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鈞坐立難安,背著手在側廳中來回走著,時不時還看幾眼門外。 羅三娘則坐在胡椅上細細的品著茗,口中小聲念著佛,麵色平靜如常。 而門外不停傳來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響聲,聽著就讓人心驚肉跳。 或許是因為那大食婢,差點就沖撞了小郎君,主母極少見的發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執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周鈞用的雖然是這具身體,但思想還有著從前的痕跡,前世身為民警的他,聽見這笞打的聲音,幾次想要開口求情,但看見羅三娘臉上的表情,又想起自己現在身處的時代,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結束,周鈞長出了一口氣。 羅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輕輕說道:“從頭到尾,那婢子連痛呼一聲都未有,當真是蠻戎之流。” 見周鈞麵有不忍,羅三娘說道:“依唐律,奴傷主,緣由毋算,向官府報請後,可格殺;即便不報而殺,也不過是贖銅而論。這婢子野性未除,今日總要教她長長記性,他日才不會出事。” 停頓了片刻,羅三娘又對周鈞說道:“鈞兒,色目有律,主奴有別。你可知道,為何你長這麼大,我們都沒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為你打小開始,便喜與女子親近,我和你父親,都不想因此誤了你的前程。” 周鈞心中苦笑不止,這具身體前麵的那個靈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個境界,居然連個婢女,父母都不敢給他配。 不過當下,周鈞也不好向羅三娘解釋,隻能點頭稱是。 聽見外麵有人開始念起唐律,羅三娘站起身,對周鈞說道:“我到書房去等你父親,那婢子今晚就先關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來。” 周鈞道:“一切聽阿娘吩咐。” 看著羅三娘遠去的背影,周鈞喊來下人,先是吩咐他們送來幾盤糕點,接著將糕點打包揣入懷中,又等待了小半個時辰,最後才悄悄走向後院的柴房。 進了柴房,周鈞在黑暗中就瞧見一雙微微發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挑亮了燈燭,周鈞看見畫月臉色慘白的躺在柴垛上,惡狠狠的眼神中絲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鋪開油紙,將藏匿的糕點紛紛放到紙上,周鈞坐在一旁的地上,口中說道:“我不清楚你過去經歷過什麼,但是這裡和其它地方不一樣,我也和你曾經遇到的人不一樣。” 畫月兇狠的眼神絲毫未變,隻是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食物上。 周鈞將糕點小心的推到畫月身旁。 畫月先是瞪了周鈞一眼,接著抓住糕點,拚命朝嘴裡塞著食物。 周鈞看向門外的夜空,接下來的言語,與其是在說給畫月聽,更像是說給了自己:“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談未來。” 畫月突然停下動作,身體微微一顫。 說完,周鈞起身,離開了柴房。 走在長廊上,聽見門堂有馬匹的嘶鳴聲,周鈞一邊向前走,一邊朝身邊的下人們問道:“可是父親回來了?” 有仆從答道:“正是,聽說阿郎吃酒多了。” 周鈞快步走到前院,正見到滿臉赤紅、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從馬背上攙扶了下來。 羅三娘在一旁又氣又急,數落個不停。 仆從們七手八腳將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來了醒酒湯,還有人拿來了冠風散。 周定海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喊道:“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當年稱兄道弟,如今卻落井下石,汙蔑周某清白!” 羅三娘聽見這話,喝退了周遭的仆從,隻對周鈞說道:“把你阿耶扶到裡屋去。” 周鈞攙著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臥房走去。 一路上,隻聽那周定海呼號什麼『犯了事卻全諉賴於我』,『怎不見那當日的情分』雲雲。 看著周鈞將周定海放在臥榻上,羅三娘抹了抹淚,說道:“鈞兒,我說與你一事,你聽完勿要怪你父親。” 周鈞垂首道:“阿娘說著便是。” 羅三娘:“犯了蔣育的案子,你父親深知定會遭那市吏們的怨恨,怕是還會上了市署的惡冊(黑名單)。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換帖的法子,讓你頂上奴牙郎的位置,來躲避惡冊之過。隻是這樣一來,就要苦了你了。” 周鈞搖頭道:“阿娘,作保換帖恐怕沒有什麼用處。” 羅三娘:“為何?” 周鈞:“這次蔣育的案子,不僅得罪了市吏,還讓上官看到了市署辦事的漏洞,怕是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對於奴牙郎的管理會更加嚴苛,這在無形之中,等於得罪了諸多同行。” “換了持貼人,固然是能躲過市署的惡冊,但是市吏和同行們,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謂眾口鑠金,這坊市間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名聲,怕是難以挽回了。” 羅三娘急道:“那該如何是好?” 周鈞想了想,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又說道:“奴牙郎承接奴單,大多循三途。一為市署推舉,二為市館商談,三為熟客相薦。” “咱們周家,與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惡,市署推舉和市館商談,這兩條路,怕是很難走通了。” “眼下,隻有熟客相薦,或許還有些可能。” 羅三娘:“熟客?你父親做奴牙郎這麼些年,做成的奴單,沒有一千,也有數百,定有那可信之人,願意推薦親友將奴單交給你父親經營。” 周鈞說道:“待得明日父親酒醒,我自會向他討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們先休息吧。” 與母親道別,周鈞回到自己房中,仔細思考了一番。 有些話,他並沒有對羅三娘細說。 其實,熟客相薦這條路,也並不是那麼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經的那些買奴客戶,就算肯將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紹給那些求購奴婢的親朋好友。 但那些買家,遲早也會從知見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裡,得知到周定海那樁『略賣良人』的官司。 這些買家會擔心,萬一周家再次犯渾,又找來良人充奴,害的他們被請去縣衙裡過堂,這個責任該由誰來承擔? 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沒有哪個買家會願意選一個有『略賣』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薦這條路到最後怕是也會不了了之。 這樣看來,市署、市館和熟客,三條路實際上都難以走通,這奴牙郎的營生究竟應該怎麼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鈞徹底沒了主意。