不知道淳親王這番話是對他說的還是對薛照說的,他又是長揖到底,“學生此番受教了。”   “李曉來信和我說過,薛照秉性純良,能解常人不能解之苦。這話我得先記在心裡,得日後觀摩下在做判斷。”淳親王說完這番話後,便揮揮手示意鄭大人可以退下了。鄭大人倒退到門口,剛準備踏出,就被淳親王喊住。   “你讓啟明近日多派遣一些巡夜士兵,重點關注格魯蘭人和塞北人的營帳。”   “諾!”鄭大人輕聲回話,退到營帳外漆黑的甬道之中。走遠後,他默默回望將軍營帳,那一點燈火還在帳篷內搖晃。片刻後,他也輕嘆了一口氣,抬頭仰望著今夜的月亮,“大哥,希望你沒看走眼!”   ……   黃治五年十月,京師   夜已深,月光如銀,細霧如織。   廢園處,草木成荒,軟跟皮鞋落在園中小樓被蟲蛀滿空洞的木製樓梯上,吱吱嘎嘎得響個不停。   不知何人在有月無星的時候登此樓,也不知何人在此樓等待著誰。就好像是這月光在等待著某一個人,這座小樓裡藏著一個守候的人。   這是京師九曲河外一處被廢棄的荒園,這座荒園原先的主人現在已不可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對於街邊的孩童,路邊跳單買賣的小販,這裡隻是一座廢園。他們從它的門前走過,如同人世中萬千人會注定錯過一樣,不會多施舍一眼的目光。   可她還記得,她沒忘記。她深夜提著燈籠走入廢園,登上小樓,望著西北方向那被月光照成織錦的雲彩,將剛下眉頭的那人放上了心頭。   她隨手摘下一朵快要枯萎的菊花,對著燈籠中的燭火,摘下一片花瓣,將它拋入樓下。   “今夜在路口經過時,看見一隻黑色的小貓在撲酒肆內的燭火。”   “我最近在學西洋話,老師給了我一些他們的寓言故事,讀來很有趣。想來你也會喜歡。”   “城南那家烤肉店沒有之前好吃了,可我最近還是去了好幾次,都吃胖了。”   “忽然覺得,日子還是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更有意思。一個人的時光總是無趣的,像是河流中聳立的礁石,日日聽著水流從身旁流走,聽著它們奔走的故事,怕是也想化身成這江水吧!”   ……   一片花瓣伴著一句話被丟下,等到手上花朵隻剩下花蕊時,她撅著嘴巴,抬頭看向月亮。   “今夜的月光真好看,真像你跟我說過的在金西河上放紙船故事裡的一樣。”   她這一句剛說完,樓下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呼喊。   “小蘇,走了。”   “好嘞!”蘇念冬將花蕊放在欄桿上,提起長裙,“稍微等等我哦,婆婆!”   像是老舊的故事膠片,手搖攝影機搖來搖去還是寫下END的結束語。腳步聲落下,廢園又復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