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金戈鐵馬(1 / 1)

獅心國 林曦遠 3631 字 2024-03-17

黃治五年十一月末,晉州   細雨如牛芒,又如天空射下的萬千箭矢,打在李曉的頭盔上。他頭盔後那顆鬥大的紅纓已經完全被雨淋透,雨滴順著紅纓落下,打濕了他的大氅。在他馬後,一千名虎豹營騎兵和三千西都騎兵迎風而立。麵對著高坡下的“拜神教”敵軍,他們坐下的戰馬不安的咆哮。雷電劈砍在雲間,耀眼的電光催活了虎豹營軍旗上那兩頭嗜血的猛獸。風急急地掠過晉州城墻,城上的紅旗剛展,一大隊騎兵就率先迎著炮響沖出甕城來。   李曉操縱坐下黑色戰馬,對著雲間的雷光拔出了腰間的“孤夜”。護衛在他身側的虎豹營士兵已經將騎兵槍上膛,黑黝黝的槍口即將噴發青色的死亡煙花,像是死人屍骨在曠野中燃燒起的顏色。   陰雨陰霾了天地,“拜神教”的營帳中忽然響起了進軍的鼙鼓聲,一大隊身披黃色或紅色衣袍的騎兵拱衛著“鷹旗”往李曉所處的高坡前來。李曉左手緊握著韁繩,右手將舉高的黑刀平放,一顆閃爍著紅色亮光的閃光彈從他身後升起。絢爛的紅色火光在黑色幕布般的天空綻放又消散,這是進攻的信號,是懿旨裡西都與晉州共同進兵的宣告!   炮彈在地麵迸裂,晉州城中的守軍終於不在吝嗇,章士誠也從他的兵器庫中搬出了這幾門出自西洋的野戰炮。   馬蹄聲如奔雷,從高坡上急沖而下。李曉將身子伏地,緊繃的雙腿使勁夾著馬腹。四千名重甲騎兵如一具碩大的攻城錘,重擊在“拜神教”鷹旗所在部隊的側翼。章士詮率領的晉州騎兵也與安鵬所率的斷後之軍廝殺在一起,馬刀與火槍所到之處,盡是人間縞素事。   “人為了覆蓋住記憶中遙遠的日子,背負起心中的傷痕,而把劍舉起;人為了烙印住記憶中思念的日子,在微笑中重逢,而把劍揮動”。   鮮艷的血噴灑在李曉胸甲上,透著陰沉的天色看去,像一毫潑墨落在山水之間。一瞬間,他仿佛重新回到了玉山,同樣的率軍沖鋒,隻是領頭人由他換成了施程。他感覺他身體裡有另一個人的生命在衍生,他感覺他渾身的血液滾燙,灼燒著他的神經。從濃雲深處飄落的黑色的雨水打濕了他的眼睛,他聽見一個很奇妙的聲音,來自田野四方。它似在呼喚,又像言語,是不甚明了的語調,打著過去與未來的旗幟,跨越陸地與海洋來到他這裡。   他用自己的定義來稱呼它,它卻覺得煩躁。他用他的語言來命名它,它卻不甚了了。他坐在它的麵前,揣摩它似人似物的模樣,隻是這中間隔著暗紗,他無法正確自己的認知,隻好把它比作櫻花或熱砂。前者是春日雨水隔麵剎那消逝的芳華,後者是流淌手邊似在撫摸地球背脊的剎那。   該有一個滾燙且短暫的結尾,趁大腦還清明之前。他拉起它的手掌——該是他認為的手掌,他感到溫潤又感到彷徨。它皮膚細膩的紋理如同藍天下白雲的褶皺,一如他在夢中見到的模樣。最近的時段,他一直在夢中飛翔,穿越一大片叢林,又從大海的東邊暖陽飛翔到西邊的月亮。他看見一棵棵巴旦木樹從他腳下掠過,空氣在特定的節日裡有甘蔗燒酒的清香。   它在他夢中的模樣是帶著很多不一樣的符號閃爍,若他隻是他,那麼它該是它,可他一直找不到它,它就幻化為人世不同的模樣。他曾經愛過秋日,他看落葉搖墜,看枯草凝霜;他又愛過這座城市或那個地方,隻因一段城墻或酒吧女郎。這些都是它的模樣,又似它的目光。   隻有這張手掌——握在他手上,是比他小一號的,又白幾度的。水汽蒸騰的毛孔蓋著白色的衣裳,一些細細的絨毛沿著手臂向上,越過可見的鎖骨,挺立的背脊,繞圈到長條的肚臍下匯成濕潤的開花沼澤。   他在書上讀到過這樣的片段,骨頭裡也充滿了文字所能承載的朵朵泡沫。又像是第一次麵對小蘇,如同海浪打在堤岸上,黑色的巖石中水流沖蕩,從岸邊往外延伸的長長浪堤在狂風暴雨中隱沒又浮現,懼怕大自然的力量,又沉迷於自身的強壯。   他忽然發覺能有詞匯描述它的存在。在聲音漸漸散去的時候,本屬於它的模樣在他眼前越發明顯,隻有她手掌指尖旋轉的熱息,讓他心頭恍惚得該以為會在她虎口畫一個紅心,不散。   隱在“鷹旗”後方的“拜神教”中的右路指揮使步兵終於在虎豹營撕開己方騎兵側翼後,選擇開槍。子彈劃過李曉的肩甲,打出的連串火花讓李曉的腦袋恢復清醒。他身軀裡的兩條衍生的生命開始從他靈魂中消散,他又重新做回了自己。   “曾經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葉,過程轟轟烈烈,   花開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滅,   幕還未謝,   好不容易又一年……”   沖鋒的隊伍中忽然有人唱起了歌,歌聲混在金鐵相交的悲鳴聲中,竟像是一場盛大的歌劇。晉州城中的火炮在歌聲中悄然調整了射擊角度,開花彈如同四月緩慢降落的櫻花,在人眼中慢慢定格到自己身旁。被炮彈燒熱的內臟碎片隨著炮彈落地,開始綻放開來。鮮紅的血液還未來得及噴濺,就被死神塗抹成深色,混著天邊的雨水,一同將這兩支兵馬包圍起來。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生命若是戰場,此刻便是放手一搏之地。人生若隻剩唏噓,那些並肩作戰的日子便分外珍貴。   “北王”楊如嶽的大部分兵馬並未理會後方這場戰爭,他們還在有條不紊的撤離。章士詮率領的晉州兵馬也並未對敵軍過多追擊,他們隻是將安鵬率領的殿後騎兵圍住,而楊如嶽率領的親軍護衛則將李曉所帶的兵馬引到右路指揮使的步兵方陣後,便選擇撤離。   戰場上隻剩這兩支兵馬還在廝殺。   僅剩的步兵無法擋住虎豹營騎兵們的沖鋒,三千西都騎兵將步兵的兩翼打掉後,留了正中間的步兵們血祭虎豹營的刀鋒。可楊如嶽留下殿後的騎兵在撤離時被章士詮驅散得偏了方向,一頭紮進虎豹營的懷抱之中。   騎兵槍順著風發射,地麵上聚集起來的騎兵如同一大塊飄動的烏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如海洋裡準備沖擊魚群的鯊魚群。槍支在齊射過幾輪後就被收起,在馬鞍上的男人們全都撥出了馬刀。沒有一個人喊一句“沖鋒”,在馬匹調轉好方向後,各騎手就自覺地驅動馬匹開始沖擊。   喊殺聲、馬蹄聲、風走過旗幟的獵獵聲,都化為最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無主的戰馬渾身浴血的從戰場中奔逃出來,立在高坡悲哀的長嘶。若是此幕被文學家目睹,定會在酒宴上大作悲歌,可隻有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可貴,生命的無可挽回和生命的殘酷。   晉州城頭的炮火還在繼續,北王的炮火架設在遠方,遲遲的準備反擊。剛陷入李曉和章士詮雙重包圍的安鵬所部還未竭力,就被楊如嶽的炮兵支援。晉州所部的騎兵陣列被炮火硬生生的轟開一個缺口,陷阱中的獵物便覓得機會,留下一地同袍的屍首,頭也不回的快速撥馬遠離。   章士詮還想率軍追擊,卻被李曉伸刀阻攔。他麵帶忿色,剛想出聲責怪,就看著這個渾身浴血的男人身後豎著京師九大營中虎豹營的軍旗,悻悻的閉上了嘴巴。   李曉並未注意章士詮頭盔後的表情,他遠眺著遠方正在撤離的楊如嶽所部,看著他們像一個小黑點般漸漸從天際消失不見。他沒有出生言語,隻是打馬立在風雨中,讓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汙。他忽然望天,看著天空陰沉的烏雲,恍惚中眼前竟來回出現施程和蘇念冬的兩張臉龐。   “好久不見。”   他輕聲出口,黑色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像是好友或情人的手掌輕撫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